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珞却不一样。她是第一回 照着高门闺秀的模样盛装打扮,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走路都透着别扭。
“姊姊,”她小嘴微微撅着,向我问道,“这花冠和衣裳,我何时能卸下来?”
我看着她:“头皮紧得很,首饰也重得很么?”
她想点头,似乎又怕头上那些叮叮当当的首饰掉下来,只“嗯”了一声。
我报以同情的目光,摸摸她的头:“忍一忍,过了今日也就好了。”
“你可是国公家的闺秀,新国公的妹妹,日后这般打扮的日子多了去了,习惯也就好了。”明玉拉过阿珞,道,“日后切莫像你姊姊那样,为了不穿这身衣裳,宁可整日待在家中,却又去撬了好友的墙角。”
阿珞望着她,似懂非懂。
明玉摸摸她的脸蛋,笑了笑,压低声音:“实在觉得难受,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身边的佩姈你是认得的,受不了,你就去找她,让她帮你,知道么?”
阿珞眼睛一亮,应一声。
看着阿珞走开,明玉拿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外头,兄长正在庭中与仆人说着话,似在交代今日宾客来到时的招待之事。
明玉的目光落在那俊雅的身影上,瓜子在唇间“啪啪”作响。
发现我看着她,她旋即收回目光。
“知道你兄长何事最为走运么?”她说。
“何事?”我问。
“便是当初下狱时,狱卒不曾给他脸上刺字。”她一脸从容,淡淡道,“不然那脸配上这朝服可当真精彩,风头定然压过你嫁给太上皇。”
没多久,祝氏等一众洛阳命妇来了。
这些日子,因为明玉将习礼之事包揽过去,祝氏等人很有些日子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但说来说去,洛阳是太上皇的,这边的命妇合以我这太上皇后为尊。我出嫁时的接引事宜,都要由她们之中的德高望重者来担负。
不过子烨显然插手了此事,祝氏并非主礼,也并非傧相。她只作为那命妇之首,坐在一旁观看,就像明玉一样。
邢国夫人、蔡国夫人和莒国夫人也都来了。
那日在洛水行宫,两边命妇们闹得不欢而散,今日再相见,也是神色疏离,皮笑肉不笑。
明玉却是摆出一副和事佬的样子,见到祝氏之后,面带微笑,嘘寒问暖。
祝氏也一副恭良之态,在明玉面前无话不答,温声软语,可谓和乐。
而那日顶撞邢国夫人的清河侯夫人姜氏,担任了今日我身边的女傧。她本就有些不苟言笑,在一旁站着,颇有些威严。
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我终于将繁复的礼衣和首饰金冠穿戴齐整。镜中的人,严妆华服,眉目生辉,竟是让我一时认不出来。
“娘子打扮起来,果然容光焕发,母仪天下,当是如此。”一名命妇称赞道。
另一人为我扶了扶簪子,轻哼笑道:“衣冠衬人,妾乡中有句老话,怎么说的妾忘了。只记得大意是,就连那流徙的囚徒,有朝一日穿上朝服,不是人才也像个人才了。”
我的眉头皱了皱,从镜中瞥去。
她有几分面熟,我想起来,那日在洛水行宫里,她帮着祝氏开腔,言辞说不上多有见识,却是十足的阴阳怪气。
不远处的姜氏看她们一眼,没说话,目光依旧清冷。
这话是在暗讽什么,有耳朵的都能听出来。
我正要开口说话,忽而听明玉笑一声:“上官娘子渴了,给她上茶。”
旁边的宫人忙应下。
镜中,她的目光扫我一眼,而后,看向祝氏::“本宫常听人提起夫人,说夫人协理事务,对外命妇教导有方。不知在洛阳城中,若外命妇犯了罪过,如何处置?”
祝氏显然没料到明玉会问这个,答道:“如京中一般,外命妇如有罪过,按律处罚。”
“外命妇中,敢有大不敬者,轻者入暴室禁闭七日,重者杖责三十。”明玉道,“如此说来,洛阳也有?”
祝氏的目光定了定,道:“禀中宫,正是。不过自上皇临朝,外命妇皆恭顺,尚无此例。”
“如今不就有了。”明玉冷笑一声,看了看那命妇,道,“此等吉日谤议上皇,是为大不敬。来人,除了她的诰命衣冠,撵入暴室,杖三十。”
第二百二十七章 市恩(上)
听得这话,众人皆是一惊。
那命妇更是脸色一白,慌张起来,望向祝氏。
祝氏即道:“不知她何处谤议了上皇?请中宫明示。”
明玉缓缓道:“流徙的囚徒,有朝一日穿上朝服,不是人才也像个人才。本宫记得,当年上皇刚起兵之时,从临淄打到滑州,因城池坚固,三日不下。当时的滑州太守刘隐奎讥讽上皇,说他名为亲王实则徙徒,以为穿上铠甲就是那领兵的人才;上皇手下的兵将则个个是山野出来的田舍郎,愚蠢之辈,沐猴而冠,以为会叫两下阵就能平定天下。这话传出之后,上皇的兵将皆是大怒,誓言要削了刘隐奎的人头,竟是士气大振。隔日,就果然破了滑州城,将刘隐奎枭首。”
说罢,她看了看祝氏:“夫人身为命妇之首,竟是不知道此事?”
