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芥的心头一跳,甚至来不及去找过去的门路,只伸手撩起袍角,干脆伸手扒住了桂树,几步便干脆榻上了围墙。
登高望远,赵怀芥衣决飘飘,一眼看到了火光与烟雾的来源。
是一处狭长的屋舍,正顺着窗棂门缝之下冒着火光与黑烟,有七八个青衣仆从,有人救火,有人撞门,个个满面惊慌,忙得手足无措。
只隔着窄窄一道夹壁,因是一处凹进的不起眼处,很容易叫人以为是隔壁邻家而错过,正是一处灯下黑的所在。
他先前最怀疑的事箫予衡在宅中设了地窖暗道,竟然就这般错过了近在咫尺的一墙之外!
赵怀芥只觉心如擂鼓,仿佛于心中已有预料。
他自墙上跃下,不顾腿上震出的闷疼,几步冲进狭长憋闷的小院。
离得近了,屋内的火光与烟气便也看的愈发分明,与蓬莱宫内,他于夜幕之中看过的冲天火光渐渐合在了一处。
那一夜,他匆匆朝着火光而来,只得了苏淼淼的死讯。
这一次,赵怀芥同样奔火而来,只是还未来得及动手,屋门便被人从里面大力撞破。
这一刹,他的心脏仿佛被雷光刺中,浑身冰凉,却又觉得很热,仿佛只能看见眼前这一双黑明分明的杏眸。
火光之中,她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湛湛灼灼,如春晖,如明月。
是淼淼。
第62章
苏淼淼也没有料到, 她这么快就能重新看见赵怀芥。
听到屋外传来屋墙被撞倒一般的巨大声响之后,苏淼淼一人被困在门窗紧锁的屋内,便一刻不停, 将早已准备好的火绒木簪都一并拿了出来。
钻木取火的法子,苏淼淼是幼时听母亲提过的,甚至还缠着母亲带着她试了一次, 她还记着,母亲将工具都准备好过, 不过十几息的功夫, 便在草绒吹出的小小的火苗,笑呵呵的递给了她。
但如今只剩下自己, 当真上手之后, 苏淼淼却立即发觉这并不是一桩容易事。
她提早编好的绳络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 绑在簪子上,略微转得快些, 便总会滑脱歪倒出去,不得已, 只能换了双手, 几乎磨出了茧子, 才好容易冒出了一点火苗。
苏淼淼看着火苗满心欢喜,她是在屋内的大圈椅上取的火, 原本以为,木头遇火,便会顺理成章的着起来。
但家具不是柴火,屋内这圈椅却不知是什么木料, 火绒烧尽之后,椅面上只燎出一个不痛不痒的黑色小坑, 几息功夫,快到她甚至来不及反应!
苏淼淼说不出自己那一刻的心情,火灭的那一刻,她徒劳的伸手跪在圈椅前,应当只是僵了几息,却又仿佛过了许久。
好在火绒还剩了一些,回过神后的苏淼淼顾不得惋惜,便又匆匆捡回了方才被她扔到一旁的绿檀木簪。
直到火苗再一次冒起,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舌尖,口中都带着腥甜的血气。
这一次,她再不敢相信什么木料,而是提早扯下了床前的青纱帐,取火的地方,也干脆换到了楠木攒海棠花围的拔步床。
纱帐轻薄,接触火苗的一瞬间,便瞬间燎出一片火雾。
苏淼淼黑白分明的杏眸里亮着火光,布料、衣裳,床帷,被她喂食巨兽一般的一件件填进去,再加上床内原本就有的被褥软枕,小屋子一般的拔步床,便也瞬间燃成了篝火一般的火堆。
这样的火光下,床帷床柱也开始烧了起来,苏淼淼顺手将方才叫她的大圈椅扔进去,几息之后,便也伴着一种呛人的味道一并被火兽吞没,只剩下几缕黑色的烟雾在屋内飘荡。
她甚至发现了榻上一块盖毯扔进火中中,冒起的烟雾更大,更加引人注目。
可惜如今已在夏日,屋内并没有太多皮裘毛毯,苏淼淼绕了一圈,只好将地上一块祥纹锦的羊毛地毯拽起来,还意外点起了窗棱上糊的油蜡纸,叫火势愈发蔓延了出去。
寝间本就不大,在苏淼淼这般努力下,不过盏茶功夫,屋内便仿佛遍地都是火光,仿若噩梦重演,恍惚间,苏淼淼甚至觉着她在蓬莱宫的火光之中,压根就未曾挣脱。
“姑娘!”
“还活着!”
“火就是她放的,把人带出来!外头来人了,不能叫她被发现——”
“快!”
