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皇帝的父亲,明烈皇后的母亲,太子的身份,十余年后,还能留下多少用得上的渊源旧人?
从前赵怀芥只是在赵皇后的教导中听闻过,直到现在,才能都一一亲眼见了一遍。
直至日暮,赵怀芥方才回了东宫,看过刚从蓬莱宫中送来的二百亲卫都拿着了刀剑配甲,又看了半卷经文,才洗漱歇息,看来与先前几日都并无什么区别。
但次日一早,乾政殿内,钦天监张监正便亲自进宫求见,言称亲眼见天生异象,有紫气东出,彤光冲天,这般祥瑞吉兆,正应了北境大捷,为天下计,请陛下于圜丘祭天。
祭天的日子,折子上也已经算好,正是三日之后,五月二十二。
与此同时,赵怀芥又是一早出门。
今日他没再上门做客,而是请了葛老太医,带着些蓬莱宫中带来的上等药材,去了长公主府内探病。
长公主仍是缠绵病榻,起不得身,也并不见客,如意楼外,出门来迎的是这阵子都未去上值的苏驸马。
苏驸马命侍女引葛老进楼诊脉,他则留在屋外,将赵怀芥请到了四处开阔的流水亭。
赵怀芥先问了一句:“姑母身子如何?”
“还是老样子,恹恹的起不得身,太医说过是身上无大碍,只是心病,待我告诉她淼淼活着,想来很快能好。”
苏驸马说着,面上又露出一丝谨慎:“殿下,可都准备好了?”
赵怀芥微微颔首:“万事俱备,只等说服公主,后日点齐府上护卫,一并破门。”
说服长公主一点不难,带着府上侍卫带人破门也不算什么。
六皇子再是得陛下看重,日后极有可能托付江山,那也都是日后的事。
如今的箫予衡一介光头皇子,并不牵扯君臣之别。
莫说是为了救淼淼,只单单做姑姑的脾气上来,带了几百家丁护卫上门,拆了侄儿的宅子,多大点事呢?
以当今陛下的性子,听说了也大半不会当真,说不得还会兴致勃勃的当热闹瞧,先去打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再叫儿子给长辈道歉。
但他们要干的不单单是砸了箫予衡的私宅,赌气泄愤。
赵怀芥早已拿到了宅子的舆图,苏驸马这些日子,也已在暗地里搜罗了几十个老练的工匠,护卫们破门之后,便要靠这些工匠们按图索骥,将宅内所有屋舍宅院都一一查过,寻出可能藏人的夹壁暗室。
这是一桩细活,仔细起来,半日都未必能完。
且机会只有一次,为了防止箫予衡府中有暗道,暗度陈仓将淼淼送去别处,他们要将整个绫罗街前后都一一围起,牵扯的也远远不止箫予衡的一处宅院。
这样大的动静,最先来制止的会是坊内衙卫,接着便是左右街使、金吾卫、京兆府……
大梁盛京,天子脚下与这些人兴兵动武,这性质便完全不同。
更要命的,是他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人,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够找到。
苏驸马缓缓吸一口气:“若是当真与街卫、护军们动武,便是大逆,你打算闹多大?撑多久?”
赵怀芥嗓音清冽:“直到救出淼淼。”
苏驸马沉默片刻,面上便难免有些复杂。
他上次还觉是自己多心,误会了出尘缥缈的元太子竟对自己女儿有私情,现在……
其实现在苏驸马都还觉难以置信,只是除了这个,也实在是没有别的解释。
最起码,不会是为了洗脱风闻嫌疑。
这世间,哪有人为了洗脱一桩无伤大雅的嫌疑,将自个扔进更大、更要命的罪名里的?
看着面带沉思的苏驸马,赵怀芥微微抬眸,声音疏淡:“驸马可是心有顾忌?”
苏驸马面色一沉:“这是什么话?”
那也是他的亲女儿!