祝氏听了,亦是有些惊疑不定之色,随即将目光瞥向姜氏。
姜氏的父亲和丈夫都是跟着子烨造反起家的,对子烨打天下时的各种典故,当是了解。只见姜氏的面色也变了变,却并不似要否认的意思。
她忙挨着那命妇跪下,向明玉一礼,道:“中宫息怒,周氏不知当年之事,此言乃无心之举,请中宫恕她不知之罪!”
她这么说,就是确有其事了。
祝氏的面色终于难看起来。
我倒是依稀能记得这么回事。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这些年来,我为了对付子烨,对他做过什么事,过程如何,都是尽量打听的。他虽来了洛阳,但京城里仍有兵马扈从留下,秦叔从他们嘴里挖掘些征途之事,也是方便。
我知道他斩杀滑州太守之后,收效甚大,周围数州都被镇住,以至于子烨的兵马还没打倒,守军就降了。
不过这事的细节,我却不似明玉知道得这般清楚。什么滑州太守骂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心想,拥趸真可怕。
子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明玉都能做到清清楚楚了如指掌,哪怕是天下大乱。
“无心之举?”邢国夫人冷哼道,“那滑州太守被捉时,定然也说自己是无心之举,可因此免了死罪?身为命妇,受朝廷之禄,当为君上驱驰,可竟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不知道。”
说罢,她瞥了瞥祝氏,道:“以妾之见,洛阳这边究竟是少了些规矩。”
祝氏面色很是不好看,但明玉是中宫,又搬出子烨来,有理有据且气势汹汹,连祝氏也不能说什么。
明玉身边的内侍却不是好相与的,已经将那命妇摘了钿钗花冠,脱了礼衣。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时,祝氏似乎终于想起了一直没有出声的我。
“娘子。”祝氏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当下之事,还请娘子做主。”
我在镜中瞥了明玉一眼。
她喝一口茶,仍是那看戏的样子。
方才她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要玩什么把戏。论借题发挥整治别人,她一向拿手。也就是子烨没有后宫,洛阳这边的命妇们不曾见过宫廷里的手段,这才被她一下镇住罢了。
心里骂一声。她也把人吓得太狠了些,三十杖真打下去,再结实的人也有气没气进。我这婚仪上弄出人命来,谁的脸上也不好看。
但戏开场了,那就要演下去。
我看向祝氏,又看了看那命妇,道:“都住手,且将她放开。”
内侍们见我发话,旋即停了,退到两边去。
身上的首饰和礼衣当真沉重,我示意为我梳妆的命妇搀我起来,而后,走下妆台。
“你可知错了?”我看着那命妇,问道。
那命妇忙磕头道:“妾知错了!”
而后,我转向明玉,道:“今日乃大婚之日,古来皆有大赦之风。妾以为,她既是初犯,也不必太过,回府禁足足矣。未知中宫意下。”
这话,让祝氏等人的神色都松下些许。
明玉看着我,喝一口茶。
“礼不可废,正是大喜之日,才不可轻易饶恕。”她说,“上皇大喜之日尚敢如此冲撞,日后,岂非是要得寸进尺,目无尊上?”
“妾不敢!”那命妇忙告饶,“中宫,妾知错了,求中宫饶了妾这一回吧!”
一旁的邢国夫人正要要说,我说:“中宫所言有理。如此说来,妾身为太上皇后,统辖内外命妇,虽还未成礼,可既然早已受了众命妇拜见,这治下不严之罪,终是有的。今日之罪,中宫不必责难别人,妾愿领罚。”
大约没有人想到我会说出这话。
连祝氏和邢国夫人都一并愣住。
我继续道:“只是今日大婚,我若受罚,终究误事。妾想来想去,唯有效仿古人,割发代罪,还请中宫准许。”
说罢,我向明玉一礼。
明玉没答话,少顷,站起身来。
她双手将我扶住,一脸的皮笑肉不笑。
“娘子何出此言。”她温声道,“今日乃大喜之日,便是天大的罪过,也断没有责罚新妇的道理。更何况,娘子可是太上皇后,此言,却是折煞本宫了。”
说罢,明玉看向仍伏拜在地的那位命妇,正色道:“既是太上皇后出面,今日,本宫赦了你,下不为例。”
那命妇面如土色的脸上,即刻恢复了生机,忙哭着磕头谢恩。
明玉又环视众人,道:“二圣各御东西,并治天下。从今往后,洛阳众卿当以今日为诫,勠力辅佐太上皇后,为天下表率才是。”
众命妇忙纷纷下拜,跪倒一片,异口同声应下。
妆扮完之后,内侍来报,说宾客已经来齐了,正在堂上等着拜见。
我应下,在众命妇的簇拥之下,朝堂前走去。
这身打扮之累赘,超越了我从小到大的任何一次。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沉甸甸的。我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首饰环佩叮叮当当的响声。
明玉没有让命妇来扶我,却亲自引路,装模作样地让我搭着手,以示两边亲和。
“如何?”她声音从牙缝里出来,几乎隐没在首饰的声响之中,虽然只有我和她才能听见,却透着得意,“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如何谢我?”
