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自剑气莲花的预警,撕心的力量正膨胀着朝她的位置靠近。
应是冲着燕澜来的。
“越前辈,帮我保护下漆随梦!”姜拂衣捏起小剑,想去挡在燕澜和令候前方。
又觉着小剑未必有用,打算学着外公即刻剜心铸造一柄莲花剑,反正神殿附近,她再生剑心并不难。
唯一不确定的,是她铸剑的速度够不够快,能不能快过撕心。
不管了,总要尝试才知道。
姜拂衣正准备剜心,却见麒麟虚影“哗”的从海面钻出,背后追着十数条似利箭一般的冰晶触手。
令候从入定状态中醒来,喊住姜拂衣:“别动。”
姜拂衣慌忙停下动作。
令候拂袖一挥:“走。”
海岛上的几人脚底光芒闪烁,人影变得虚幻,消失不见。
海面光环减弱,麒麟速度变慢。
冰晶触手缠上那一刻,麒麟倏然变为一缕光线,令它们缠了个空。
太阳已经落山,当光环缩小合拢成一个光点时,这片海域彻底陷入黑暗。
那十几条冰晶触手并没有缩回海水里,它们似鬼魅一般在海面上扭动,象征着捆绑人类的种种苦痛。
撕心带着恨意的冷笑,随着海浪涌向鲛人岛的方向:“你们真以为我诛散不了她的魂魄?呵,我只是想要折磨这些石心人罢了。”
……
鲛人群岛上遍地明珠,散发着幽幽荧光,点缀着极北之海上漫长的黑夜。
“君上!”
越明江落在令候身边,见他捂住胸口,向前踉跄,慌忙想去扶他。
又怕僭越,在旁犹豫不决。
令候顷刻站稳,示意他不必慌张:“我无碍。”
越明江担心:“要不要我启动岁月梭?您还是立刻回去吧?”
令候摇了摇头。
姜拂衣才刚落地,就瞧见漆随梦在她右手边晕了过去。
他被撕心影响,原本正在打坐凝气,忽被法术传送,遭受了一些反噬。
通过沧佑剑,能感知到并不严重。
姜拂衣先扶住左手边险些倒下的燕澜:“你怎么样?”
燕澜一声“没事”堵在嗓子眼里,启唇便是一口血涌出,缓慢昏在她的肩头。
姜拂衣费力撑住燕澜,缓缓蹲下,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坐着。离近了才瞧清楚,燕澜脸颊和颈部的皮肤,浮现出细碎清浅的蛛网状裂纹。
上次姜拂衣借用涅槃火的神力,也曾出现过这种情况。
且他的心脉,似乎遭受了损伤,姜拂衣焦急的看向令候:“燕澜这借的什么力?”
“我本体的神力。”令候微微皱眉,“这套禁术对他而言,比我以为的困难很多。或者说,我高估了自己转世为人以后的承受能力。”
“那他……”姜拂衣心口滞了滞。
令候将她的担心看在眼里:“还好,闭关静养一阵子便会恢复。”
姜拂衣呼了口气,又忐忑着问:“君上,我娘呢?”
令候望向鲛人岛上最巍峨的那座宫殿:“魂魄归位,要比我这借来的法术更快。”
这话意味着救回来了,姜拂衣目露感激:“多谢。”
道谢虽然太过肤浅,却又不得不说。
“只不过……”令候颇为疑惑,“撕心比我从外部推测的更强一些,他好像已经可以强行突破封印,却在刻意推迟,不知意欲何为。可惜我这道分身能力有限,感知不到。”
他话音落下,一群鲛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什么人?!”
为首的鲛人护卫见到姜拂衣,忙招呼同伴退下:“是姜夫人的女儿。”
姜拂衣原本想和令候说些什么,被打断之后暂且搁置:“麻烦帮我找几间空房。”
鲛人护卫忙说:“诸位这边请,我家王早就为诸位准备好了。”
姜拂衣道了声谢。
等安顿好他们,姜拂衣按捺不住,想先去看望母亲。
她从燕澜的房间里走出来,见到令候站在院中,微微躬身,像是在观察墙角水潭里的一簇珊瑚。
姜拂衣停下脚步:“君上不需要休息?”
“我在等你。”令候直起身,朝她望过去。
他立在明珠雕琢而成的灯笼下,被暖光笼罩,周身似乎也在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昙姜神魂归位,不会这么快醒来。而我这道分身即将消散,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聊几句。”
姜拂衣略微怔忪:“消散?”
