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会, 若当真这样天衣无缝,母亲也不会为了给她报仇生出这样多波折。
即便她的母女是长公主, 即便已经有了萧予衡杀妻的明证,想要为女报仇, 都只能铤而走险, 逼不得已谋逆逼宫。
萧予衡再不得陛下宠爱, 也是被寄予厚望的皇子,他的性命, 没有这样不值钱。
如今她虽然靠着天音拒了婚事,没有嫁给萧予衡,但也因此,更叫萧予衡有了理由。
她甚至能够猜到萧予衡去了陛下面前会如何哭求认罪, 痛哭流涕说他是如何放不下自己,才会一时迷信, 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年少冲动,男女之情,多么好的理由!
便是事发暴露,陛下又能怎么样呢?罚点禄米,圈禁个几日,最差给他圈一块苦寒的封地贬过去,说不得还会有人冒出来劝陛下三思。
就如那气人的话本里一般,强虏良女的恶人贼子,翻脸成了深情不放的好男人,反而她水性杨花,先招惹了六皇子又始乱终弃,与元太子牵扯不清,生生害了两位皇子,生生成了那戏文的红颜祸水。
同是故事,用不得几日,天音剧情总会有各种法子,叫男主角如有神助的更近一步理由都是现成的——
陛下子嗣不丰啊,过早通人事伤了根底,前头那几位殿下都是孱弱愚笨之辈,中间为太宗元宗两位先帝守孝,陛下选新人还挑剔,后宫几年不闻喜信。
如今皇子里最出挑的,就只有萧予衡一个,不过男女小节上犯了点错,哪里有国家大事要紧?
反而是赵怀芥——
豢养死士,私藏弓弩,抗旨不遵,伤中郎将……哪一桩拿出来,都是大逆的罪名,废为庶人,一生圈禁都要叩谢陛下慈悲,顾念与先帝的兄弟之情。
若是再添一桩杀害皇子,下场就更不必提。
可分明作恶的人萧予衡!
赵怀芥只是为了救她。
凭什么?结果却是无辜人凭白受难,救人的好人得了教训,唯独恶人却能轻飘飘的重为主角?
苏淼淼紧紧的攥着刀柄,只是几步的路程,刀上的纹路硌在手心,都已从最初的生疼,变得麻木。
但她的心底却越发的冷静起来。
陛下不会杀你,我杀。
故事里,你杀了我,陛下没有为我做主。
那若是反过来,换我杀了你呢?
陛下可会为了你这个并不喜欢的皇子,杀了我这个无辜的长公主独女?
不过相隔几步,心念问出最后一句的同时,苏淼淼脚下也同时行至萧予衡面前。
“淼淼?”
眼看着赵怀芥垂下刀锋,萧予衡才刚刚放松几分,下一刻,便又看见了苏淼淼面上的杀意。
“淼淼!”
萧予衡面色骤然一变。
他余光扫过被苏淼淼握起的匕首,面色又青又白:“你要干什么?”
苏淼淼没有回应,没有解释,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的抬起手,便猛然划向了萧予衡的脖颈!
萧予衡瞳仁一缩,生死之际,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猛然朝后挪回了半寸,闪过这一线刀锋之后,才被回过神的用力按下。
“你要杀我?”
即便是亲眼见到,萧予衡都仿佛还是不能相信苏淼淼竟然对他下了这样的杀手,他一双凤目圆睁,面上还满是不能相信:“你怎么会想杀我!你怎么能杀我?”
“苏淼淼,你疯了!”
紧握匕首的苏淼淼的手心微微一颤。
萧予衡的质问并不是没有用,方才能够动手,大半都还是靠她方才刚刚浸过凉水,加上动手时垂着眼,不看对方,这才能咬着牙勉力支撑。
但生死之间,故事强加给她的情意与影响,却也比什么时候都来得更加猛烈。
她的心跳得飞快,头脸都一阵阵的发热,像是酒醉一般,周遭的一切都在拥上来制止她,质疑她,制止她——
你竟然想要杀了萧予衡?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仿佛察觉到了苏淼淼的犹豫,萧予衡惊怒之下,愈发急促的表白:“淼淼,不要冲动!我困你这些日子,可是从未对你动过一根手指头,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看不出吗?”
