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澜心潮起伏。
他大概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二十一年前,天灯感应到怪物逃出,人间将有浩劫,骤然亮起。
母亲点天灯叩问九天神灵,请动了一位神灵下凡救世。
但这位神灵不是说来人间,就能来到人间的。
九天神族当年将始祖魔族诛杀殆尽,大荒怪物该封的封,不该封的全部赶入五浊恶世。
而神族离去之时,也切断了自己与人间的往来通道。
因为他们想让人间变为真正的人间,希望人类逐渐学会掌控自身命运,不过分依赖神明。
离开之前,特意编纂了《归墟志》,详细记载了每个怪物的特点、弱点,以及降服封印之策。
但这通道也并非完全被切断,依然留了一线,正是天灯。
九天神族能够通过被巫族点亮的那盏天灯,再次降临人间。
只不过以天灯下凡限制颇大,等同于投胎转世,以人类躯体在人间行走。
与人类不同的是,神族更强。
且最终能够突破飞升,去往域外神境。
所以早些年人间曾经有寥寥几个飞升者,并不是天赋异禀,他们原本就是神族。
之所以这般苛刻,是古神担心会有堕神通过天灯随意入世,造成危害。
这些不是燕澜瞎猜的,他年幼时曾在巫族的某本古籍上看到过。
数千年来,由于人间相对平稳,巫族点天灯的能力衰减,神族也在缓慢的更新迭代。
已经很久没有神灵降世了。
母亲请下来的这位神灵,应是位古神族后裔,很懂得变通之术。
为将下凡的风险降到最低,他先将自己的神剑通过天灯送了下来,由剑灵代替他转世,适应人的躯壳。
等剑灵适应之后,因与剑灵彼此相通,即使没有天灯,他也能降临到这具肉身上,同时剑灵再度化剑。
漆随梦体内那股纯净力量,正是神族的九天清气。
但由于一直被始祖魔元碎片污染,那位神族一直下不来。
好不容易魔元碎片被沧佑剑给踢了出去,岂料此剑竟然比始祖魔还更霸道,非得将漆随梦标记。
那位神族更下不来了。
等漆随梦被沧佑剑彻底标记,等同斩断了他与那位神族之间剑契,那位神族再也无法寻找到漆随梦。
谁让沧佑的剑意是“守护”呢。
沧佑剑才刚出世,还是个幼崽,在它简单粗暴的认知中,那位神族是个夺舍者,是坏人,打算夺舍漆随梦。
它必须将漆随梦识海里原本的剑契斩断,换成自己,守护好主人。
“夺舍者。”燕澜喃喃。
对于自小一无所知挣扎求生的漆随梦来说,确实是如此。
燕澜的心情非常复杂。
这位神灵,是他们巫族付出无数代价才请下来的。
没想到搞成如今这幅局面。
但这怪不得姜拂衣,若不是沧佑,漆随梦一路上若再遭遇一些残忍的伤害,很可能会因为始祖魔碎片而崩溃魔化,成为一柄魔剑。
这比那位神族下不来更可怕。
遇到姜拂衣,漆随梦究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燕澜这次并不是特别眼红。
某种意义来说,姜拂衣无意中也救下了他。
听无上夷的意思,母亲真将一个怪物封印在了他的体内。
燕澜觉得自己的宿命,大概就是等待那位神族降世,以神剑将他连同怪物一并斩杀。
因此大祭司、父亲、族老们,所有人都瞒着他。
天灯点过之后,短时间内无法再次点燃。
那位神族下不来了。
神剑也拥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这个宿命已被打破。
只是……
燕澜实在不忍再看下去,想着要不要直接退出这枚碎片。
他已经知道姜拂衣会被杀害的原因了。
……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除。”姜拂衣真不知道,母亲从未告知过,她血脉里似乎也没记载,“阿七自己无法解除?”