似是被这怀疑触怒,苏驸马也再不与赵怀芥多言,转身进了屋内。
太医看过之后,他还要与公主说明前后渊源,劝说公主不要冲动,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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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怀芥也没有急着走,毕竟等苏驸马与公主解释清楚之后,必然要见他。
周遭四下无声,因为二姑娘“身故”,虽是白日,府内侍从们来往行走时,也都会特意小心,屏息噤声,免得触怒病中的长公主。
最是繁茂鲜活的时节,往日鲜花着锦的公主府与如意楼,却带着说不出的压抑。
赵怀芥屈膝在亭内竹席坐下,自怀中拿出了一枚被丝帕层层包起的玉币。
上等的羊脂玉币,在丝帕的映衬下,内里沁着鸽子血般的红,周围则是纯金包边,正面錾着蝙蝠喜鹊的吉祥图样,背面则是上下三道水纹,正好凑成一个“淼”字。
玉币被轻轻放于木案,恍惚间,他面前还坐着杏眼桃腮,双眸闪亮的小姑娘,声音干脆清甜:“求人问卦,是要给卦金的,请殿下收下这玉币。”
“殿下。”
身后忽的传来一道女声,与苏淼淼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她更柔婉些,还带着些不足的病弱。
赵怀芥眸光轻颤,伸手将玉币握起,转头起身,看清了来人:“苏姑娘。”
是淼淼的同父姐姐,苏卿卿。
苏卿卿低眸屈膝,行了一礼,似乎想要说什么一般,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与挣扎。
赵怀芥也并不开口,静静立在原处。
片刻,还是苏卿卿咬着下唇,主动道:“这些日子,殿下与父亲忙碌,可是,为了淼淼?”
当初苏驸马的确是听了长女的话,才怀疑箫予衡,上门来寻他。
赵怀芥并不意外苏卿卿有这样的猜测,只是也没有开口。
“我几次寻父亲,他担心我体弱,总说无妨,并不与我多言,也不许我多牵涉。”
开口之后,苏卿卿剩下的话便说得顺畅的多:“可淼淼也是我的妹妹,此次去蓬莱宫,也是妹妹为了陪我求平安符……我是想问问殿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想到蓬莱宫外的演武场上,姐妹二人惊马受伤,箫予衡匆匆上前带走苏大姑娘的场景,赵怀芥心下一动,一时有些沉吟。
只是片刻罢了,但赵怀芥面色孤淡,冷松负雪一般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便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
苏卿卿原本就是冲动而来,于沉默之中,也不禁心生迟疑。
是,她这样孱弱的人,不添乱就是了,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苏卿卿微微弯了脊背。
面前却忽的响起了元太子疏淡的声音:“的确有一桩。”
苏卿卿一愣,黯淡的眸子骤然透出光彩:“是什么?”
赵怀芥:“五月二十二日,去见箫予衡,拖住他,越久越好。”
第60章
【这是箫予衡第三……滋滋次亲眼见到苏卿卿。】
【她就这样怯怯的立在杨柳树下, 头戴珠钗,一身对襟绣梅衣,姚黄素罗裙, 不必浓妆艳抹,天然一抹风流,便胜粉黛万千。】
突兀响起的天音, 将困在深宅小院内的苏淼淼吓了一跳。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日子, 箫予衡虽然将她困在此处, 但这样要紧的日子,却还是给她送了发笄衣衫。
是按着她原本喜好准备的大红纱撒金缎新做的对襟薄衫, 内里搭配的白绫裙也都纹了金线, 还用小号的珍珠红宝缀成大大小小的花, 日头一照,明丽直要晃人眼睛。
可是苏淼淼哪里会有在笼子里换衣裳打扮的兴致?
她只将圆头的绿檀木簪顺手插在发间, 耀眼明理的衣裙都由着青衣仆妇们摊在一旁,挽着衣袖, 露出半截白皙莹润的小臂, 伏在竹榻上, 拈了价值不菲的缂丝扇,恹恹的敲着地砖。
等到听见了天音里, 说箫予衡又见到了姐姐,回过神的苏淼淼不禁紧紧皱了眉头。
都这个时候,她都走了姐姐的戏份,被箫予衡“困”了起来, 故事不该已经乱套了吗?
箫予衡怎么还是又与姐姐凑到了一处?
【箫予衡的目光落在苏卿卿面颊,夏日的明光朦朦洒下, 将她娇柔的面颊晒得嫣红,额上都已热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胭脂色点点初染,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
手上的缂丝团扇早已被她撇到了地上,苏淼淼一面听得全神贯注,一面又忍不住嫌弃的撇嘴。
她早就发现了,虽然都是主角,但这个天音提起箫予衡时,便全是什么朗月清风,君子谦谦的正经夸赞,换到了姐姐这个女主里,提起来不是说羊脂似的手腕,就是胭脂洇湿的额角,又是肌肤又是处子的,虽说也是好词,却总觉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轻薄气。
这什么《困卿》的故事,果然就是一本气人的淫-书!
耳畔天音还在继续——
【“苏姑娘,这是怎么了?”箫予衡主动上前,声若流风回雪,叫人如沐春风。】
【和风熏熏,苏卿卿身若杨柳,依依起身:“想去大安寺,为滋啦啦……妹妹祈福,不料行至半路,拉车的马儿却伤了腿。”】
又是马儿出事?
