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本想安慰她,为何适得其反了?
燕澜无措道:“你莫要揽责上身,你怎么会是祸害?你是我见过……”
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
单是这份知恩图报的心,便已经胜过许多人。
姜拂衣朝他望过去:“揽责?最喜欢揽责的是你吧,你心中可怜我,认为我无辜,愿意拯救我。但你怀疑自己体内被你母亲封印着怪物,你的宿命是被神剑杀死,你却不觉得自己可怜无辜。”
她能感觉到,燕澜那句“我来做神明”,还有另一层意思。
若真有需要,他会和体内可能存在的怪物同归于尽。
燕澜无所谓的摇了摇头:“你我不同,我身为巫族的少君……”
“你就是你自己。”姜拂衣打断他,“无论奉献牺牲,还是苟且偷生,都得是你想,你愿意,你凭心无悔。而不是你身为谁,要做什么,必须去做什么。所以大哥,我不愿你做神明,我希望你只是你,修你该修的道,走你该走的路,不要给自己套上任何枷锁。”
她这番话,不否认有所图谋。
她不想往后救母亲出海时,必须对抗燕澜。
但更多还是不希望燕澜屈从于宿命。
燕澜眼中波光微动,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怕失控,慢慢收回看向她的视线,但又忍不住望向自己覆在她手背上的手。
而姜拂衣也随着他的视线,瞧见自己被握住的手。
先前满腹心事不曾在意,她直到此刻才发现。
未曾多想,以为这也是燕澜的一种安慰。
自从苏醒之后,随着心脏不再跳动,姜拂衣的体温很低,手一直是冰凉的。
燕澜和她截然相反,虽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沉稳性格,身体却像个火炉子。
此刻,仿佛有股暖流从他手心溢出,渗透姜拂衣的手背纹理,融入她微凉的血液,为她增添了一点温度。
人越是缺少什么,就会格外想要获得什么,姜拂衣发现自己竟然会有些贪恋这点温暖,甚至从心底想要获得更多。
下意识翻掌,与他的掌心相贴。
燕澜长睫轻轻一颤,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
姜拂衣却又分开五指,从他指缝之中钻出,紧扣住他的手。
燕澜眼中,她那五根手指犹如藤蔓,不只缠住了他的手,连他整个人都给缠绕了好几圈。
勒的他呼吸不畅,又动弹不得。
姜拂衣反应过来不妥,瞧见燕澜并没有挣扎排斥,心想他才目睹过她被“杀”的场景,正可怜她。
大哥心善,之前都能答应渡她一口阳气,应该不会介意多给她这一点温暖。
再说那口阳气,姜拂衣禁不住想,连手心的温暖她都有所触动,自己会不会真就缺这一口阳气?
如此一想,她竟觉得心头发痒,被这股痒意勾着,蠢蠢欲动的想要尝试。
甚至有些理解了暮西辞口中的先祖,为何要去寻找一位令他心动心碎的人……
姜拂衣立刻打住这个念头。
可怕,简直像个想要吸取阳气的女鬼。
“谢了,你的阳气真的很管用。”姜拂衣松开他的手,又赞美道,“难怪大哥结印施法时,会比其他秘法师更好看,原来是手好看。”
骨节分明,白皙细长。
燕澜没有任何的反应。
“大哥。”姜拂衣喊道。
燕澜好半天才支吾一声:“嗯?”
姜拂衣迟疑着问出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因为阻挠了那位神族下凡救世,被认为居心不良,非得将我封印起来,你会不会来救我出封印?你们巫族信奉的神明是很开明,却不能保证所有的神族都如此,你不是也说了,有堕神的存在……”
母亲是不是也是无意犯了错,才被封印呢。
石心人身怀强大的能力,很容易“犯错”。
燕澜有些飘忽的思绪,逐渐落回到地面,以为她心中仍是担心神明的惩罚,想出了好几种说辞。
比如“我不可能让他们将你封印。”
又觉得此话确实是很狂妄,燕澜最终只是简单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正是这简单三个字,姜拂衣一扫心头堆积的阴霾,喜笑颜开。
燕澜看着她从低沉的气氛中突然解脱出来,笑的见牙不见眼,不太懂缘故。
但也被她的笑容感染,心中不再像之前那么沉闷。
“怎么了?”
