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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做完了法事回到家里,我仍然感到心思浮动,坐在窗台前,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空。
外头叽叽喳喳的,明玉她们来了。
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显然很是丧气,进门就抱怨,说齐王根本没去。她们白白在六安王府中等了半天,又碍于礼数不能早早离开,只能干坐着,看那些无聊的人吟诗作对。
“六安王真是,既然请不到齐王,怎到处说齐王也要去,平白让人扫兴!”
明玉“哼”一声,道:“不就是怕不够热闹,搬出齐王来硬蹭。”
我说:“那曲水流觞如何?不是说风雅极了?”
她们个个一脸嫌弃:“烂大街多久的把戏,家家聚宴都来这么一出,有什么风雅。”
“那生得很俊俏的京城第一才子呢?”
她们更是嗤之以鼻,群起而攻之。
“会写两首酸诗也成了京城第一才子!”
“哪里俊俏了,给齐王提鞋也不配!”
我见她们怨气极重,乖乖地坐在一边闭嘴。
“阿黛,”七嘴八舌讨伐一阵之后,明玉对我说,“幸好你今日不曾去六安王府,早知如此,我宁可跟你去广寿寺拜佛。”
我讪讪的,竟有些做贼心虚之感。
可切莫让她们知道那祸水今天去见了我……
明玉她们离开之后,我继续坐在窗台前,望着庭院上方暮色渲染的天空。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是耐人寻味。
按照约定,明日,我便会去同春园取我的花,他自然能见到我,有话也能当着我的面说。他何必多此一举,又是到我家里打听我的动向,又是跑到这广寿寺来见我?
还有那本书。
说是书,其实算是一本手记。里面写的,都是些照管栀子花的心得。字迹齐整,纸页也崭新,可见是刚刚写好的。
我虽然对书法不甚在行,不过,我有个喜欢书法的兄长。他书房的藏品之中,有齐王的手书。我特地去找来看,两相比照之下,确定了这正是齐王亲手所写。
对于齐王这等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情而言,这是不是体贴得有些过分?
心头又变得痒痒的,就像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对我有意思?
第三十五章 旧事(七)
这念头出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说实话,我自认我这皮囊生得很是不错,长这么大,也没少遇到有男子吐露倾慕之心。
一直以来,我如果感到谁对我有意思,那后续之事就会证明他确实对我有意思。
当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应该会有我看上了对方但对方看不上我的,但这样的事还从来不曾有过。就算有,我坚信那只能证明是对方眼瞎了。
自古红颜祸水配英雄少年,我上官黛,难道就不配迷住齐王么?
心里一个声音道,我当然配。
想着这些,我得意洋洋。
按照我的经验,齐王应该过不久,又会找个什么由头在我面前出现。
鸳追鸯,凤求凰。
作为一个理应受尽天下人宠爱的高门闺秀,我只消佯装什么也不知,矜持地等着别人献殷勤便是了。
毕竟是他喜欢我,又不是我喜欢他。
很快,我就知道了,齐王为何急匆匆地要见我。
就在隔日,他被先帝差遣,到皇陵里主持扫陵之事去了。
据明玉说,这是先帝将齐王支开的借口。因为秋觐到了,除了各地进贡,外邦使者也纷纷来朝,拜见天子。自从齐王在那马毬场上亮相,他的名声广播天下,更是传到了海外。已经有使者向先帝当面提出,想拜会先帝这位名声卓著的兄弟,一睹绝代风华。
先帝自是不愿意再看到这等喧宾夺主的场面,于是找了这么个活打发他去干。
这事,让我错愕了好一会,感觉心头那秋千的绳索,荡着荡着就断了一根。
几日之后,我又听说,齐王从皇陵里回来了。
明玉和我的好友们一改齐王不在京中时的百无聊赖,又开始每日叽叽喳喳说起齐王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仿佛个个都是深藏在齐王身边的细作。
我听着她们议论,头一次陷入迷茫。
从上次见他到现在,又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的栀子花,因为齐王那手记写得着实详尽,不但保住了性命,还愈发茁壮。
我破天荒地跟着父亲去这个宴那个会,连同春园也借故去了一次。机会给得如此之足,任何一个对我有意思的人,都不会在这一个月里毫无作为。
竟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至此,绳索全断,秋千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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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他也不喜欢我罢了。
可史无前例的,我感到有些郁闷。
我揽镜自照,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哪里都顺眼得很。
齐王居然不曾心动过?