瞧令候的气色,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还以为禁术的反噬,全被燕澜承担了。
令候指了下自己的心口:“分身心脉脆弱,已经濒临碎裂,忍着罢了。你无需露出这般神色,只是一道分身而已,消散后,我会从本体苏醒。”
姜拂衣思绪万千,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他这道分身还能撑多久,便不再废话,等他说正事。
令候:“你也不必拘谨,我想和你聊的是些私事。”
姜拂衣揣测:“武神剑?”
令候的确要说武神剑。
姜拂衣的性格太像奚昙,受人点滴之恩,时刻铭记于心,令候忧心此事也会成为她的一个枷锁。
令候道:“我当年决定舍剑救你家先祖,是我一时兴起,也是你家先祖的造化。然而你们石心人竟总想着将神剑还给我,并无必要,如今奚昙和昙姜,已为我镇守撕心三万多年……”
姜拂衣没等他说完:“他们并不是在为您做事,而是在做分内之事。”
令候:“但是……”
姜拂衣:“我知道您是想安我的心,可是外公在我心中是位大英雄,被您给说成狗腿子,这不合适吧?”
令候:“……”
他换另一种说辞:“好吧,武神剑已经从一定意义上物归原主,自你开始,你们石心人再也不亏欠我什么。”
姜拂衣:“您指的是我和燕澜?”
“自然。”令候看向她的目光,略带几分感谢,“燕澜天谴之身,幸得有你不离不弃的护他伴他,武神剑之于我的意义,也不过如此。”
姜拂衣拢眉:“我和燕澜的结伴互助,是出自相处来的深厚情谊,并不是因为欠债和还债,不能被您拿来这样抵消。”
令候解释:“我明白,我的意思是顺便……”
姜拂衣说:“一码事归一码事,此事不存在顺便。我这人向来较真,认为世上无论哪种情谊都该是纯粹的,倘若夹杂其他,就会变了味道,我很不喜欢。”
令候陷入沉默,又说了声“好吧”:“姜拂衣,你说奚昙总爱躲着我,是讨厌听我讲道理,实际上我和他讲话,如同和你沟通,鲜少能够完整讲完一句话。”
姜拂衣:“……”
不曾想堂堂上神,竟会介怀这句调侃,她讪笑:“不过,君上您有句话说的不错,石心人与您之间的亏欠,一定会在我这里做个了断。”
“哦?”
“据说石心人一脉单传,我娘只可能有我一个女儿。我若因为镇压撕心而力竭,您的神剑虽然就此消失,却并未辜负神剑原本应该背负的使命。等同将神剑还给您了,是不是?”
“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
“再说我活着……您当年赠剑给我家先祖,除了怜悯之心,还想以我家先祖证人神之道。我娘天生意识残缺,恐怕很难修成神,如今只能指望我,我若证道成功,神剑同样完成了应尽的使命,对不对?”
令候却反问:“你是否清楚修成人神的难度?”
“我知道不容易。”姜拂衣虽然从未朝这个方向努力过,但似外公这般惊才绝艳,竟将心思全都放在了寻找真爱、繁衍后代上,人神之路究竟有多难,可见一斑。
“你恐怕并不是太清楚。”说起此事,令候的容色凝重不少,“姜拂衣,非我泼你冷水,这番话,我对你家每一位先祖都曾讲过。”
“您说。”
令候微微仰头,夜空不见星月,仅有浓厚诡谲的云层,大雨将至:“从大荒到人间,人族至今没有真正的成神者。第一个修成神的人类是最为艰难的,因为此人不仅要修成神,还必须成为太初上神。”
“啊?”姜拂衣愣住。
“若非如此,我何必将自己的神剑融为太初之力,赠给你的先祖?在我们九天神族,唯有九上神拥有太初之力,其他神族,只拥有九天清气。”
姜拂衣虚心求教:“区别究竟是什么?”
令候缓缓讲述:“太初,乃浑沌初开时,世间最纯粹的一股力量。其中,这股力量又分为九种不同的体系,我们九个,分别诞生其中,各修各道。随后诞生的一众神族,都是遵循我们开辟的道统而存在。人族不在这九种道统内,按道理说,永远也无法修成神明,获得神力……”
令候一口气讲了很多,想起自己有可能讲不清重点,疑惑着望向姜拂衣,“我这般解释,不知是否清晰?”