“没……”太过明显,姜拂衣收住笑意,清了清嗓子,怕他联想到她母亲身上去,转换话题,“关于你体内可能存在的怪物,你真不打算问问族里么。”
“事关重大,不好写在书信里。”燕澜已经拿定了主意,“等收服独饮擅愁之后,我送你前往飞凰山,将你交到凡迹星和商刻羽手中,我再回一趟巫族,找我父亲问清楚。”
如今再去天阙府已经没有意义了。
姜拂衣使用过相思鉴,依然无法分辨哪个才是她的亲生父亲。
姜拂衣歪头看他:“我陪你一起回去,我好久没见你爹了,好想念他。”
燕澜知道她的用心:“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和父亲起争执?”
姜拂衣被看穿了,她确实有点担心,燕澜不太会和他父亲相处:“其实你爹这人嘴硬心软……”
“这些事情稍后再说吧。”燕澜不想现在就烦心,他望一眼窗外的溶溶月色,“时间很晚了,明日通知一下暮西辞,我再练习几天法咒,咱们就可以着手对付独饮擅愁。”
记忆里走过一遭,燕澜看着姜拂衣渡劫,自己也像是渡了一劫。
心境虽不平稳,却足够坚韧。
也可以对付这只善于操控愁绪的怪物。
姜拂衣担心道:“林危行来了修罗海市,他出来捣乱怎么办?”
身为天阙府的大弟子,不会明着动手,可是暗箭难防。
燕澜说了声“无妨”:“修罗海市的规矩,是不能先动手。明天去找岛主李南音,让李南音盯着林危行就行。”
姜拂衣恍然:“对。”
又说,“通知暮西辞的时候,将漆随梦也喊来,之前不知修罗岛主是熟人,柳寒妆也可以上岛来了。”
燕澜听罢沉默:“你是觉得,漆随梦身为神剑剑灵,比我更适合对付大荒怪物,对付独饮擅愁?”
姜拂衣没这样想过:“我是想让漆随梦亲眼瞧一瞧,他大师兄会怎样对付我。”
燕澜垂下眼睛:“你心中始终想要知道,漆随梦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不,这已经不重要了,姜拂衣冷笑:“漆随梦必须站在我这边,他本来就是我的人,我要将他从无上夷手里收回来。”
燕澜重复:“他是你的人?”
姜拂衣笃定:“当然,他是我的阿七。”
他已被沧佑标记,成为她的剑傀,当然是她的人。
无上夷之前一遍遍清洗漆随梦的记忆,给他编造无数“迂腐”的梦境,将他洗脑成这幅模样。
估计也是退而求其次,神族下不来了,便指望起神剑的剑灵,担负起这个重任。
如果燕澜体内真封印了个怪物,而这怪物又能够通过这种方式被杀死。
不敢保证漆随梦不会在无上夷的唆使下,大义凛然着想杀燕澜。
姜拂衣忧心忡忡,朝燕澜望过去:“怪物从前只能封印,足够虚弱之后就能杀死了?”
却瞧见燕澜不知为何紧绷着唇线,脸色略微阴沉。
最令姜拂衣惊讶的是:“你的眼珠怎么变成了红色?”
晴天霹雳一般,燕澜连忙闭上眼睛,未免太刻意,又睁开:“回溯那么久你的记忆,眼睛大概累着了。”
姜拂衣盯着他血红的眼珠,难以理解:“回溯法术耗的竟然是眼力?”
燕澜心虚,又心烦着不想解释太多:“阿拂,我是真的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姜拂衣说了声“好”,站起身:“那我回去练习铸剑。”
燕澜忽觉得自己方才说话语气有些重了,调整情绪,温声道:“我认为你不必再练习铸剑,你可知,你在地穴内铸出沧佑剑,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
姜拂衣没空感叹自己的本事,脊背僵直:“你、你看到我铸剑的过程了?”
燕澜先点头,又忙解释:“我没看过程,你让漆随梦去面壁,我也在面壁,放心。”
姜拂衣知道他不会撒这样的谎话,松了口气,旋即好笑的看着他:“你真乖啊。”
燕澜:“……”
听过各种形容,从未听过有人用“乖”来形容他。
“回去休息吧,守着我几天,想必你也累了。”
姜拂衣颇赧然地道:“其实我这几天闲着无聊,没少睡觉。”
“既然如此。”燕澜思忖片刻,示意她坐下来,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本书,“你不如学一下阵法,之前看着你在地穴里寻找生门,我便下定决心,要教你一些。”
姜拂衣忙坐下,巫族的秘术全是好东西:“可你不是说,除了封印术需要血脉,你们巫族的其他秘法也不能外传?
