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依然没有消散,看来在这个时代,他还有一些心结放不下。
姜拂衣多少能够猜到原因:“君上,我知道在您的认知中,燕澜的存在,像是对您的一种惩罚。很多方面,他的确没办法和您比较,但对我来说,他已经足够优秀。他有您的仁善,有您的智慧,有您的冷静……他还有一样您没有的特质,也是您看轻他的真正原因。”
令候转头:“什么?”
姜拂衣大胆抬手,指着令候:“爱自己。”
令候微微怔。
“燕澜懂得爱自己,而我喜欢懂得爱自己的燕澜。”姜拂衣指过去的手指慢慢收回,流畅的改为行礼,“很抱歉,因我令您遭受天谴,同时又很感激您转世来到人间,赠我燕澜相伴。”
她不知道这番说辞,究竟是能解一些令候的心结,还是火上浇油。
但这是她的真心话。
话音落下半响,也没听见令候回应。
姜拂衣抬起头,瞧见令候这道分身竟然已经逐渐虚化。
随后,飘散如星光。
目光追随,她望着那些星光飘入天际,消失于视野。
背后传来燕澜虚弱的声音:“阿拂?”
姜拂衣收回仰望天际的视线,转眸向后方望去。
不远处,燕澜面色苍白,扶着廊柱站在廊下,正凝视着她。
姜拂衣恍惚了一瞬。
“你在看什么,看的这样出神?”
“令候那道分身消散了。”姜拂衣朝燕澜走过去,观察他的气色。
他皮肤表面的蛛网裂纹依然明显,不知是不是被灯光晃了眼,姜拂衣似乎瞧见了一缕白发,“你这就醒了?”
“只是禁术反噬,没有大碍。”燕澜避了避她窥他头发的目光,看一眼正飘细雨的高空,“你回来竟然不去看望母亲,一直在这里和令候说话?”
“正准备去。”姜拂衣双手推他回房,“你先回去歇着,等我见过我娘,再回来好好感谢你。”
“你需要谢我?”燕澜擒住了她推自己的手腕。
很想知道令候都和她说了什么。
一夕之间,燕澜发觉自己和姜拂衣之间原本就不简单的关系,变得更为复杂。
担心她会认为欠了他,往后一门心思的补偿他。
燕澜想要和她说清楚,却又不愿阻碍她去见母亲,也决定等她回来再说。
然而,不等燕澜松开她的手腕,脊背倏地绷直,只因感知到一股威势迎面而来。
姜拂衣比他更早感受到。
她心中大喜,这是母亲的气息。
母亲醒来了。
就像母亲每次睡的久一点,醒来发现她不在蚌宫里,便会四处去寻找她。
旋即,姜拂衣的眼皮重重一跳。
母亲是带着杀气来的,这股杀气她也很熟悉。
年幼时好几次被海怪缠住,脱不开身,母亲冲过来便会将那海怪碎尸万段。
母亲平时温柔似水,不说话时,瞧不出一点问题。
寻她救她时,那股疯劲儿就会显露。
此番,母亲瞧见她左手推着燕澜,右手腕还被对方擒着,指不定以为燕澜在欺负她。
再说燕澜猜也能猜到是昙姜,他清楚昙姜现如今的身体情况,怕伤到她,不敢抵抗,愣在那里。
姜拂衣甩掉燕澜的手,展开双臂,转身挡在他面前,及时大喊:“娘,不要伤他!”
昙姜的掌风中,潜藏着无数利剑。
这一掌原本是要打在燕澜心口的,此时偏了下方向。
“轰!”的一声,两人背后的宫殿崩塌,顷刻成为废墟。
那一排宫殿中,还住着漆随梦和越明江。
越明江一路护送令候前来北海,为了赶时间,耗费大量真气控剑飞行。如今好不容易停下来休息,一颗补气的丹药还没吸收,突然被一股霸道的剑气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而漆随梦尚处在昏厥中,幸好被沧佑剑保护了下。
一瞬惊醒,懵懵的从废墟中爬了起来。
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前方的女人。
昙姜散着长发,穿着鲛纱织就的软裙,赤足站在院中。
她的五官更偏柔美,和相貌妩媚的姜拂衣并无太多相似,但母女两人的肤色都透着常年不见光的白。
姜拂衣素喜脂粉,添了几分颜色,她则不施粉黛,白的透亮。
“娘……”姜拂衣开口先哽咽。
昙姜的表情则有些疑惑:“阿拂,娘这次睡了很久么,为何一觉醒来,你都长这么高了?或者,我还在梦中?”
