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拂衣趁着空闲,打量几眼周围。
原来她被葬在一个草木蓊蔚的山谷中,坟前没有立碑,略有些潦草,但棺木材料却是上等。
再看坟头上疯长的草,估计被埋四五年了。
而这些年因为心脏停止跳动,她的身体也会暂停生长。
刚才拔剑时,姜拂衣从剑身上窥见容貌,估算出自己大概“死”在了十七八岁。
也就是说,她上岸至少十年了?
柳藏酒沮丧完之后,开始对姜拂衣生出几分好奇心:“小姑娘,你小小年纪究竟得罪谁了,狠毒到将你活埋?”
姜拂衣比他还想知道:“我记得我刚才说过,我是在闭关养伤,你怎么知道我是被活埋的?”
“我认错相思鉴,你就认定我是个十足的蠢货了啊?”柳藏酒难堪捂脸,指着棺盖上一排钉子,“二十一颗散魂钉,这是要你不得来生,你闭关会这样咒自己?”
姜拂衣:“……”
是谁这么恨她?
刀子往心口捅,还要她魂飞魄散?
可惜这散魂钉对石心人好像没有一丁点的用处,她甚至都感知不到。
难怪母亲放心将十一岁的女儿扔上岸,她们这个种族的生命力实在旺盛。
姜拂衣想起有一回,她询问母亲被封印的原因,母亲哈哈大笑:当然是因为我太强了,有人怕我把天给捅个窟窿。
指不定不是发癫。
姜拂衣收回心思:“这是哪儿?”
柳藏酒:“六爻山。”
姜拂衣不知六爻山的位置,但距离千灵族所在的万象巫不会太远。
否则心剑感应不到她。
柳藏酒兀自猜测:“难道是千灵族干的,杀人夺剑?”
话音将落下,自上空压下来一声嘲笑。
——“好一个贼喊捉贼。”
被抓了一路,这声音柳藏酒太过熟悉,当即一个激灵,拔腿就跑。
为时已晚,周围四个方位凭空冒出来四个奇怪装扮的人,统一戴着半边狰狞面具,一套行云流水的仪式,便在山谷上空结出一张闪着电弧的灵力网。
同样被网在内的姜拂衣抬起头。
只见半山腰横长着一颗松树,有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立在树干上,戴着一副遮掩全部容貌的面具。
那面具像是以某种凶兽的头骨打磨而成,凸眼尖牙,令人悚惧。
他浓密的乌发披散在面具两侧,双耳躲藏于发窝内。
又裹一件贴满黑色鹤羽的披风,立领,将脖颈捂得一点皮肤都瞧不见。
很符合姜拂衣对巫的了解,打扮越诡异,遮掩的越严实,在族中身份地位越高。
柳藏酒被不断收束的灵力网逼迫,不得已回到姜拂衣的棺材边,抬起头,疑惑问:“燕澜,你们这次竟然追来的那么快?”
而且之前交手许多回,从没见他们使用过这张灵力网。
在下方控网的千灵族人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之前是故意放缓速度呢?”
柳藏酒微微愣。
姜拂衣坐的有些累,仰靠着棺材:“你在偷盗相思鉴之前,是不是曾找他们借过?”
柳藏酒并不是真的贼:“男儿膝下有黄金,我都给他们跪下了,还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依然被他们赶了出去,迫于无奈才去偷的。”
姜拂衣摩挲手中剑:“他们知道你偷的不是相思鉴,想瞧瞧这柄剑主动离开,究竟打算偷跑去哪里。”
柳藏酒将信将疑:“那一路跟随我便是了,姓燕的隔三差五追上来揍我一顿怎么说?”
尽管有些残忍,姜拂衣依然实话实说:“若不抽你几鞭子,你又岂会马不停蹄的赶路,节省他的时间?”
她抬头望向高处树干上的燕澜,像是询问他对不对。
燕澜默认:“也有这一路过于无聊的原因,找点儿乐子。”
声音从厚重的面具下发出来,有些瓮,冲淡了原有的戏谑。
却足够将柳藏酒气个半死!
他一张脸憋的通红,奈何自己偷宝在先,心中有愧,强忍住咒骂他的冲动,怒道:“宝物在此,打也挨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我仅奉命抓你回去,该如何处置,不归我管。”燕澜讲完这句,不再理会他,看向棺材里坐着的少女,“姑娘,我方才远远瞧见你拔出了这柄剑?”
姜拂衣不答反问:“能不能让我见见剑主?”
燕澜疑问渐浓:“你求见他作甚?”
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姜拂衣自然不能随意诋毁大佬的名声:“私事儿,不方便告诉太多人,我希望可以和剑主私下里聊一聊。”
燕澜摇了摇头:“恐怕不行,家父身为我族大巫,已经将近二十年不曾见过外人了。”
“家父?”这次轮到姜拂衣微微怔,“你是剑主的儿子?”