第二百二十八章 市恩(下)
我翻个白眼。
“你帮了我什么?”我说。
“自是帮你市恩。”明玉道,“若非我方才做尽坏人将她们敲打一番,她们怎会服你?你没看到她们下跪时,有人已是感激涕零?”
我说:“这等事,不必你来我也会做。你不若先说说为何定要将揪着那命妇发作?”
她“嘁”一声,不理我。
堂上,兄长也在,正与一众亲戚说着话。
明玉听内侍说起兄长,随即对我说她还有事要做,而后,昂着头走来了。
今日到家里来的宾客,都是上官家的亲戚。
我家早已搬去了京城,故而在洛阳并没有什么亲族之外的故旧。今日来到的,大多是上官里的族亲。
父亲已经不在,在家中为我主婚的,是兄长。除了他之外,还有三叔公等几位宗老。
他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衣裳,行礼之后,他们坐在席上,四下里看着,皆是感慨。
“当年老国公还在时,这正堂,臣等也来过许多回。”三叔公道,“当年听闻那些历代积攒的御赐匾额都被收了回去,着实痛心。幸得上皇恩泽浩荡,如今可都回来了。”
他显然被人交代过仪礼,说话时,称呼都变了。
我微笑,道:“不知这些日子,上官里还好么?”
“上官里甚好,今年庄稼都收割了,乡人安居乐业,皇后不必牵挂。”
我说:“听闻恭伯父他们都回去了,不知如何了?”
提到上官恭,众人都有些哂然之色,面面相觑。
“恭郎的宅邸对大半被毁,倒也还剩些屋舍可安身。”三叔公道,“只是经过一番清查,三个儿子都免了官,失了家宅,从前强夺的田地也退了许多,再加上大火吞了不少家当,如今日子过得比从前拮据了许多。”
有人忍不住道:“那三个儿子也都是不省心的。从前未发达之前,他们便是不肯让人的脾性,在家中吵吵闹闹过日子。后来有了些钱,娶妻生子,各自搬了出去,这才相安无事。如今,他们几家人全搬了回来,那地方又狭窄,院子不够住还要跟仆人住一起,啧啧……每日那宅子里都是鸡飞狗跳一般,哪里来的太平。”
这话虽看上去是同情,实则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众人纷纷颔首,有人道:“若非皇后,上官里也不知何时能过上这安静日子。”
我原本想多问问,看看是不是真有那赵王的痕迹。
还未开口,我看到兄长盯着我,微微摇头。
我只得把那些问话咽下去,继续说废话:“此乃上皇体恤,有司尽职尽责。上皇治下朗朗乾坤,定不会让良善之人受了委屈。”
众人纷纷应下。
除了上官里的人之外,这里还有我母亲卫氏那边的族人。
说来,自我来到洛阳许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外家的人。
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早已经去世,自我家出事,舅父也被贬官,带着全家到蜀地赴任去了。不过也是因此,他们躲过了兵乱,一家平安。只是蜀地到洛阳何止千里,他们就算得知了我的婚事,也是一时不能赶回来的。
卫家剩下还在洛阳的亲戚,我并不熟悉,从前也不曾见过几次。我家破败之后,他们更是音讯全无。
直至今日,我才得以与他们相见。
母亲直系的亲戚都不在,来向我拜贺的,都沾个表字。
最熟悉的,当数我母亲的堂姊,我该叫四姨母的。当年听母亲说,她在族中排行第五,除了这位四姨母,同辈的都是男子。故而她和这位四姨母,便是姊妹。
不过母亲在世之时,她们并不时常来往,故而我见到四姨母时,还是白氏在一旁提醒,我才认出她来。
与当年相比,四姨母可谓变化了许多。我记得,她从前是个圆润的美人,今日再见,那两腮有些瘪了下去,显得一双眼睛凌厉精明,却与我小时候所见大不一样了。
“妾上回见到皇后之时,皇后的母亲还在。妾记得,那时她将皇后与妾的合郎拉到一起,说表亲之中,唯你二人年纪相仿,日后要像亲兄妹一般互相照拂才是。”赐席之后,四姨母神色感慨地对我道,“妾那时还答应了隔年就带合郎再到京中去探望她,却不想,没多久,她就去了。”
说罢,她低头,用绢帕点了点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