但很快的,从屋外传来的动静,便让苏淼淼从方才的恍惚中回过了神。
这一次,她不必再想尽办法破门,因为在这样的火光下,门外仆从很快自个打开门锁,满面慌乱要救她出来。
但这一次不急出去的反而换成了苏淼淼。
苏淼淼的手脚冰凉,但头脸却仿佛已然染上了烈火的热度,沸腾灼热,叫她昂奋而清明。
她借着火势的遮掩,围着拔步床来来回回,躲避着顾及火势的青衣仆从,手边遇上能捡些的东西,还能顺手再添一把火。
世间没有白吃的苦头,苏淼淼原本以为着火时最厉害的是火,但经过了蓬莱宫中冲天的火光,苏淼淼却已经知道,火场之中,不等烈火烧到身上,呛人的烟气便先能将人迷晕。
她甚至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伏低身子,小口的喘气,这样便不会吸进太多烟气。
如今救她的人还未来,这个时候晕倒了,便只能任人鱼肉,若是再被这些人带去旁的地方的藏起来,她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但这样的躲避辗转终究只是困兽之挣,面目狰狞的青衣侍从越逼越紧,烟气在屋内上下弥漫,苏淼淼再是尽力伏底身子,也被呛得咳嗽不停。
苏淼淼面色越来越是难看,心下也越来越沉。
她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也拖了这么久,母亲与赵怀芥怎的还没来!
她现在冲出去,能不能遇到来救她的人?
迟疑只是一瞬,察觉到了熟悉的憋闷与晕眩之后,苏淼淼不得不冒险冲出了屋外——
然后就这样正正的撞进了赵怀芥怀中。
的确是元太子,不像从前那样淡然出尘,反而有些惊慌,有些狼狈——
甚至有些傻乎乎的元太子赵怀芥。
苏淼淼担忧的面上,骤然绽出欢喜的亮光!
还未开口,对面赵怀芥面色便忽的一变,一手用力,猛然将她朝自己抱紧转身,同时右腿抬起,重重踢退了一个朝她追来的青衣仆妇。
苏淼淼紧紧抓住了赵怀芥的衣襟臂膀,在呛人的烟火气中,嗅到了他身上檀木与冷松的清冽气味。
某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忽的凝滞了一瞬,接着又急促的跳跃起来,不是方才的亢奋紧张,像是林前探头的小鹿,青石流过的山泉,轻巧,雀跃。
这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苏淼淼顿了一瞬,张口却还记得提醒:“当心!”
屋内外的青衣侍从们,这时候都已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好在赵怀芥也并不是一个人。
他攀着桂树跳墙的举动虽然突兀,但只这么片刻的功夫,便也有两人跟着他的路径,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两人身着布衣,翻墙之前跟在赵怀芥身后,也帮着工匠护卫四处查看,寻常奴仆一般毫不起眼。
但此刻动起手时,这两人却仿佛瞬间换了一个模样,拳脚干脆,目露精光。
苏淼淼只是低着头,一阵咳嗽的功夫,原本气势汹汹的青衣侍从们,便已都被这平平无奇的两护卫放倒了一地。
“无事,不必怕。”
赵怀芥也没有理会这些琐事,他将苏淼淼抱到了远离起火的屋舍的空地,面色便仿佛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淡然沉静,只是手下却还是紧紧抱着苏淼淼,一丝不肯放。
自然看到苏淼淼之后,赵怀芥的目光便没有从苏淼淼身上离开哪怕一刻。
如今静下心来,便愈发能看出苏淼淼的憔悴狼狈。
她只穿着一身中衣,被滚得满是脏污,原本圆润的面颊都清瘦了一圈,看出了尖尖的下颌,连面颊上都带着烟火寻出的灰痕。
赵怀芥眼眸低沉,嗓音里都带着不自觉的颤抖:“你,怎么样……”
苏淼淼咳得双目湿润,摇摇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便又忽的响起了护卫低沉的禀报:“殿下。”
赵怀芥闻声看去,护卫手下按着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人,似乎是刚刚才从月洞门外押来。
是箫予衡。
长公主方才说要将他抓来,逼问淼淼的去处,却不知道怎会来了这里。
箫予衡被护卫按得跪在地上,目光却还看着一旁的苏淼淼。
赵怀芥的骤然冷了下来。
倒是被困了这么多日子的苏淼淼,却被箫予衡毒蛇般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
箫予衡见状似有似无的抬了唇角,声音低柔,如同对情人的真心关怀:“淼淼,你总是这般不听话,在蓬莱宫还没吃到教训,水火无情,若有万一,可怎么办?”