姜拂衣快步上前,抱住昙姜,又喊一声:“娘,我好想你啊。”
这个拥抱姜拂衣盼了多年,尽管来之不易,此刻依然有种不真实感,不由收紧双臂,紧贴着昙姜。
也是因为贴的近,她能够感知到母亲的剑心,无论剑气还是硬度,此时都远远不及她。
不知该怎么形容,母亲的剑心,像是苍老了。
原来石心人的衰弱,是剑心先老。
昙姜感受到她情绪起伏剧烈,抚了抚她的背:“哪个让你受委屈了,告诉娘。”
询问时,她看的是燕澜。
燕澜瞧上去比她还更虚弱,颤巍巍朝她行礼:“伯母,晚辈燕澜,是阿拂的……朋友。”
昙姜却认真叮嘱女儿:“阿拂,此人看上去不像好东西,听娘的话,莫要与他交往,赶他离开。”
燕澜:“……”
他手心冷汗冒了出来,谁都夸昙姜意识虽然不清楚,却极有识人之能,竟给他这样的评价?
而他却不知如何辩解。
只能向姜拂衣投去求救的目光。
姜拂衣稳了稳情绪,松开昙姜,改为挽住她的手臂:“燕澜和姜韧遭遇相似,后灵境也有个法力高深的心魔,但他们不是同路人。”
“姜韧?这名字好熟悉。”昙姜皱起眉,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个浑身血淋淋的男人。
紧接着,一堆不连贯的画面涌了出来。
昙姜眉头紧皱,“原来是他。”
姜拂衣不知道母亲想起多少关于姜韧的往事,猜着她是因为燕澜后灵境的心魔,令她下意识联想到姜韧,才会觉得燕澜不是好东西。
“娘,您还记不记得,十一年前您送我上岸寻父的事情?”姜拂衣摸不准母亲如今的状态。
送她上岸那晚,母亲瞧着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醒。
今日醒来,似乎又糊涂了不少。
是魂魄被束缚久了,刚回来的缘故么?
昙姜微微茫然:“我送你上岸寻父?”
姜拂衣点头:“对,那晚海上掀起一场可怕的风暴,您告诉我,咱们是能够剜心铸剑的石心人一族。当年我爹从海上路过,您觉得他天赋异禀,必成大器,铸了柄剑给他,希望他学成归来,救咱们母女出海……”
她观察着昙姜的神色,将那晚的经历讲述一遍,“我上岸一直忙着寻找父亲,最近才知道,您在骗我。咱们石心人留在海底,其实是为了镇压撕心。那晚撕心想要破印而出,您清醒过来,慌忙将我送上了岸。要我寻找父亲,质问父亲,只是您想让我远离北海的说辞。”
昙姜认真听女儿讲述。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意识不太正常。
在她的脑海里,流淌着一条漫长的记忆河流,但这条河流不是淤积堵塞,就是常年结冰。
还有一部分虽然流速正常,却时不时被大雾缭绕。
以至于昙姜很难分清梦境和现实。
而姜拂衣口中一个个耳熟词汇,譬如“石心人”、“撕心”,宛如一股股强风,吹散了一些浓雾。
有关父亲的记忆,在昙姜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伴随而来的,是武神剑、大荒怪物、撕心、剑气莲花、连环封印……
她原本浑浊的眼睛,一点点明亮。
难怪小不点一样的女儿,忽然长成大人,原来是从岸上回来的。
昙姜才刚亮起的眼眸,又微微一黯。
不必问,也知阿拂小小年纪去到岸上,吃了不少苦头。
“竟已经过去十一年了……”昙姜怕她不高兴,先解释,“我并不是全都骗你,虽然有关你爹的记忆很模糊,但我真的赠了一柄剑给他,他也确实没回来……”
姜拂衣叹气:“爹没回来,是因为咱们家的剑傀术被下了两相忘的诅咒。”
昙姜又是一愣:“诅咒?”
“应该不是诅咒。”燕澜犹豫着插了一句嘴,“令候告诉我,应是伯母未雨绸缪,担心剑傀来救,破坏封印,才将两相忘写入了剑傀术中。”
漆随梦此时才从废墟里走出来,对此表示怀疑:“这和珍珠有什么关系,为何我们两个也会两相忘?”
