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慕之宾——海青拿天鹅【完结】
时间:2024-03-20 14:41:32

  她斜倚在厚厚的毛皮卧榻上,以手支额,似在听着外头的乐声,又是在思索,眼眸半闭。
  我说:“王女今夜要与我二人歇在一处?”
  缬罗抬眸看向我。
  “不好么?”她缓缓道,“娘子是妾的贵客,妾亲自作陪,这才像话。”
  说着,她伸手,从旁边的案上拿起半杯葡萄酒,浅啜一口,将一双美目注视着我:“娘子莫不是担心,妾半夜举刀,对娘子不利。”
  我淡笑:“我二人如今在王女手上,王女何时要我二人性命都可以,又哪里要等到半夜?我既然决定与王女同路,便已是信任,从无疑心。”
  缬罗亦笑,朝我举了举杯:“娘子果然大气。”
  我还想说话,忽而闻得那酒气,有些不适,捂了捂鼻子。
  这些日子,虽一路颠簸,但那马车究竟垫得足够多,我的身体不曾吃什么苦头。至于饮食,我每餐吃的都是杜婈做的饼,虽寡淡无味,倒是与胃口不冲突。
  反而是到了这里,那浓郁的肉味虽然馋人,但才吃到嘴里,却又忍不住反胃。故而这一餐,我也仍然只吃了些饼。
  而缬罗的这酒味,再度勾起了我腹中不适。
  杜婈忙将一只盆拿过来,让我吐。
  好一会,我终于缓过来,靠着帐篷的柱子喘气。
  缬罗看着我,转头对侍女吩咐道:“去问问这里可有酸菜?取些来。”
  我忙道:“我不吃酸菜。”
  “妾以前也不吃。”缬罗放下酒杯,不紧不慢道,“可得孕之后,妾闻到那味道就爱得要死。”
  我讶然。
  “王女也曾得孕?”我说。
  缬罗道:“妾没有儿女,因此娘子觉得妾不曾得孕过,是么?”
  我无言以对。
  她的唇角弯了弯,道:“妾嫁去乌孙的第二年,就怀上了。老乌孙王高兴坏了,妾要什么就给什么,还说如果妾生的是个儿子,就把王位传给他。可妾并不想要儿子,妾想要个女儿。妾那时盘算着,要给她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穿最漂亮的衣裳,吃最好吃的食物,让她像一只小鹰那样自由自在地飞到天上去。可惜,大家都觉得妾要生儿子,连老乌孙王的弟弟也这么想。妾怀到四个月的时候,有一日,突然腹痛不止。当夜,妾就流产了,是个成形的女婴。”
  我看着她,没说话。
  缬罗喝一口酒,声调平缓:“妾很是伤心,但整个王庭,只有妾一人在哭。妾知道凶手是谁,但老乌孙王却说,既然是个女婴,那么不要也罢,妾还年轻,再生一个男的便是。”
  她唇边的笑意愈加嘲讽:“娘子知道,妾是个反骨之人。自那之后,妾发誓,这辈子不会被任何人操纵,谁杀了妾的孩子,妾要他偿命。”
  “所以,王女将乌孙王的弟弟杀了?”我说。
  “正是。”缬罗道,“妾不讨厌做王后,给谁做都一样。可他杀了妾的女儿,他就要偿命。”
  “后来呢?”杜婈忍不住问道,“最终是乌孙王的小儿子继位,我记得,他也要娶王女。”
  缬罗道:“妾在乌孙经历了几次三番的政变,虽次次成功,却日益感受到自己在那里不过是外人。那些人支持的不是妾,而是那要继任的新王。妾若想要自己成为那天上的鹰,就不能做王后,而要做女王。”
  杜婈听着,凑到嘴边的杯子也停住了。
  我沉默片刻,道:“王女流产之时,是如何感觉?十分疼么?”
  缬罗看了看我,再喝了一口酒,咽下去之后,过了一会,淡淡道:“是疼得很。可再疼,也疼不过心里。身上冷得像在冰窟里一样,就像那贴在心上的人松了手。妾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她,定定的,一时失了神。
  宽大的皮裘下,我的手放在了小腹上。
  那里很是温暖柔软。
  我的掌心,似乎能感受到有什么在跳动。
  一下一下,不知是脉搏,还是自己的心跳。
  ——
  前面的两日,赶路太过劳累,今夜我们睡得很早。
  缬罗饮了酒,入睡最快,没多久,就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杜婈也显然是累坏了,躺下不就,就一动不动。
  而我睡得很是不踏实。蜡烛吹灭之后,我在榻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却似梦似醒。
  一会,我知道我没睡着,因为我听到缬罗鼾声似乎更响了。但过一会,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京城。
  我站在宫学的梅园里,大雪才下过,天空湛蓝,阳光落在被冰晶包裹的红梅花瓣上,闪闪生光。
  不远处的一颗柿子树上,两只雀鸟正在枝头打闹争食。而枝头的那边,是回廊的屋顶,再往远去,正有喧哗声传来。
  我想了一会,想起来。
  那是宫学的校场上正在打着马毬赛。子烨跟我说,他只上场一会,让我在梅园里等着他。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我似乎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期许着和他在一起。
  那喧哗声又传来,我忍不住想去看。
  那道通往校场的月亮门,在阳光里白花花的,不知那后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可我的脚却像被什么绊住了一样,踟蹰难行。
  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不过去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细细的,糯糯的,从月亮门的后面传出来。
  似初生的猫儿。
  我望着那里,脚终于动了动,不由自主地想过去一探究竟。
  可还没到边上,我听到了别的动静。
  像是脚步声,窸窸窣窣,踏在雪地上。
  虽轻微,但透着不祥。
  不对!