这熟悉的话语,让苏淼淼微微抬眸,定定的看向面前人。
十岁起一见钟情,五年来的痴恋倾慕,曾经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面孔,此刻在护卫手下挣扎得四肢扭曲,面目狰狞,曾经芝兰玉树,最是讲究君子风度的人,此刻却狼狈的活似一条被捞出水的鱼。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对她满面深情:“我只是太在意你,想与你一生一世都在一处,做世间最恩爱的神仙眷侣。”
仿佛这这熟悉的言语吸引,苏淼淼这些日子来,听过的言语心声,坚硬天音,也一句句的飞快浮现,乱七八糟的在脑中纠成一团——
“予衡,我以后叫你衡哥哥好不好?”
“淼淼望湖水,青青芦叶齐,这是李太白的诗,你本名淼淼,便字青青,可好?”
【就在这一日,玉雨台山,萧予衡在绵绵细雨之中,遇到了他注定的爱人。】
【苏淼淼的一厢情愿,只换来自取其辱】
[东施效颦 ]
[分明是亲姐妹,可惜……罢了,最合适……为公主府。 ]
[ 都会得到,终成祸患……]
[ 我心中有愧。]
【我本名萧盼,你也可以叫我盼郎】
【淼淼叫我的名字。】
[ 淼淼,你终究还是我的]
“想与你一生一世在一处,做一对世间最恩爱的神仙眷侣。”
……
恍惚间,苏淼淼似是已经脱离出了躯壳,魂魄飘散着,无喜无悲,只是冷漠的看着自己的躯壳偶人一般,欢欣、难过、陶然、痛苦、沉醉、不舍……
她就是被这样的人,操纵哄骗了整整五年吗?
【滋啦啦——】
耳边突兀的天音骤然响起,急促尖锐,滋啦作响,透着满满的不详。
天音之外,因为砖墙垮塌而弥漫起来的烟尘之中,也传来了元太子清冽的劝说,长公主担忧的呼喊,隐隐的,还有圣驾到来的净鞭质问。
而似乎是发觉了她的失控,心底涌起的情绪,不再是欺哄的欢欣雀跃,而是换成了比她拒绝萧予衡时,更强几倍的心痛与难过。
痛苦来得如有实质,针扎一般,但愈是如此,苏淼淼的面色却愈发坚韧与冷然。
不,这都不是她。
阿娘不会有事,所有的这些事都不会出现。
已经够了。
【滋啦啦,滋滋、滋————】
尖锐的异响愈发高亢刺耳,持续不停,身后的人声吵嚷也愈发清晰,在这嘈杂不堪的吵闹声中,苏淼淼猛然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下,猛然先前——
匕首没入萧予衡胸膛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忽的清静。
一派沉寂之中,只有苏淼淼面无表情的抽回匕首,温热的鲜血涌泉一般喷到她的脸上。
萧予衡的嘴唇微微翕动两次,但还来得及出声,眸中便被抽去了所有的光彩,两名护卫愣愣的松手,他便石木一般,直直的向前,重重倒下。
匕首插进皮肉的感觉的,叫苏淼淼忍不住的后退一步,但一步之后,她却还是重新上前,跪在地上低头,去摸索起了萧予衡的鼻息。
若是没有死,要再补一刀。
“淼淼!”身后忽的传来长公主嘶哑的呼喊。
长公主在这三进的宅院里拆了半晌,都没能找着人,实在没了耐心,便打算带人出去捉萧予衡。
谁料萧予衡这罪魁祸首没找着,倒是半道上就看见了赵怀芥跳墙。
能让赵怀芥这样失态的,当然只能是女儿的踪迹,长公主见状匆匆赶来,可面对直滑的高墙,年纪大了的她也实在不能像年轻时一样翻墙爬树,索性派人唤来了冲车,干脆将墙也冲倒。
等冲车便已经耽搁了许久,之后陛下圣驾,长公主也难免要耐着性子解释几句。
好容易冲车前后三次,终于将这该死的砖墙冲出了半人高的破洞,元太子赵怀芥却行了出来,正巧挡在了面前,加上荡起的烟雾,将墙后情形遮得严严实实。
直到萧予衡的身躯倒地,赵怀芥担忧回身,瑞安长公主才与其它人一样,终于看到了失踪多日的女儿。
只是赵怀芥眸子骤然扩大,刚刚进门的延平帝目瞪口呆,一眼看的都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还蔓着血迹的六皇子萧予衡。
但长公主看到的却只有女儿本身。
她踉跄的跨过倒塌的砖墙 ,不顾地上的尸体与血泊,只是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
分明获救的是苏淼淼,但长公主却远比自己的女儿更加激动,仿佛这就是她的性命,她的一切。
沉重的匕首伴着清脆的声响从手中跌落。
苏淼淼在母亲的怀抱中缓缓抬头,目光越过人群,只落在了满面复杂,一动不动盯着她看的元太子赵怀芥身上。
啊,他肯定吓了一跳!