“他根本不愿意解除,试都不肯试。”无上夷无奈之下,尝试与碎星解除剑契,“你家传的剑,剑主除了死,根本无法解除。”
姜拂衣不说话。
无上夷双唇动了半响,闭目悲苦道:“除了剑主身亡,或许铸剑师死去,也可以解除剑契。”
姜拂衣寒毛直竖,心跃喉咙口。
无上夷忽然敛袖朝她长拜:“江姑娘,我苦思无解,为今之计,唯有恳愿你为天下苍生福祉,做出牺牲。”
话音落下,一柄匕首飘到了她手边。
柄端朝内,是要她自行了断。
姜拂衣慌着后退,恼怒的瞪着无上夷:“凭什么!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当时形势所迫,我不只想救我们的命,我还想救那上千人牲的命,我又没做错,凭什么让我去死?”
无上夷弯腰长拜:“原本还能等,但沧佑感觉到我想将它从小梦识海里清除,一直在发力,实在在等不及了……我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如此。”
“什么叫没办法,不过是你们无能,这么爱世人自己去救世人啊,为何要寄希望于别人,还为了这种理由要我的命!”姜拂衣转身就跑,虽然这柄刀子往心脏上一扎,她可以假死。
但她不要假死,这一假死,恐怕几十年都醒不来。
她还要去找父亲,要替母亲讨说法,要救母亲出海,她不要耽搁!
然而那柄匕首再次飞来,出现在她前方,尖端指着她的眉心。
无上夷逼迫自己狠下心肠:“是我无能,但你根本不知那些怪物的可怕,动辄生灵涂炭,容不得任何的闪失。”
无论姜拂衣怎样转身,那柄匕首都会随着她旋转,直指她的眉心。
姜拂衣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心中恨的不轻:“我没骂错,无上夷,你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我娘赠剑给你,你今日却来逼死我!”
无上夷闭上眼睛,再次狠下心肠。
“等一下!”姜拂衣见匕首想要扎入自己的灵台,咬牙说道,“我自己动手!”
灵台破损的危害,要比心脏破损更重。
她深深吸了口气:“临死之前,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无上夷:“你说。”
姜拂衣道:“不要让我曝尸荒野,给我一口棺材,就将我埋在这山林里。”
无上夷原本打算将她带回祁山安葬,为她守墓,她既有这种想法,便尊重她的选择:“好,我答应你。”
既无路可走,姜拂衣便再也没有半分犹豫,攥紧匕首,刺入自己尚还稚嫩的心脏。
石心人剜心铸剑,毫无痛感。
但被这匕首扎穿,她痛的五官扭曲,险些灵魂出窍。
意识像是瞬间崩溃掉,姜拂衣缓缓倒在地上,仍不忘将匕首拔出来,以免影响心脏再生。
鲜血汩汩涌出,她闭上眼睛,逐渐没了气息。
而此时,无上夷也猛地吐出一口血。
极力压制的碎星剑不召自现,凶狠的朝他劈砍!
无上夷并拢两指控剑,藏起眼底的痛苦,目光冷然:“我知我对不住你,但我对得起你给我的剑道,执守苍生,我何错之有?”
他与碎星僵持。
前往小洞天内的林危行见到有个传送阵,刚从阵中跃出,便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幕。
碎星剑崩,师父一瞬白头。
……
林危行听从师命,让弟子陆吟打造了一口棺木,安葬了姜拂衣。
等棺盖合拢之后,林危行又扔给陆吟一把散魂钉:“钉上。”
陆吟不懂:“师父,太师父让咱们好好将她安葬,为何要钉散魂钉啊?”
林危行不语。
师父踉跄回去时,对这女子说了一句话:“我此生以准备殉道,等来生吧,来生我愿惨死于你手中。”
所以,她不能有来生。
等钉完之后,陆吟才发现棺材外有个小海螺:“师父,这好像是江珍珠的东西。”
但散魂钉已经钉上,不好再放回去了,只能先收下来。
……
燕澜从前看着姜拂衣从棺木里出来,如今又看着她被钉入棺木中。
匕首像扎进了他自己的心脏里,痛的难以站稳。
燕澜举目朝万象巫的方向望过去。
没差多远了。
原来她曾经离自己这样近。
而且,一直是这样近。
谁又能想到,她一路走过冰封苦寒的北境,最后竟然因为这样的缘故,倒在了春暖花开的鸢南。
……
修罗海市。
客栈中。
燕澜闭目回溯碎片,姜拂衣等待的有些百无聊赖,趴在矮几上几乎快要睡着了。
突然听到一声闷哼。
姜拂衣连忙抬头,看到怨力碎片已经熄灭,燕澜抬手紧紧捂住胸口,流露出痛苦难耐的表情。
“大哥?”姜拂衣赶紧绕过矮几,蹲坐在他身边。
燕澜慢慢睁开眼睛,瞧见眼前明艳的一张脸,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姜拂衣先纳闷:“回溯一个场景为何会这么久,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莫非我很勇猛,和对方对抗了这么久才死啊。”
燕澜垂了垂眼睫:“你心脏上的伤,是你自己刺的。”
姜拂衣愣住,又很快反应过来:“哦,断尾求生?”