果然还是背信弃义,另娶他人了?
燕澜朝她伸出手:“我相信你与他并不是一伙的,将剑还来,你可以自行离去。”
姜拂衣浑身疼的厉害,心中又烦闷,懒得与他过多废话。
她以手中剑作为拐杖,支撑自己站起身,艰难的从棺材里翻出去,挪到一片空地上:“你下来,我先和你聊聊吧。”
燕澜也不想与她多费唇舌的模样:“有话但说无妨。”
姜拂衣睇他一眼:“你确定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讲述我与你父亲之间的私事儿。”
燕澜本想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他从姜拂衣的眼神里,读出了非常真诚的……警告。
犹豫几瞬,他自树干上一跃而下。
外披的羽毛法衣骤然化为一对儿庞大的黑色翅膀。
燕澜落在姜拂衣面前,翅膀重新收拢为披风:“姑娘有话请讲。”
姜拂衣虚弱无力,险些被他的翅风扇倒,稳住才说:“我娘告诉我,这柄剑的主人是我爹,他得了我娘的好处,许下了承诺,却又背信弃义,要我来讨个说法。”
燕澜陷入沉默,两三息后才笑道:“想求见家父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自幼听惯了各种谎言,但如此离谱的,还真是第一次。”
随后笑意瞬间收拢,他言辞冷厉,“诋毁我族大巫,你可知是死罪?”
刷!
姜拂衣当着他的面,再一次拔剑:“离谱?你既问我为何有本事拔剑出鞘,可见不是谁都能拔出来吧?”
她递过去,“你能么?拔给我看看?”
燕澜稍稍低头,却迟迟不接,也不言语。
“看来是不能。”姜拂衣收回剑来,继续充当手杖,“因为此剑最初的主人是我娘,赠给了她看中的男人。”
燕澜终于开口:“姑娘,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家父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姜拂衣嫌他啰嗦:“是不是误会,待我见过剑主自有分晓。”
她心中其实也有怀疑,剑修剑不离身,那位大巫却将此剑置入藏宝库内,令人想不通。
更要去亲口问一问。
“若你父亲也是从别处得来的,我也好知道是谁,才能继续去寻我那个混账爹。”
短暂的沉默过后,燕澜依然拒绝:“家父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万象巫,接触外族女子的机会少之又少。我不可能凭你一面之词,便带你去打扰他清修。”
好难沟通的犟种,姜拂衣挑了挑眉,眼尾挑起一抹调侃:“你究竟在怕什么?世人皆知你们万象巫宝物众多,你该不会是怕我认祖归宗,往后和你争家产吧?”
燕澜:“……”
姜拂衣:“除非你现在杀我灭口,否则,但凡我还剩下一口气,爬也会爬去你们万象巫,找你父亲问个清楚明白。”
她扬起剑鞘,指向先前躺过的棺材,示意他连灭口工具都是现成的。
隔着狰狞面具,姜拂衣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想看。
僵持之后,燕澜妥协了:“我带你去见我父亲。”
他私心也想知道这柄剑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3章 万象巫
姜拂衣呼了口气,目望燕澜对族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收网。
头顶上的灵网并非法阵,而是一件法宝,以柳藏酒为中心迅猛收束。
柳藏酒不知是累了,还是明白跑不掉,没有抵抗,任由化为绳索的灵网绑住他的双手。
燕澜转过身:“走吧,随我回万象巫。”
姜拂衣喊住他:“先等一下。”
燕澜稍稍偏头:“他千里送剑,你莫不是想要为他求情?”
“不着急,更何况你不是说了,处置的事儿不归你管。”姜拂衣有件更亟不可待的事情,“咱们能不能先去一趟最近的城镇,找间客栈,我想先洗个澡,换件衣裳。”
她身上穿着一件碧绿色的纱裙,胸前大片陈年血迹,像是沾染上的污渍,并没有触目惊心的视觉效果。
只不过在棺材里躺了四五年,一股子腐朽气味。
最好再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那倒不必如此麻烦,六爻山距离我族领地,并未超过星启阵的范围。”
燕澜边回应,边祭出一面星盘,默念几句法咒之后,将点亮的星盘朝向斜上方丢掷:“去!”
星盘倏然变大,似一面铜镜悬在低空,中间逐渐虚化,变成透明色。
是个通往万象巫的连接法阵。
燕澜展开黑羽翅膀,飞到铜镜面前时,才想起来姜拂衣连站都站不稳。
他俯身:“姑娘需不需要帮忙?”