姜拂衣解释:“我们石心人的术法,全都是写在血脉里进行传承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就像我不懂医道,一样能够铸造出医剑。”
她问昙姜,“娘,真是您写进去的?”
昙姜思来想去,实在想不起来,摇摇头,反问:“听你的意思,你在岸上真的寻到你爹了?”
姜拂衣没有回答,看向昙姜后方。
昙姜魂魄归位,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感知女儿的位置,直奔而来。
在殿中为她护法的一众人,她连眼睛都没斜,只当是些鱼虾蚌精。
一路跑来,后方追着不少人。
见她们母女团聚,默契的没有上前,待在远处。
此刻姜拂衣望过去,视线从李南音、亦孤行、商刻羽、凡迹星和闻人不弃脸上划过去。
她母亲醒了,他们的情绪却都颇为低沉。
估计是因为预言。
想起预言,姜拂衣的视线定格在闻人不弃身上。
他以往不会随意将真言尺取出来,此刻那柄黯淡无光的尺子,被他斜插在腰间。
“娘,您记得他们么?我没找到哪个是我爹,只找到很多您铸造的心剑。”
昙姜随着姜拂衣转头,看向那些一路追着她的人,她的表情,是肉眼可见的迷惘。
第136章
姜拂衣观察母亲的举动:“一个也认不出来?”
几个人里,李南音自然是最坦然,最无所顾忌的。斜风细雨中,她迎着昙姜的目光走上前去:“姐姐。”
“恩人。”
亦孤行原本跟着提起了脚步,忽然想起李南音之前的提醒,商刻羽被撕心所伤,不能生闷气,要他跟着闻人不弃行动。
亦孤行扭脸,瞧见闻人不弃没动,他抬起来的步子,又落了回去。
一回头,发现商刻羽不看该看的,正冷脸盯着他的脚。
亦孤行无奈,心想恩人的夫君是谁都好,千万不要是商刻羽。
否则今后侍奉恩人,还要看他的脸色。
而闻人不弃没有动作,是在凝神和真言尺沟通,这是令候教他的办法,他一直在尝试。
昙姜既已醒来,这是他目前的第一要务。
故而他的视线,并不在昙姜身上,甚至目无焦距。
商刻羽同样不去看昙姜,侧目看向凡迹星:“你的仙女近在眼前了,怎么不过去?”
凡迹星想说既然是仙女,当然是远观更美好,仰慕仰慕,是需要仰视的。结果话到嘴边,自然而然的变成:“三哥说的什么话,我哪里敢越过哥哥们啊。”
话音一落,凡迹星心里也是一个咯噔,仙女面前,他竟然说出这种话?
都怪这杀千刀的商刻羽。
商刻羽紧绷下颚,用仅有他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警告:“你不要逼我在你的仙女面前动手打你,你逃跑的样子,可不怎么好看。”
凡迹星不信,但还是回应:“知道了。”
“娘。”
姜拂衣见母亲揉了两下太阳穴,再次挽住她的手臂,“您才刚醒来,先去休息吧,眼下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真正的大事是撕心。
先让母亲静养两日,姜拂衣心中有很多关于剑气莲花的问题,想要请教她。
昙姜却在此时抬起手,指尖指向其中一人:“我只认识他。”
姜拂衣心头微颤,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
嘴角忍不住微微抽了下,竟是站在最后方的鲛人王。
被点了名的鲛人王,愣了愣,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从商刻羽和凡迹星中间硬挤出来,飞奔上前,超越了李南音:“姜夫人,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昙姜微微拢眉:“我不是不准你进入我的领地?”
鲛人王又慌忙请罪:“我也是一时情急。”
昙姜环顾四周,围着不少探头探脑的鲛人。
姜拂衣认识到问题:“娘,这里不是咱们的蚌宫区域,是鲛人岛,您送我上岸那会儿,被撕心拘禁……”
听女儿讲着,昙姜似乎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望向蚌宫方向,捂了捂心口:“难怪我连自己的心剑在身边都没知觉。”
昙姜催动剑心,片刻过后:“附近一共有七柄我的剑,鲛人王身上似乎没有?”
“七柄?”姜拂衣迷瞪了下。
这里一共五位剑主,加上她手里的无主剑,一共也只有六柄,哪来的七柄?
姜拂衣扭脸,看向站在废墟前的漆随梦,母亲感知到的莫非是沧佑剑?
漆随梦正揉着心口,停下动作,察觉她的疑惑,迟疑再三,走去她身边。
同时,也和燕澜挨的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