姜拂衣凝眸思索:“我大致能懂。”
九上神如同岸上的九座灯塔,开辟了九条成神航道。
人族不在这九条航道内,无论怎样在大海上航行,始终无法上岸。
人族想要上岸,需要一个人类开辟一条新航道,上岸成为人族的灯塔。
该怎样上岸,九上神也不知道。
他们诞生于太初,天生便是灯塔。
唯一一个曾经接近海岸的人类,就是姜拂衣的铁匠先祖,却也没能上岸。
她询问:“我可以这样理解么?”
“有些差别,不过,按照你的理解也没问题。”令候认为没必要讲的太清楚,她反而会更迷糊。
“您说的没错,我对修成人神的难度,确实了解不足。”修炼可以凭借决心和毅力,悟道实在太难了,姜拂衣开始觉着没戏。
见她似在沉思,令候望一眼燕澜的房门:“你莫要指望燕澜悟出此道,他虽已归属为人族,依然身怀神族根基,他的成神之路,始终是在武神的道统上。否则,他无法施展禁术向武神借用神力,哪怕武神是他的前世。”
姜拂衣摆了下手:“我不会指望燕澜先上岸当灯塔。您救活我家先祖,是想让我们证道,结果我揣着您的神剑,还要您转世为我照亮前路,算哪门子的报恩,先祖更不会心安。”
和石心人纠缠数万年,令候听见“报恩”两个字,就禁不住有些头痛。
姜拂衣笑道:“您先别慌,我虽说会努力,却一定不会像我的先祖们,为了传承武神剑而将繁衍后代当成责任。”
收起笑容,她的语气逐渐低沉,“我拼劲全力都攀登不上的高峰,不认为我的儿女会比我强。或者说,当我有能力上岸成为灯塔,才会考虑要不要生儿育女。毕竟,我不忍心儿女也像我一样,在无边无际的深海巨浪中艰难漂泊,挣扎求生。”
姜拂衣觉着,但凡母亲脑袋清楚一点,都不会选择孕育子嗣。
可她也会偷着庆幸母亲的不清醒,才令她们在今生有缘成为母女。
令候注视着她的双眸,这一刻,清澈、悲悯、感恩、坚毅,同时出现一双乌亮的眼睛里。
他原本一直觉着姜拂衣像极了奚昙,却在这一刻,发现她年纪虽小,某方面竟比奚昙更为通透。
或许,她真有希望……
令候没有开口鼓励,也没再继续和她谈论此事。
他伸出手,接住一滴从天而降的雨水:“人间的雨,杂质颇多,没有大荒的干净。”
姜拂衣仰起头,浓云正孕育着大雨,不知是自然现象,还是撕心即将破印造成的:“君上从温柔乡前来北海,一路看着三万年后乌烟瘴气的人间,会不会后悔将这片栖息地让给了人族?”
“不存在‘让’,战争过后,我族必须离开,大荒注定成为人间。再者,我这一路除了看到一些乌烟瘴气,更看到一个蓬勃发展的种族,不断突破极限,令原本荒芜无序的世界,变得井然有条,丰富多彩。这与我族决定和魔族、怪物们开战之时,预估的未来走向基本一致。”
令候提前窥见了未来,可谓是忧喜参半,“只不过,和我们的期盼却相距甚远。”
按照他们的预估,封印出现松动时,大荒怪物已是强弩之末,而人类也已进阶到能够诛杀怪物的高度。
不曾想,人族突破的进度,落后于他们的预估,且落后了太多。
因为他们没算准,人间浊气攀升的速度,竟会如此之快。
这些浊气,是人族自己造成的。
而浊气又影响着神族的连环封印,才令封印松动提前。
姜拂衣懂了:“九天神族算到了一切,唯独没算准人心。”
令候不语。
姜拂衣眼珠转了转:“这样说来,您是不是连带着低估了沈云竹,也就是慧极必伤的能力上限?”
令候颔首:“以目前来看,他的排名确实低了点,可以朝前提一提。但他竟然想要被写进第一卷 第一册,太过离谱。”
姜拂衣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开个后门,动一动笔的事情,便能平息一场祸患,您认为值得么?大不了等他看过,再写一行备注。”
令候稍作停顿:“这个时代的《归墟志》,不在我手中,你不该来和我商量。”
懂了,姜拂衣长舒一口气。
见她如释重负,胜券在握的模样,令候微微摇了摇头,背过身去,凝视被雨滴打乱平静的水潭表面。
“砰。”
姜拂衣微微侧耳,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令候这道分身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