燕澜点了点头,挑挑拣拣,将大致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
“你之前的猜测都没错,是无上夷下的手。但理由错了,他是为了斩断沧佑与漆随梦之间的剑契……”
燕澜又捂了下绞痛的胸口,才慢慢说,“可惜他适得其反了,你刺心那一刻,沧佑应是有所感应,也下了狠手,彻底标记了漆随梦。这也是导致你失忆的原因。你家族的失忆症,应是要剑主和剑完全结契,才会触发。但沧佑应是遭到无上夷的封印,漆随梦才会修起浮生剑……”
姜拂衣早知道凶手八成是无上夷,她没有任何的惊诧和意外,早已恼怒过许多次,如今反而极为平静。
但这被杀的理由真是完全超出她的预想。
自己一个至少混了两代血的石心人,竟能标记九天神族的本命剑。
那纯血的石心人,得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难怪兵火总说他们石心人厉害。
这还不是甲极怪物?
姜拂衣微微垂眸,思忖片刻,抬眼望向燕澜:“大哥,我虽是无意之举,但确实阻挠了那位神族下凡,神明会不会怪罪于我……”
言下之意,巫族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而且无上夷的猜测没有错,我死,剑陨,剑契解除。或许那位神君,还有希望重新与漆随梦结契……”
她在小心翼翼的试探燕澜。
燕澜也知道她在试探,并且感受到了她的内心的恐慌。
夜明珠微弱的光芒中,燕澜沉默良久,经过慎重考虑过后,说道:“无上夷想杀你一人去救天下人这事儿,不能说错。”
姜拂衣的心往下一沉。
原本她蹲坐在燕澜身侧,此时坐直了来,稍微远离他一定的距离。
燕澜继续说道:“所以无上夷至今仍然是个尚未突破地仙的凡人。可若是神明也如此认为,那神明和凡人究竟有什么区别?”
姜拂衣拢起眉,凝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我们巫族信奉的神明,不会赞同这种行为,自然也不会怪罪你。私心而论,我认为你有句话说的挺有道理,为何要将希望寄托于他人,甚至不惜为此害人。”
燕澜犹豫着伸出手,覆上她搭在桌面的手。
之前隔着厚重的时间墙,始终爱莫能助。
能够触摸到真实的姜拂衣,是他一路走来最想做的事情。
这一刻,燕澜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沉稳的落入胸腔,安慰道:“所以阿拂,你不必害怕,更无需自责,因你请不到神明相助,我族大巫怪罪,我会告诉他们,我来做神明。”
第55章
姜拂衣一直就着夜明珠昏黄的光芒,望着燕澜的侧脸。
发了片刻的呆,她反应过来:“这样狂妄的话,我真不敢相信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燕澜不觉得这是狂妄:“神明切断与人间的通道,原本就是想让世人逐渐学会主宰命运,只是我们都习惯了屈从于强大,时常忽视自身。”
姜拂衣沉默片刻:“大哥,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不希望你做神明,你不要做神明。”
燕澜不解:“嗯?”
姜拂衣微垂睫毛,半响才道:“我害怕的是人情。”
剑笙前辈对她有恩,而她的无心之举,导致巫族的心血付诸东流。
“我怕你和你父亲,都会后悔之前帮扶了我这个祸害。”姜拂衣的声音越来越低,“这才是我真正害怕的。”
至于神族,姜拂衣想要打破极北之海的封印,原本就是在对抗他们。
燕澜先前讲了那么多关于她的惨况,都没见她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