燕澜将没有封皮的书册放在她面前:“你不是外人……”
又解释,“你是我族的圣女,父亲亲口说的。再一个,这也不算我族秘法,是我自己写的。小时候猎鹿嫌古籍复杂,总也学不会,挨了不少打,我便改写了这个简单版本,让他先从简单学起,再入手那些难度颇大的古籍。”
姜拂衣皱眉:“可我对这些一窍不通,估计简单的也学不会。”
燕澜不相信:“你不知猎鹿小时候有多蠢钝,没比山猪强多少,他看此书都能学会。你聪慧过人,岂会不行?你且看吧,先有个大致的了解,看不懂的地方问我。”
听他这样说,姜拂衣信心十足的掀开阵法书。
燕澜则取出《归墟志》。
姜拂衣一瞧见这本竹简就觉得揪心:“你不是说累,想要休息。”
两人并肩盘膝而坐,燕澜将夜明珠催动的更明亮一些,摆在两本书册中央:“这就是我休息的方式,能让我安静下来。”
姜拂衣理解不了,趁机打听:“甲级怪物你看完了么?”
燕澜点头:“看完了。”
姜拂衣狐疑,这样说石心人不是甲极?
“乙级呢?”
“我已经看到丙极。”
姜拂衣:“……”
之前总觉得石心人不配上《归墟志》,现在感觉连棺木隐都忌惮石心人,还不配个甲极?
不好再打扰他,姜拂衣收敛心思,认真看阵法书。
看这工整的字迹,很难相信会是他小时候写的,和现在几乎没有差别。
但字都认识,却完全不知所云。
燕澜让她不懂就问,全部不懂该怎么办?
他口中蠢钝如猪的猎鹿小时候都能学会,她一窍不通,岂不是很丢脸?
燕澜倒是看得懂,却很久没能看进去。
他无礼去摸她的手,她不恼,还主动与他十指紧扣,难道不是回应他么?
转头又说漆随梦是她的人。
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也是这时候,燕澜感觉到走廊有道徘徊的气息,时不时朝他这间房窥探。
燕澜站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微微怔:“漆公子?”
漆随梦披着件隐藏身形的黑斗篷:“燕兄。”
因为怀疑大师兄来了修罗海市,漆随梦来此好几天了,柳藏酒告诉了他房号,但姜拂衣不在房中,燕澜的房门则上了一层秘法结界。
“我住在对面,方才注意到你房内的灯比之前亮了一些,想着你应是忙完了,才过来看看,不曾打扰你吧?”
漆随梦朝他背后张望。
姜拂衣从书里抬头,心道救星来了,忙站起身:“你来的刚好,走,我正好有话和你说。”
燕澜却让开路:“漆兄请进。”
姜拂衣又停在座位上。
漆随梦伫在门口,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走,还是进。
燕澜看向姜拂衣:“你是想将往事讲给他听?我来讲吧,我刚才都是挑着讲的,正好详细再讲一遍。”
姜拂衣无所谓:“听个重点就行,其他不重要,你先休息。”
燕澜再次请漆随梦入内:“那是阿拂你的想法,我想漆兄应该想要听的详细一些,对自己的从前,有个彻底的了解。”
漆随梦蹙起眉头:“我的从前?”
姜拂衣又坐下:“你不嫌累就好。
漆随梦走进房间,来到矮几前,解开斗篷叠好放在一边。
等燕澜在姜拂衣身边落座之后,他才在两人对面落座,眉心紧缩:“燕兄,你这几日闭关,莫不是真回溯到了姜姑娘的怨力碎片?”
这依然是柳藏酒告诉他的,说燕澜在六爻山收了不少的怨力碎片,燕澜每天都抽空回溯,指不定是回溯到了,才闭门不出。
燕澜将桌面上的竹简收起来,为他斟茶:“除了怨力,还有她丢失的一部分记忆,其中许多是关于漆兄你的……然而你的从前有些不太光彩,不知你愿不愿听。”
漆随梦已知自己从前做过多年乞儿,并不认为哪里不光彩:“但说无妨。”
燕澜真就但说无妨:“我在记忆里看到的第一幕,是你因为大夫不给你们抓药,打砸了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