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萦伪装成一个金丹期的普通修士,站在人群中看热闹。
谢玄素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在飞舟头部,衣袂飘飞,当风而立,俊美面容配上玉冠紫衣,又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傲冷酷,身后跟随着一群个头相貌基本一致的体面道童,个个手执宝光耀目的天阶灵器相随,飞舟之上他随意往下瞥一眼,便是杀伐果断的掌权人气度。
旁边有人兴奋地卖弄内幕消息:“我听说老祖准备推荐谢玄素当新一任仙盟至尊呢!”
“什么?不到百岁的仙尊?开玩笑的吧?”
“嘿!不服气啊?人家不到百岁还能升元婴呢,仙门其他人哪个能做到?”
“就是!修仙主打一个逆天改命,人间那一套尊卑先后的规则不顶用,现在就是谁修为高谁坐上面,不然等魔界杀来了,还怎么抵抗?”
说起魔界,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地交流:“我听说魔界最近很动荡啊,应该不会杀过来了吧?”
“你那是老黄历了,魔界现在换了个新魔尊,杀气冲天,上次仙盟组队征讨,我们宗门两位长老去了都受伤而归。”
“你们不知道吧,这个魔尊,比以往的那些都可怕!以前魔修最多也就是掠夺活人当血食,吸取道友修为,各人只要小心些就没事,这个魔尊是打算倾覆天地,为祸三界。”
人群一阵惊叹,伪装成胖富商挤在聂萦身边的赵闻道满头冒汗,不放心地看着聂萦,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当场拔旗大杀特杀。
聂萦却毫无所动,目光追逐着空中的飞舟,直到神采飞扬的谢玄素和飞舟一起消失在视野中。
原来……不管付出多少努力,历史还是坚定不移地走回原来该有的路线啊。
认命吗?什么都不做地回去血云宗,也许过上一百年,谢玄素就会跟上辈子一样,再次带着仙界大军踏平魔界。
街上看热闹的群众们渐渐散去,赵闻道心惊胆战地拽了拽聂萦的衣角,不敢出声,心里叩动拜团契招呼:大师姐?
聂萦:我本来以为他出来之后,会叩心契跟我们联系,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赵闻道:呃……也许谢师弟别有苦衷,你看他身边那么多道童,一定是监视他的。
聂萦不吭声,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赵闻道,半晌才问:“最近的传动阵在哪里?送我去。”
肯出来就好,能见面就能——杀了他。
谢玄素再度回到两忘门,可以说宗门上下倒履相迎,连最高傲的碧华道君都一脸不情愿地出席了。
飞廉道君依旧是一脸铁面无私公事公办,尤其是发现谢玄素并没有把赶山鞭送回来。
“既如此,孔伤道君怕是还要在本派羁留几年。”
谢玄素也不关心,含笑说:“师父未作交代,听凭道君做主。”
声势浩大地迎接之后,飞廉道君引领着谢玄素御剑飞向天枢峰,那群道童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
他们着装统一,个头一致,甚至连笑容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算沿途有年少无知的小弟子感慨一句‘好可爱’,飞廉道君却明白其中厉害。
他落后谢玄素半步,微微斜过一眼,看着这群道童,数了一数,十二个。
“老祖对你倒是关照。”他轻声探问。
谢玄素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自然,我也很感激师父提携之恩。”
飞廉道君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天枢峰如今完全是个空架子,问天道君此刻在山腹闭关,没有百年出不来,弟子们逃亡在外,一路上连个杂役的人影都没有。
待到了主殿,更是冷清到连香都没点,飞廉道君脸色铁青,拱手道:“请少待片刻,待我请香,打开玉碟,就能登录名册了。”
谢玄素负手站在主殿门口,看着内里空荡荡的莲台,怀念的情绪在眼中一闪而逝,道童们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等他指示,他轻笑一声:“你们可别进去,让两忘门说咱们上仙宗不懂做客的规矩。”
十二道童整齐划一地鞠躬,听话地等在殿外,谢玄素迈步入内,此刻殿前香炉袅袅青烟已经升起,飞廉道君上前掐诀启阵,顿时金光大盛,一册玉版样的法宝凭空出现,正是问天道君常年抱在手里的宗门玉碟。
他翻开玉碟,刚要落笔填写,谢玄素却出言制止:“且慢。”
飞廉道君不解地回头:“有何不妥?”
谢玄素在主殿里走了两步,抬头一笑,笑容恶劣:“我突然觉得,客座长老这个闲职的名头太小了,不够分量。”
飞廉道君脸色不大好看:“之前上仙宗找到我们商讨,言说既然冤枉了你,就该弥补,我们也曾想过等你重归两忘门之后,拜在问天门下,便是首席大弟子,天枢峰第一人,当一个代峰主也未尝不可,只是后来……”
言下之意:后来不是被仙门老祖抢走了你这个徒弟吗,此时你已经是上仙宗少主,前途远大,还回来当什么两忘门大弟子?
谢玄素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微笑着说:“这个提议很好啊,我现在为什么不能当天枢峰代峰主呢?又或者——”
他凑近飞廉道君,一脸的张狂肆意:“我现在为什么不能当两忘门的宗主呢?”