被困在屋里,没法出门的苏淼淼简直气得咬牙!
这故事当真是好不要脸,上次在蓬莱宫,就是她的红枣好好的遭了恙虫,这次又是路上伤腿,她们府里的马儿真是上辈子不修,才捧上了箫予衡这个主角!
还有姐姐是怎么回事?出门只带一匹马?偏要等着箫予衡来送她去大安寺……
等等,大安寺?
苏淼淼忽的觉着有些不对。
【“我也要去寺中祭拜——滋啦啦亡母,可送苏姑娘过去,先前长明灯滋啦啦—还要感谢姑娘滋滋——”】
只这么一个恍神的功夫,耳畔的天音便已经进展到箫予衡主动开口,要送姐姐过去,只是说到一半,便杂乱起来,全都乱成了滋啦啦的动静。
苏淼淼略微想想,倒也能猜到大半的缘故,故事原本的走向,是陈昂刚刚走时,姐姐为了给心上人祈平安,才机缘巧合,给箫予衡的亲娘续了灯。
而箫予衡应该是北伐归来之后回来,亲自去大安寺的路上,正好看见了马儿出毛病的姐姐,这才算是顺路,在此之前,大半还不知道长明灯的事呢,当然也不会提早感激。
如今箫予衡没能领兵,还留在京中,姐姐请平安符的事,也被她折腾去了蓬莱宫,故事虽然还是那么个故事,但内里戏份却全都乱了起来,凑在一处,当然会滋啦啦的乱响。
滋啦啦的响声停下,又安静了一会儿,苏淼淼才又继续听到了刻板的天音:
【苏卿卿面颊微红,似紧张,似窘迫:“那便麻烦殿下了。”】
居然推辞都没一次就这样答应了?
苏淼淼便觉得越发不对,
姐姐的性子,她从前或许只了解三分,但蓬莱宫一行之后,便少说又翻了一倍。
莫说她在被箫予衡虏来之前,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要姐姐小心箫予衡。
即便她从未提过,姐姐也不知道她还活着,那今日可就是她十五的阴生。
拉车的马儿伤了腿罢了,诺大的盛京,周遭哪里找不着能用的车轿?一句事急从权都称不上,妹妹尸骨未寒,在她阴生的日子,就为了这么点小事与妹妹曾经痴恋过五年的人瓜田李下,暧昧不清……
姐姐压根才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么说来,姐姐就是故意的?
苏淼淼心里隐隐的察觉到了什么。
她猛地站起来,因为心中浮起的猜测,坐立难安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间的绿檀笄。
片刻,苏淼淼便也当机立断攥紧了手心。
别管是不是她心里想的这样,她都提早准备起来,便是不是,也不过白白忙碌一场,只当是提早练了!
这么一想,苏淼淼便几步行至窗前,昂了头,干脆吩咐:“备水,我沉水底泡泡!”
青衣仆妇干巴巴的:“隔间浴桶便是里山泉水。”
苏淼淼嫌弃的撇嘴:“那水都是昨日放的,没用过也不干净了,都倒了!记着将浴桶也先好好洗干净再装新的!”
赵怀芥先前便与她说过,盛京一辈辈住的人多了,京内井水便与日渐苦碱,权贵之家都自个的活泉,庶民里有些家私的,也会专门买泉水的来吃茶,城中便有人拉着水车,每日来往,专做这门买卖。
因此苏淼淼先前要山泉戏水的要求,其实也不算十分麻烦,最开始时,守在门外的侍从们,每日都会为她换新鲜的泉水。
但自从前些日子,她在天上看见了写着净心神咒的风筝,泉水似乎就没有那般充沛,都是等着她开口去要,才会等着现去提来。
吝啬银钱应当不至于,苏淼淼思量着,是每日都换,这么大的水车来来往往,担心露了破绽。
青衣仆妇对苏淼淼的挑剔并不意外,长公主的娇矜独女,被困在这样憋屈的地方,只能对着下人们发发脾气,多寻常的事!
亲眼见过箫予衡对苏淼淼的看重,只要她不是独家文都在Q裙吧衣司爸一刘酒留伞,全年无休更新想要逃跑或是做些危险事,青衣仆妇也不敢十分怠慢,闻言,当真应了一声,叫门外几个力大侍从去倒水添水。
苏淼淼在屋里等了小半时辰,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水才刚刚换好。
她才去了隔间,宽大的浴桶之内,是清凌凌的泉水,只装了一半有余。
苏淼淼眸子一转,扬眉质问:“怎的不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