苏淼淼回过神,怒火涌上心头,咬牙上前:“箫予衡,都什么时候,你还在这儿装模作样!”
如今母亲与赵怀芥来了,她获救之后,必定要叫这禽兽受到教训!
但箫予衡却似乎并不十分担忧,闻言,反而将目光看向一旁的赵怀芥,莫名说了一句:“陛下到了。”
苏淼淼还未回神:“陛下到了又怎么样?”
箫予衡干出这样这样的事,陛下来了也只会为她作主,难不成还会袒护箫予衡这个不喜欢的儿子?
但下一刻,苏淼淼回头看到赵怀芥的神色后,便也隐隐察觉到不对:“表兄?”
赵怀芥垂眸看她:“无事,我办了一些错事,待陛下来了,自去认罪便是。”
箫予衡忽的冷笑一声:“错事?豢养死士,私藏弓弩,抗旨不遵,伤金吾卫中郎将,不愧是元宗太子,轻轻一句错事,便已是这般惊天动地。”
伴着这面上的嘲讽,苏淼淼也清楚的听到了箫予衡一句句心声:
[我私困淼淼,便是暴露亦罪不至死。]
[赵怀芥谋逆不赦…必死!]
[陛下无子,皇子皆是废物……]
[我终究还有机会!]
[淼淼,日后终究也只能是我的!]
苏淼淼听得心惊,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张张嘴唇,却又被什么堵住一般,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箫予衡说的是真的。
类似的场景,她在昏迷中便见过,那是故事里,她被箫予衡溺毙池中,母亲为了给她报仇,转而支持赵怀芥,与箫予衡分庭抗礼。
但那时候箫予衡气势已成,被逼到最后,等不及的母亲便决意谋逆起兵。
喊杀,嘶吼,哭泣,甲胄与火光……
最终仍是败了,病中的陛下站在了箫予衡这一边,最终胜利的终究还是主角。
如今这样的结局,只不过是略微提前了一些,匆忙了一些。
赵怀芥不顾明烈皇后的多年筹谋,放弃了离京的打算,在并不合适的时候,提早亮出了所有的底牌,落上了大逆不赦的罪名,只是为了救她。
身后的高墙忽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苏淼淼的身子忍不住的颤抖。
赵怀芥安抚的拍拍她的手心:“别怕,是长公主的冲车。”
说罢,他便略微后退一步,自怀中缓缓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把匕首。
直到看见赵怀芥拔出刀鞘,露出匕首锋利的寒光,箫予衡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惊慌:“你要杀我?”
赵怀芥神色疏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你该死。”
箫予衡双膝用力,似乎是想要挣扎起身,但按着他的两护卫只是略微加了一把力气,便又将他按得动弹不得。
“赵怀芥,此刻认罪你还有一线生机,若杀了我,你必死无疑!”
“我若是死了,也必定牵连公主府!”
“你想清楚……”
箫予衡的嘶喊与威胁,没能影响到赵怀芥。
最终叫赵怀芥停下脚步的,却是身后一道轻得几乎不可察觉的力道——
苏淼淼拽住了他的道袍。
赵怀芥垂眸转身:“你不愿叫他死?”
他孤傲沉静的面上,第一次露出这样分明的黯淡:“即便他这样待你,你还是这样在意他?”
苏淼淼没有开口,满心的情绪在胸中激荡,复杂浓郁,叫她说不出话来。
她缓缓站起,下一刻,却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面前的赵怀芥。
赵怀芥猛然瞪大了眼睛!
苏淼淼抱得格外的认真,双臂用力,仿佛要将两人就这般生生的融在一处,侧脸埋在赵怀芥的胸膛,近的能清楚的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渐渐由沉着变得杂乱急促。
即便是这样要紧的时候,苏淼淼也忍不住的弯了嘴角。
但赵怀芥的凝滞的面上,却隐隐闪过一丝压抑的痛苦。
[淼淼……]
伴着一道沉沉的叹息,赵怀芥手上的匕首终究还是一点点松了力气。
高墙垮塌的声响从身后传来,苏淼淼没有回头,只轻轻说了一句:“帮我拦住阿娘。”
下一刻,她伸手接过了赵怀芥手中的匕首,放开赵怀芥,继续向前。
第63章
萧予衡想得没错。
苏淼淼的神志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
萧予衡设计、纵火, 只为一己私欲,将她强虏到此处,如今事情败露, 萧予衡落罪,她成功归家,看来像是诸事圆满。
但正如萧予衡心声所言一般, 他不会死。
莫说她如今还活生生的立在这儿,只原本的故事里, 萧予衡当真将她溺毙在了水里, 实实在在的杀了他,对外头只说是意外, 如此嚣张, 难道无人察觉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