苏驸马疑惑皱眉,想了片刻,方才开口:“多在宫中,大半也难过不已,也来过公主府几次,只你母亲并不愿见他,我还听闻,他千金求了一副金丝楠材,想来便是为你妹妹……”
说到这儿,苏驸马喉间仿佛堵着什么东西,再说不下去一个。
他顿了顿,方才侧过身,继续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淼淼咬着下唇:“在蓬莱宫时,淼淼曾与我讲了她看过的一个话本。”
苏驸马忍不住皱眉,只是知道长女的性子,不会在这种时候,特意过来与他闲聊琐碎小事,便还是耐着性子,听着苏卿卿讲起了故事。
“妹妹讲罢了,却叫我小心箫予衡,叫我不要被箫予衡骗了去。”
“我那时觉着奇怪,便问妹妹,好好说着话本子,你这话怎的像是这本子的恶事,都是六皇子所为一般?”
“妹妹便说,箫予衡未必干不出这事,又叮嘱我,一定记着她今日的话,往后不论箫予衡说什么,都一个字也不要信。”
随着苏卿卿一句句的话语,苏驸马恍惚的面色便也渐渐凝重:“你妹妹还说过什么?”
苏卿卿想一想,补了一些细节琐碎,最后又忍不住道:“母亲第一日见到尸身时,便说过那不是妹妹,不是她的骨肉。”
“旁人都说母亲是悲恸过甚,都糊涂了,我知道这话荒诞,但是妹妹出事后这些日子,我总觉着心里慌慌的,感觉有哪处不对,又忍不住想先前妹妹说过的这些话。”
说到最后时,苏卿卿眼中也泛着泪光,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母亲病倒,这些话,我也不敢贸然与母亲说,只怕会叫她空欢喜一场,可是,父亲,你信我,我总觉得,若是试试,万一呢……若是妹妹还活着,当真是被箫……”
“我知道。”
“卿卿,你做的不错。”
苏驸马安抚的拍着长女的手心,几句话叫长女平静,又问过再没有旁的遗漏,一时便面带沉吟。
苏卿卿:“父亲,若是真的,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苏明德于鹿鸣宴上被公主一见看重,尚公主,授翰林,一步登天。
不知情的外人眼中,难免便会觉苏明德只是运气好生了一张俊俏脸罢了,自个没有多少本事,只仗着长公主在清贵的翰林院中混日子,陛下也只是因为姻亲的身份,才亲信重用。
但若是当真知情的,便知驸马极擅观人,陛下都曾赞过他有识人之明,甚至朝中任命,都常会在私下里问过这位姐夫。
苏驸马原本就不觉元太子会对幼女下手,此刻听了长女的话,便更是偏向了另一个可能。
若是箫予衡……
“不要担心。”
苏驸马回神,沉声开了口:“我先进宫,再见一面元太子。”
多年来总是一副儒雅斯文,在公主面前仿佛一点没脾气没有的驸马,第一次露出叫人凛然的锋芒。
看着父亲的背影大步流星消失在拐角,原本无措的苏卿卿,也不自觉的安心了几分。
一阵微风拂过,苏卿卿抬头看向面前的石榴花苞——
淼淼若当真活着,现在会在何处?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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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宅院深深的内院寝间。
被困之后,苏淼淼第二次看到了箫予衡。
箫予衡进门时,苏淼淼正靠着长榻,面无表情的对着案上冷冰冰的膳食,一动不动。
送膳的是几个身着青衣的侍从,年纪都不算小,有男有女,男的守门,女的每日两次,送膳收拾,剩下的时候,便是坐在门口不起眼处,影子似的看着她。
但不论男女,却都像是哑巴聋子,进门之后,除了低着头默默干活,便不会对她多说一个字,甚至她若是不动,他们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若不是苏淼淼前些日子能够起身之后,试图冲出去时,被这些人拦过,知道身上也是热的,她甚至要以为这些全是木头做的偶人。
“淼淼,许久不见了。”
也是因着这缘故,面前箫予衡看着她,出口的温润招呼,竟便是她多日来,第一次得到的关注与言语。
的确算是许久了,因为箫予衡自从她刚刚清醒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来。
多少日呢?