  心头一个激灵,我睁开了眼。
第三百一十八章 陷阱(下)
  帐篷里,一点残火在炉子里摇曳,散发着微微的光,外头也很是安静。
  但我仍然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就像从前遭遇过的每一次危险一样。没多久,我又听到了些声音,似乎远远的,有马匹在嘶鸣。
  我忙一边裹上外袍一边下榻,拍了拍杜婈和缬罗。
  杜婈睡得迷糊,正要说话,被我一下捂住嘴。
  缬罗则已然清醒,一下翻身起来,我听到了她腰间弯刀出鞘的声音。
  她几步走到帐门后面,正要细听,忽然,帐门推了开来。
  “是我!”弯刀没落下,来人急忙道。
  我们定睛看去,竟是韩之孝。
  他身上穿得严实,脚上满是雪泥,进来之后,向我一礼,神色严肃:“此地不可久留,鄂拉部要对我等不利。”
  缬罗皱眉:“你怎知?”
  “在下方才不曾深睡,听到些异常动静,起身查看,见营地周围都是些绰绰的影子,似在调动兵马。”韩之孝压低声音,“外头空荡荡的,王女的侍卫都不见了踪影。此间全是鄂拉部的人,他们若有歹念,只怕我等都难逃走。”
  我和杜婈都看向缬罗,她目光不定。
  鄂拉部的招待可谓热情之至。首领瓮康对缬罗毕恭毕敬,对随行的一众人等亦慷慨大方,肉食美酒应有尽有。缬罗颇为受用,与瓮康相谈甚欢,还让手下的人也赴宴去,好好歇息。
  缬罗的目光冷下来,对我道:“你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妾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拉住她:“情形未明,你不可轻举妄动。若那些人真有歹意,你岂非自投罗网?”
  缬罗冷笑:“我倒要看看,瓮康有几个脑袋,敢对我下手。”
  正说话间,突然,外头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我心中一寒,这动静不小,显然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杜婈已经把她的刀拿了出来,韩之孝也拔剑出鞘,将我和杜婈护在身后。
  未几,有人高声用回纥话在外头说了些什么,似是对着我们劝降。
  缬罗忽而转头来,对我们道:“刀剑无情,稍后混战之时,赶紧找地方藏起来。”
  说罢,她面无表情,一脚将帐门踢开。
  凛冽的寒风灌入,只见外头火把光一片,我们确实已经被包围了。
  喊话的人,是瓮康。
  此时的他,看着缬罗,脸上已经没有了那恭敬的神色,颇为倨傲。
  他对缬罗说了一番回纥话,颇是不客气。
  韩之孝也吃了一惊。
  我看着他:“先生也听得懂回纥话?”
  “懂得七八成。”韩之孝道,“他说,王女的兄长,也就是回纥的大王子来了,就在外头。要王女将回纥可汗赐的金刀交出来。”
  “金刀?”杜婈问道,“什么金刀?”
  “便是回纥人的兵权凭证。”韩之孝道,“中原用虎符,他们用的是金刀。”
  我的目光瞥向缬罗的手上。
  她拿着的那把刀,刀鞘纯金制成,嵌着各色珠宝,刀锋寒光锃亮,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精钢打制。不过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刀柄。当今回纥可汗以鹰为徽,那刀柄,正是一只纯金的鹰首。
  缬罗不紧不慢地回答了一番,那瓮康的面色沉下。
  “王女不肯么?”我问韩之孝。
  韩之孝颔首:“不但不肯,还骂大王子是废物,瓮康跟着他,只会死无全尸。王女说,他若肯迷途知返,将大王子拿下,她不但饶他性命,还会将大王子在金山下的牧场赐给他。”
  “真是个疯子。”杜婈小声道,语气里却满是赞赏。
  说实话,这等四面楚歌之时还嘴硬,我是颇佩服缬罗的定力的。正当担心缬罗是不是真的在意气用事,以及万一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三个怎么办的时候,只见瓮康果然露出了怒色,将手挥了挥。
  包括阿蓝在内,缬罗的十几个亲卫都被押上了前来,手上绑着绳子,显然也是在睡梦中或酒醉后被人制服的。
  每个人身后,都有拿着刀的壮汉。
  亲卫们个个昂着头,有人大骂不止,旋即被后面的人一脚踢倒在地上。
  那瓮康亲自拔刀,抵在了阿蓝的脖子上,稍微一动,便要断头。
  气氛骤然紧张,缬罗握在弯刀上的手紧了紧。
  瓮康又说了两句话,大约是在威胁。
  “他又说了什么?”杜婈紧问道。
  韩之孝没有说话,只盯着对面。
  “我们须躲到那些柜子后面去。”他忽而道。
  我和杜婈都愣了一下,正不知所以然,又听到缬罗大笑了起来。
  她说了句什么,大约是在骂得十分难听,瓮康的脸沉下。
  正当我以为阿蓝要性命不保,突然,远处传来一个长长的唿哨声。
  就在瓮康按着阿蓝脖子动手的时候,一把刀刃从他后背透胸而出。
  他张着嘴,睁大眼睛,瞪着自己的胸口,似不可置信。
  在他手中弯刀落下的同时,一场哗变已然发生。
  包括瓮康身边的人在内,帐篷四周突然陷入了混战。我看到方才还一致对着这边的兵器,突然都转了向,互相厮杀起来。我瞥见阿蓝被人挑断了绳索,随即从地上拾起一把刀,砍翻了迎面一人。
  不待我再细看,韩之孝一把揪住我的手:“快躲起来!”