“不必。”姜拂衣提起心剑,在掌中打了个旋,指向铜镜。
心剑会意,将她带离了地面,飞向铜镜,与燕澜擦肩而过,第一个冲入镜面。
……
姜拂衣越过传送法阵时,脑海里忽然回忆起年幼时,母亲曾经给她讲过的一个睡前故事。
是有关千灵族的来历。
母亲说,古时候这个世界是属于神族的,神族创造万物,万物繁衍生息。
后来世间浊气渐重,妖魔四起,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神族受损,不得已搬去了一个新的世界。
千灵族那时候还叫巫族,他们其实也是人类,却独得神的眷顾,被赐予了一定的天赋,族中每个人都是能力超凡的巫。
神族去往域外时,本想带走他们喜爱的巫族。
但巫族仍念着自己是人,自愿留下,守护苍生,与人族共进退。
神族便留给他们一件神器,是一盏天灯。
若世间出现难以对抗的灾难,巫族便可点燃天灯,放飞灯魂,与域外神族取得联络,求助于神族。
但随着时间流逝,巫族传承更替,他们身上被神赋予的能力越来越弱。
每隔几百年,上千年,才会出现一个有能力将天灯点燃的大巫。
等族群里的普通人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天赋者时,他们没有脸面继续自称巫族,才决定更名为千灵族。
意思是万物有灵,他们现如今却只能引动千灵。
而他们衰落之后,族中众多自古传承下来的旷世宝物,就成了各方势力眼里的香饽饽,无论人魔妖,都想要来分一杯羹。
一千年前,他们终于顶不住压力,投靠了距离最近的邻居,七境九国里实力最强的云巅国。
以上交天灯为代价,保下了万象巫。
姜拂衣当时缠着母亲,希望她多讲一些,母亲却说是有个人讲给她听的,只说了这些。
如今想来,这个给母亲讲故事的人,估计就是燕澜的父亲,千灵族里那位大巫。
才会对巫族的历史,知道的这般清楚。
……
穿过法阵之后,姜拂衣落在一个圆形的祭台上。
放眼一望,着实有些惊讶。
万象巫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个族群一贯是避世的态度,他们偏居一隅,遵循着森严又古老的族规。
给外界的感觉极为诡秘。
从燕澜几人的装扮上,确实如此。
姜拂衣以为巫生活的地方,也该是挂满鸟兽骨头的原始丛林、幽深洞穴。
竟是个规整阔气的城市。
分上下两层,下层街道纵横,高楼林立,充满着俗世人间烟火气,应是给普通族民居住的。
上层则是宫殿样式,恢弘大气,美轮美奂。
却也不会遮住下层的阳光,因为上层的宫殿与宫殿之间,都是用镂空的桥梁相互连接。
那些桥梁,无一不是上等的灵玉。
姜拂衣所在的祭坛,正是被四架长桥拱卫而起。
她仔细瞧了半天,周围的灵玉连一丝瑕疵都挑不出。
姜拂衣知道千灵族宝物多,真没想到他们还这么有钱。
先前她只是调侃燕澜,现在禁不住怀疑,燕澜迟迟不肯带她来确认,该不会真怕她来争家产吧?
“何人擅闯万象巫?!”
四方守卫察觉星启阵出现异动,立刻从长桥上围过来。
姜拂衣连忙回到祭坛正中央。
燕澜也恰好从阵法里出来。
姜拂衣忙不迭躲去他背后。
守卫们慌忙收回攻势,转为双臂抱肩,躬身行礼:“少君,您回来了。”
燕澜吩咐:“你们去找两个侍女,带这位姑娘……”
姜拂衣连忙打断:“不必了,正事儿要紧,先带我去见你爹吧。”
之前以为回来万象巫需要长途跋涉,才想着先洗个澡,现在已经抵达,没有什么比见那位大巫更重要的。
何况姜拂衣还有点儿小心机。
倘若那位大巫真是她爹,刚好留着这满身狼狈给他瞧瞧,自己上岸之后为了寻他吃了多少苦。
为母亲讨个说法以后,再为自己索要点儿补偿,不过分吧?
燕澜却说:“要拜见他,你我至少需要等待一个月。”
姜拂衣旋即皱眉,又想耍什么花样?
燕澜解释道:“家父不在城中,他身在魔鬼沼,那里的魔毒瘴气,还需要一个月才会开始消散。”
姜拂衣重复:“魔鬼沼?”
“嗯。”燕澜不紧不慢地道,“我族归降云巅国之后,族中有一部分巫不服管教,叛出族群,一起进入不远处的魔鬼沼,因此我族现如今有两处聚集地。”
姜拂衣:“你爹去管教他们了?”
燕澜沉默片刻:“家父生于魔鬼沼,是那群叛乱者的首领,一直都是。”
姜拂衣:“?”
怎么有点子听不懂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瞧他并不想多提的态度,姜拂衣也不多问,提议道:“一个月太久了,我心急,想必你也心急,不如你把相思鉴拿出来给我用用,至少咱俩先确认下,他是不是我那个混账爹。”
燕澜又摇了摇头,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我拿不出来,相思鉴不在族中,十几年前被天阙府的府君借走了,至今不曾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