十几……不,有二十日了。
苏淼淼疑惑的皱皱眉头。
每天的起居都过的太过一样,被困在这不大的寝间,除了刚开始几日试图逃跑,被拦下几次之后,她便几乎每日都只是带带坐在拔步床里,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从东至西,再一点点暗下。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一开始还能清楚记得的天日都难免模糊起来。
甚至响起自己昨天刚刚说过的话,吃过的茶,都不能确定是真的在昨天,还是更之前。
她的情绪原本就被萧予衡影响,被困在屋内多半月,骤然得了这样温柔的问候,更是难以自抑的生出一股欢喜——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折磨与昏暗,只有面前人出现时,才是唯一的救赎与光亮。
苏淼淼不得不咬紧牙关,在心里一遍遍想着故事中母亲父亲的结局,想着母亲如今会何等着急难过,才能压下心中强加的情绪,不让自己对这大恶人生出亲近之意。
对苏淼淼的沉默,箫予衡似乎也并不意外。
他在长榻另一面缓缓坐下,看着案上摆的满满当当,都没有一点用过的痕迹的膳食,不禁皱了眉:“我听他们说,你不吃东西。”
为了不惹人怀疑,他这段日子都在宫中,没有再来过,若不是怕苏淼淼将自个饿死,他原本的打算,是将她再晾上一阵子,今日都不会来。
听着对方的心声,苏淼淼心下更是厌恨,只在心里琢磨着靠头上的木头簪子能不能把这东西戳死,面上仍旧一声不吭。
箫予衡沉默片刻,却竟没有再劝,只是自顾站起,便径直转身,出了门去。
苏淼淼心下疑惑,想要起身动手,余光扫过周遭盯着她的侍从,又默默咬牙做了回来,只在心中懊恼。
好在多半个时辰后,门口便又响起了脚步声。
苏淼淼闻声看去,果然还是箫予衡。
这一次,却是他亲手提了食盒,进门之后,便在案上重新摆下了碗筷。
他端出的是一碗面,热腾腾的,还冒着勾人的烟气。
与她平日里吃的面不同,碗内的面丝很细,整整齐齐的盘在碗中,在清汤的映衬下,如银丝一般。
“这是银丝面,讲究面细如丝,色白似银,入口柔软滑爽,最适合处愈的病人。”
箫予衡说着,便将竹筷递到了她的手边,温柔道:“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苏淼淼皱了眉头:“你的手艺,你亲手做的?”
箫予衡点头,笑意温润。
这么多年来,她将箫予衡里里外外都了解的清清楚楚,却从不知道他还会做面。
苏淼淼怀疑的盯着面碗瞧了一会儿,却忽然道:“你是不是在面里下了毒?”
箫予衡的面色猛然一顿,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没有。”
苏淼淼却已扭过了头。
有没有都无妨,反正她也没有打算吃。
倒不是为了绝食自尽,她才不会为了一个萧予衡自尽!
刚开始几日,是因为在蓬莱宫的大火中吸了太多烟气,醒来之后,还会时不时的犯恶心,又喝了几日苦涩的药汁儿,自然不想吃饭。
往后被困在这屋子里,心情不好,又整日动也不动,这些人送来的膳食口味也很是寻常,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胃口。
但她偶尔还是会咬着牙吃点东西充饥,倒不至于一口没用。
当真饿垮了,万一哪天遇上了机会,她哪有力气跑出来获救?
她今早还想着这个理由,捏着鼻子喝了一碗参汤呢!
不过眼前这箫予衡亲手做的面……她决计不会吃。
她嫌晦气!