他定然也是眼瞎了。
我放下镜子,笃定地想。
“你近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总心不在焉的?”一日,我照常进宫给先帝请安的之后,景璘问我。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我能有什么事,哪里心不在焉了。”
“你就是心不在焉。”景璘不满道,“我与你说父皇今日又夸我了,你竟毫无回应,只在发呆。”
我自知理亏,只好安抚道:“我昨夜不曾睡好,着实困得很。方才面圣时好不容易打起十二分精神,当下着实疲了。”
说罢,我还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
景璘没有怀疑,继续得意地说:“他们都说父皇不喜欢太子,又最疼我,说不定将来会让我做太子。”
我随即道:“这等话,你万要装作不知道,也不可与任何人提。”
景璘笑道:“我岂是那般傻子,就算在母亲跟前,我也从来不说。”
我放下心来,瞥他一眼,装作无意一般问起:“对了,明日不是有一场京中子弟的马毬赛么?何人上场,你知道么?”
景璘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说:“明玉要我与她一道去看,让我打听打听何人上场。”
景璘露出不屑之色。
“谁上场与她何干。”他说,“她不是只爱读书么,懂得什么马球。”
我正色道:“她是我好友,你不可这么说她。你只管告诉我谁人上场便是。”
景璘仍然不屑,道:“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齐王。如今京中的人也是,听到马毬赛三个字就问齐王去不去,莫名其妙。”
说罢,他忽而看我,警告道,“你不许去看。莫忘了我父皇不喜欢他,你父亲也不喜欢他。”
“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道。
明玉也发现了我的异状。
“阿黛,”她神秘兮兮地问我,“你可是心里有人了?”
我愣了愣。
“什么心里有人。”我一口否认,“莫胡说。”
她说:“不是么?这些日子,你总是神游天际,我说什么,你也总是敷衍。你不是心里有人,就是遇到了什么事,快说来与我听听。”
我无语。
心里不禁疑惑,自己真的有这样么?
“什么事也没有。”我说。
明玉不信:“真的?”
“真的!”
她轻哼一声:“你不说也罢,不过你可千万别喜欢你那发小。”
“景璘?”我说,“何出此言?”
“宫里宫外如今都在说,圣上想将你许配给他。”她说,“若你父亲也与你提这个,你可万万不能答应。嫁给皇子有什么好的,就算他将来当了皇帝又如何?那些王妃啊,嫔妃啊,你看有几个不是劳心劳力,没有一点自在?听我的,你我既出身高门,自幼锦衣玉食,将来便要去过那无忧无虑的日子,男人么,天下无论有趣的还是长得好的都多的是,眼界放远些,让他们来伺候你,远好过你伺候他们。”
她向来如此,这等话语我也听得多了去了。
“是么。”我说,“那若是齐王要娶你呢?”
明玉的目光动了动,露出向往之色。
“那自是未尝不可。”她绞着手帕,一脸遐想,“不过人毕竟会人老色衰,我最多跟他过个十年便要和离。”
我:“……”
正要再说话,忽然,我听到兄长的声音传来。
明玉显然也听到了,一下坐直了身体。
“阿黛。”她换了一副嘴脸,看着我,温情脉脉,柔声道,“我觉得,女子还是要多读书才好。我那里有一套女则,是先帝的孝容皇后亲自修订的,明日就给你送过来,如何?”
我:“……”
第三十六章 旧事(八)
虽然敷衍了过去,可景璘和明玉的话,还是着实提醒了我。
——你可是心里有人?
警钟之声大作。
我明明在意的是我的花,怎会成了心里有人?
齐王不过是替我治了治花,做了一个花匠的事。
难道我会因为一个花匠花养得好,就喜欢花匠么?