苏淼淼慢慢抬起了嘴角,她的面上满是污黑与血迹,笑容却是从未有过的欢喜与畅快,额角散落的发丝微微飘扬——
她吹到了墙外的风。
下一刻,她的眼前一黑,也沉沉倒在了母亲肩上。
第64章
“姑娘还没醒。”
“不是又发热了就好。”
“折腾这么一场, 叫她多睡一会儿,莫吵她。”
“瞧我,分明是自个总忍不住去瞧, 倒白叮嘱你一场。”
“公主只是不放心,姑娘回来了,往后夜里也能好好睡一觉。”
“可不是……”
当苏淼淼睁开眼睛时, 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地。
她感受到了面颊冰凉湿润的水汽, 轻软的床帐外透着温柔又晦暗的光线, 鼻端还能嗅到隐隐的烟火味,但又伴着柚叶的清香, 不远处还能听到吉祥姐姐与母亲窸窣细碎的熟悉低语, 反而叫周遭的一切都更显静谧。
恍惚间, 脑子昏昏的苏淼淼,甚至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沉沉的梦。
她迟钝又缓慢的眨了眨眼, 又在原处愣了半晌,才一点点扭过了头——
迎面就撞上了刚好掀开帘子的瑞安长公主。
一身干练骑马的长公主原本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确定女儿是真的已经回到了家, 当真好好的躺在床上, 结果床帐才刚撩开一条缝,就看见了苏淼淼黑白分明的圆润眸子, 倒把自个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开口:“怎么好好就醒了!”
说罢,长公主也是一愣,有些疑惑顿了顿:“这话怎的像是从前说过?”
苏淼淼同样面露怔愣, 她慢慢看了帘后莫名陌生的如意楼,目光又落向面前的母亲, 忽的发觉了什么一般,皱眉关心道:“阿娘,你怎的老了这么多?”
长公主面色憔悴,眼底带着黑青,面上有些浮肿,身上都还蒙着一层灰溜溜的尘土,简直像是熬了好几天未曾梳洗。
只这样一句寻常话,便叫长公主眼眶猛地一红。
长公主扭头深吸口气,素来最是干练爽利的人,一时间言语竟带了哽咽:“你说是怎么了?你生生丢了两个月!两个月,我差点就随你一块死了!”
两个月……
直到此刻,苏淼淼方才如梦初醒般,猛然坐起了身!
她再一次环顾四周,的确是自己自从长大的如意楼寝间,又抬起头,试探的叫了一句:“阿娘?”
这副小心的模样,又让长公主心疼的不行:“哎,没事了,咱们现在回家了。”
苏淼淼的心下忽的一跳——
没有心声!
她醒来之后,过了这么久,不单没有听到母亲的心声,连一旁吉祥姐姐的心声,也一句都没有听见!
回忆起一切的苏淼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手指手心都已被洗得干干净净,几道摩擦的划痕都被妥善的上了伤药,但匕首插进皮肉的怪异感觉,却仿佛还停留在她的手上。
墙塌了之后,她亲手将匕首插-进了萧予衡的胸膛,之后不知道怎么了,好好的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直到现在醒来。
长公主上前来,轻轻捋起女儿鬓角的碎发,苏淼淼回过神,连忙问道:“他死了没!”
见母亲一愣,苏淼淼又焦急重复道:“萧予衡,我还没来得及看,他死了没?”
长公主欲言又止的张张口,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有些迟疑一般,像是不知要如何开口。
苏淼淼心下忽的一凉。
难不成这样了萧予衡竟还未死?
当真就和故事中一样,主角不论遇上多么危险的境遇,受了多重的伤,都不会死,反而还会因祸得福,遇上了不得的奇遇重新归来,更胜往昔?
可是她分明已经听不到旁人的心声了!难不成不是因为男主角不在,整个故事都提前结束了吗?
“死了,死了!”
绝望中,却是从木槅扇外忽的传来了高昂的男声,侍女吉祥扭头看了一眼,也连忙禀报:“驸马回来了!”
的确是苏驸马,进门的脚步匆匆,面上的神色也分外的复杂,说不出是担忧还是欢喜:“刚得的消息,萧予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