“不吃饭,会死的。”
箫予衡忽的说了一句废话。
苏淼淼冷笑一声,这一次一个字都懒得理会他。
箫予衡却又忽然说了一句:“我娘就是不吃东西饿死的。”
这话叫苏淼淼不禁一顿。
箫予衡的生母,原本是江南行宫中的宫女,是当今陛下还是王爷时,酒后意外宠幸,得了皇嗣。
苏淼淼知道箫予衡的亲娘不得陛下喜欢,宠幸之后便被丢在了行宫。
但再怎样冷落,那也是育了皇子的贵人,何况还有萧予衡这个正经皇子,莫说江南富庶之地,便是当真遭了天灾人祸,有行宫中的上下宫人,周遭的官员富绅,他们母子也不会沦落到饿死的程度。
“她是个糊涂人。”
箫予衡温润的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的冷意:“陛下风流之名传遍天下,行宫中,只是赞了一句她的名字好,她却当真上了心,只觉王爷是当真看中了她。”
“一朝有孕,她喜出望外,怀了十月,便盼了十月,直至生产,她的王爷都没有理会过她一个字。”
“陛下登基,我娘欢天喜地,觉着陛下一定会派人来接她进宫,但等来的却只是一个贵人位分。”
“她不肯相信,还觉下一日,下一月,下一年,待我长大了,陛下一定会记起她。”
“她只会我认字读书,听话乖巧,我自幼从她口中听到最多的话,便是回京之后,一定要好好争气,叫父皇喜欢,母凭子贵,我若争气,陛下也能够因为我多看重她一分。”
“她从不理会我我换不欢喜,愿不愿意,只叫当最出挑,最得父皇喜欢的皇子,功课做得好,她便欢喜夸赞,差了哪怕一丝,她便哭恨委屈,只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儿子。”
“直到我年岁越大,也该志学,她等不急,想尽了所有的法子,辗转托了当地官员,于陛下上了折子,提起我,想要进宫。”
“半年之后,宫中传来旨意,要当地官员为我延请名师,好生教导,三十二字的圣谕,没有一个字提起她。”
“娘死了心,哭嚎了整整三日,病倒床榻,至此,她便不肯再吃一口餐食。”
“我眼睁睁看着她日渐单薄,只当她是病了没胃口,日日劝她,又想起她从前曾经提过,幼时在家,最喜吃的,便是镇上卖的银丝面,只是行宫之中的厨子,都再没有如她家乡的正宗手艺。”
“我只当若是有了这银丝面,她便会吃一口,辗转求人,好容易寻了她祖籍而来的厨子,日日出去在灶台上整整学了一月,终于学成,亲自做了端给她。”
听着这话,苏淼淼也不禁有些沉默。
萧予衡的生母早就逝世,满京人都知道。
想到稚嫩的萧予衡,费尽心力带回银丝面,想到救回相依为命的母亲,却只是一场空欢喜的场面,即便是此刻的苏淼淼,也不禁生起了一瞬间的同情。
“她不肯吃,她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临终之前,叫的却还只是陛下的名字。”
果然,箫予衡说到这儿时,面上神色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的声音颤抖,似是怨恨,又带着难掩的痛心:“愚蠢妇人,就为了一夜之荒唐等了一辈子,生生丢了性命,却不知道,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陛下,压根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苏淼淼微微张口,面上似有动容。
“干我屁事?”
苏淼淼忽的出了声。
当真只是一瞬间的同情,一瞬过去之后,迎着箫予衡不肯置信的目光,苏淼淼神色冷然,声音格外干脆:“陛下对不住你娘,你娘可恨可怜,你关我什么?你去困你爹啊!”
第54章
“淼淼, 你从前不是这般模样。”
去困你爹这话,说的实在是戳人心肝,只叫箫予衡都生生在原处愣了十几息功夫之后, 方才一点点变了颜色。
他将手中碗筷放下,面上不见方才的温柔细致,虽也没有勃然大怒, 但许是因为眉宇间闪过的森然,只是一句低低的痛心话语, 便透着莫名的战栗心惊、
苏淼淼受了寒风一般的忽的一颤, 回过神后,心下却又涌出一股怒气:“我一直也没有变过, 分明是你一直装出一副道貌岸然君子模样骗人!”
说罢, 苏淼淼尤嫌不过瘾, 呸了一声,又绞尽脑汁的想出了她知道最过分的词, 继续骂道:“衣冠禽兽,卑鄙无耻!”
她骂得凶, 但对面箫予衡却似乎并不在意。
他安静的等着苏淼淼骂罢, 甚至抬了抬嘴角, 方才凉凉的应了一句:“你说的对,我从来也不是君子。”
苏淼淼扬起眉头, 正要再骂,耳畔便忽的响起熟悉的刻板天音——
【“我从来也不是君子。”箫予衡浅浅扬着嘴角,眸中却没有丁点笑意,他:“卿卿, 遇见你,我便是不择手段的小人。”】
苏淼淼神色一顿。
这是一样的“戏词”又将天音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