  这帐篷里,有一口高大结实的柜子,他将它推倒,占据了一角,又和我们一道将其他家具搬来,堆在前面,权作拒马。
  外头的打斗声依旧高涨,韩之孝听了听,道:“此间非长久之计,待得平息,我等须得出去另找地方躲藏。能找到马厩最好,逃出去。”
  杜婈朝外头张望着:“我听到好些女子的声音,似乎王女的卫队全都放出来了。鄂拉部有人帮了王女,我看这场哗变,王女定能拿下。”
  “帮王女的是瓮康的弟弟。”韩之孝道,“就是方才杀了他的人。在下今日在酒席上见过他,想来,王女已经向他许过了族长之位。当下更要紧的,并非鄂拉部,而是大王子。据在下所知,他是个谨慎之人,必是忌惮王女手上的人马,不肯以身犯险,故而令瓮康来杀王女取金刀。如今这里乱了,他一旦知晓,就定然会带兵冲进来。若在下未猜错,那兵员之数,不会少于五百。”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夜战(上)
  韩之孝在北戎待了这么些年,已是对戎人的行事之法了解甚深。
  瓮康的弟弟叫勒温,一直与瓮康不睦。今夜瓮康要动手杀缬罗的事,是勒温向缬罗通风报信,缬罗将计就计,与勒温练手,反将瓮康杀了。
  此事做得漂亮,连我们三人都被蒙在了鼓里。
  鄂拉部不大,很快,就被缬罗和勒温的人控制住了。
  我们走出帐篷的时候,只见外头躺着几十具尸首,火光之中,死相各异,雪和着泥,都被染成了暗红色。全部族的男女老少,此时都被驱赶了出来,跪在地上,无人敢说话。
  纵然寒夜里刮着风,我的鼻子也灵敏得很,闻到血腥之气,又是一阵干呕。
  杜婈忙借机拉着我走远,与韩之孝一样寻找马厩。
  可惜,缬罗做事颇为周到。她的人将所有的马匹都集中起来,看守着,我们一匹马也捞不着。
  还说什么刀枪无眼,让我们找地方躲着。我心想,敢情也并不是让我们有多远多多远。
  风中,传来缬罗的声音。
  帐篷前的空地上,她正对着全鄂拉部的人训话。
  “王女说什么?”杜婈问韩之孝。
  “说瓮康坏了信义,惹怒天神,她为天神惩治瓮康,若有追随之人,也要与瓮康一个下场。”
  杜婈哂然。
  正当此时,忽然,黑夜中响起了低低的号角声。并非是在附近,而是在远处,寒风之中,透着诡异。
  “是大王子。”韩之孝道,“他要动手了。”
  杜婈不由又紧张起来,我却镇定了许多。
  这大王子,确实少了些魄力。他若是能不那么投鼠忌器,在缬罗进入鄂拉部之后就亲自出手,与瓮康一道发难,那么缬罗不会有什么反抗的机会。想来,缬罗在国中不止一次让他碰了壁,以至于让他如此忌惮。
  果然,缬罗对此早有准备。
  她也不防御拒敌,而是让人将营地四面的大门都打开,仿佛迎客。而营地之中,点起了熊熊的篝火,鄂拉部所有人都走了出来,站在围栏后面,夜色里,人影绰绰密密麻麻。
  这看着虽有气势,但我知道,其中老弱妇孺占了七成,若大王子决意进攻,未必抵挡得住。
  杜婈疑惑道:“敌我悬殊,那大王子却磨磨蹭蹭犹犹豫豫,王女何不趁这机会逃跑,也可免了一战。”
  韩之孝道:“这般夜里,仓促上路,其危险,不亚于与数倍之敌一战。且鄂拉部是回纥安插在这边的楔子,轻易拱手让人,后患无穷。到不如反戈一搏,将大王子击退,挣下整个鄂拉部,有利无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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