绝无可能。
我深吸口气,定下心来。
我不但不去看什么破毬赛,也再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这么想着,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我打开窗,将一枝刚刚从栀子花上修剪下来的枯叶用了扔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如无必要,从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聚宴流连。要么在家,要么到宫里去,完美地绕开了跟齐王有关的一切场合。
明玉她们提起齐王在马毬场上的英姿之时,我心如止水,老僧入定。
我觉得我真不愧是相府闺秀,可为他人所不可为。
天气一日接一日,变得更冷。
就在我几乎将这事忘掉的时候,他却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现了。
宫中设有宫学,但凡宗室子女,都可到宫学之中受教。
先帝很是重视宫学,下令包括皇子皇女在内,二十岁以下的宗室子弟都要入学。另外,他还在贵胄子女之中挑选宫学的伴读。
作为重臣之女,我从小就有这等殊荣。
这伴读,倒也并不繁重。反正我陪伴的咸宁公主不喜欢去宫学,旷课是常态。所以我也跟著她,每个月到堂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
那日,我记得是天气很冷,刚下过雪。
咸宁公主不知是因为良心发现还是惫怠学业被先帝发现,竟在这等理应躲在宫里不出门的日子里,派人通知我陪她去宫学。
我无法,只得早早离开我那温暖的被窝,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到宫学里去。
不料,我到得太早,还没有人来。
咸宁公主喜欢梅花,每到这等季节,必是要在案头的梅瓶里放上花才高兴。
我见那梅瓶里空荡荡的,想起宫学另一头的梅园里,红梅定然是已经开了,于是决定去折两支来。
宫学里,寻常杂役不得入内,学官们是老师,学生们不是皇子皇女就是宗室贵胄,似折梅花这等杂活,只能我自己亲手去做。
我披上我的狐裘披风,戴上风帽,往梅园走去。
地上的雪颇厚,脚踩在雪地上,吱呀吱呀地响。不过宫学各处都有庑廊连接,走在廊下,倒不必担心鞋子和衣裳被雪水弄湿。
梅园里,果然红艳艳地盛开一片。不过,我却发现这里并不安静。
隔着不远,有男子的呼喝声和马匹奔跑的声音传来,很是热闹。
我知道,那定然是梅林旁边小校场里的动静。君子六艺包括了射御,宫学之中自不会缺了这两项。这处校场,就是为了给子弟们学习射御用的。
梅园和校场之间,隔着庑廊的墙。白墙之上,凿着形状各异的花窗。晨光从一扇扇的窗透过来,能看到校场人影驰骋,似乎是在打马球。
竟有人在上学之前就玩耍起来,也不怕学官们知道了呵斥。我心想。
我从不喜欢看马毬。
因为我觉得十几个人围着一个毬争来争去,简直傻透了。
我收回目光,在廊下边走着边看向梅园,寻找哪一树花开得好,枝头能被我够到。
正当我仔细寻找着,突然,前面与校场相通的月亮门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几乎与我撞到了一起。
我定睛看去,一时愣住。
竟是齐王。
他自然也看到了我,停住步子。
我张张口,下一瞬,就看到他的身上。
他显然刚从毬场上下来不久,外衣随意地搭在肩上。
底下,没有穿单衣,无论手臂还是胸膛皆袒露在外,无所遁形。袴上的腰带,低低系在胯上,结实平坦的小腹肌肉分明,延伸向下……
因为挨得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汗气。
犹如被传染了一般,一股热气也翻涌上了我的脸。
我忙转过身去,又羞又恼道:“大冬天的……殿下怎穿成这样?”
大约他也知道这般着实失礼,随即将肩上的外衣展开,披在身上。一边穿,他一边从容不迫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来为公主折两支梅花回去插瓶子里。”我说。
说完之后,我就后悔起来。
我问的问题,他根本没有回答,凭什么我却这般老实回答他的?
齐王没说话,也不待我再多言,忽而下了石阶,走进梅园之中。
他抬头望着一棵盛开的梅树,而后,伸手折了几支下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走回来,将那一束花枝递给我。
“回去吧。”他说,“过不久学官就要到了。”
我仍在错愕之中,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看那些梅花,我只得应了一声,伸手接过。
齐王仍是那副不多一句废话的样子,径直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宫学里的钟声响起,我仍愣愣地站在原地。
手中的梅花映着阳光,花瓣似火一般明艳。
——
当我拿着梅花回到学堂上的时候,咸宁公主已经到了。
这里比往常热闹许多,每个人都在叽叽喳喳说着话。
咸宁公主看到我,没有问我去哪里,也没有看我手里的梅花,只兴奋得上前来拉住我的手。
“阿黛,”她说,“你知道么,齐王入宫学了。”
我的目光定了定,片刻之后,配合地露出诧异之色:“齐王入了宫学?”
“正是。”咸宁公主道,“好些人方才都看到他了。我特地去问了学官,说是齐王府建好了,齐王既然住了进去,日后就要在宫学之中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