“放肆!”飞廉道君不假思索一声厉喝,却看见殿外的十二道童同时抬起头来,目露凶光,手中天阶灵器焕发宝光,只是碍于没有指令并未行动。
谢玄素却显得不慌不忙,他伸出手,修长手指轻佻地捋动了一下殿内的幔帐:“你一人不能做主的话,就回去召集众位峰主长老开个会,讨论一下,我很有耐心的,就在此等待无妨。”
第113章 大师姐,不要哭
飞廉道君气冲冲地离开了, 谢玄素故意抛出难题就是压准他暂时回不来,一撩衣襟就地坐倒开始调息,身后十二道童伫立殿外寂静无声,场面一时有些恐怖。
其实留在原地的不过是一个化身, 本尊在飞廉道君出门的瞬间就掐诀远遁, 直向后山而去。
这一手还是跟聂萦学的,当年在极北之地, 内有风雪兽群, 外有雪蛟,聂萦就悍然发动了身外化身, 以一敌二,同时救下了所有人。
念及聂萦,他不由得加快了身法, 心头火热滚烫,有什么抑制不住的思绪在胸中勃勃跳动,呼之欲出。
她在这里。
虽然没有任何预兆,但他就是知道。
聂萦一定在附近等着他。
基于两忘门不浪费的原则,跟当年谢玄素成为废人后居所就被收回一样,聂萦作为本门叛徒, 后山她的小院此刻也是一片平地, 只有高大的凤凰树还如常盛开着火焰一般艳红的花朵。
谢玄素把手放在树上,仰头看去,树枝间没了灵兽小白毛的活泼踪迹, 地面更是连一砖一瓦都不曾留下, 野草丛生, 聂萦曾经存在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
的确,两忘门收了一个魔修当首席大弟子的丑闻已经传遍魔界, 成为无数人的笑谈了。
师弟师妹们没有心,对这么好的大师姐还不珍惜,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起,枉费聂萦当初的调教之恩,实在不配再叫她一句大师姐。
这样也好,聂萦从此之后就是他一个人的大师姐了。
他从树里拿到了自己藏的东西,珍惜地收入怀中,一回头,发现聂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一双黑眸沉静如古井,就这么盯着他。
“大师姐!”谢玄素惊喜交加,完全不去想聂萦怎么不出声叫他,疾步就向她奔了过去,“你还好吗!?”
那日生离死别之际,聂萦晕倒在地上,他为了不让老祖起疑,甚至都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这些日子他身处敌窟,周围全是老祖的耳目,只能小心再小心,此时乍一见到聂萦,他抛去了高冷面具,整个人都活泛起来,眉目含笑,忘情地伸手想要拥抱——
下一秒,聂萦手中利剑出鞘,一泓寒光笔直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再往前,就是一剑穿心。
“大师姐?”谢玄素诧异地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叫她,“你听我解释,那天事态紧急……”
“不用解释。”聂萦为了追上琅嬛仙境的飞舟,这几日耗尽魔气,又拼尽灵力寻缝钻入两忘门护山大阵,一口气没喘就赶来此处,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虚弱,脸色更是苍白毫无血色,“你想做什么,我都明白。”
谢玄素不知所措地看看她,又看看她逼在自己心口的长剑,再次激动地辩白:“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那都是假的,是权宜之计,我只有这样做才能瞒过老祖跑出来……见你一面,我猜到你会来。”
他再也忍不住,看着完好无损的聂萦,目光中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大师姐,你还在,我还能见到你,真的……真的很好。”
看到聂萦不为所动,手里的长剑还是对着他,谢玄素迷茫之际,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起,只能结结巴巴地述说:“那天你突然发动,我就知道不好,果然,老祖用神识传音给我,说你已经被他控制,生死在他一念之间,如果想你没事,我就得跟他走……否则就杀了你,再杀光血云宗所有人。”
他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背叛你。”
聂萦终于开口:“你没有说实话。”
谢玄素一惊,否定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呆呆地看着聂萦。
聂萦咬着牙,轻声说:“你一定对他说,如果我死了,你就自爆金丹死在当地,赌他不敢动手,他攻打魔界从来不是为了什么降魔卫道,他要的只有你!其实,看到你后来在琅嬛仙境过得很好,我就明白了,他什么都肯给你,哄着你,就是有朝一日要把你拿去做他飞升的血肉阶梯。”
天色晴朗,阳光灿烂,凤凰树的枝叶轻柔作响,但谢玄素周身却漫起无穷无尽的冷意,他惨然一笑:“我当然知道,他就是我一直寻觅的,杀害我父母的幕后真凶。”
仙门老祖,只知有其人,不知其寿数几何,现在仙界还能出面活动的辈分最高的长老在他面前也不过是子侄辈,而仙途漫长,又怎么知道这个子侄是从哪里论起?
聂萦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他活了几万年,是从上古时代活下来,始终不能飞升,也舍不得去死,把自己活成近乎老妖怪的样子。
整个上仙宗都是老祖的工具人,都是为了研究怎样才能飞升存在的,大约几千年过去了也没什么收获,前不久还失败了一次。
那么病急乱投医,唯一的希望就是抓紧谢玄素这个上古遗族的血脉,至于怎么操作……
“大师姐。”谢玄素踏前一步,不顾雪亮剑尖已经刺入法衣,抬手掐灭自动亮起的防御咒文,诚恳地说,“正好你来了,我有个计划,就在不久之后,琅嬛仙境要举办大典,我们来一个里应外合的话,就可以——”
聂萦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我也有个计划。”
谢玄素懵然不知,竟然还露出了惊喜之色:“好啊,大师姐先说。”
“我的计划……”聂萦出其不意转动手腕,雪亮长剑灵气吞吐,对着谢玄素的前胸就直刺了过去,“就是杀了你!”
谢玄素猝不及防,加上面对聂萦他丝毫没有防备,只有识海里七层宝塔倏然闪亮,体内冰魄寒山自觉发动,剑气刺入的同时冰蓝色莲花在胸肩处霎时盛开,锵地一声硬生生地挡住了聂萦这一剑。
“大师姐!?”谢玄素抽身退步,惊疑不定地用神识扫去,一时间脑中泛起七八个念头,难道眼前的聂萦是假象?是伪装?还是傀儡?
都不是,神识扫出,熟悉的灵魂印记绽放,是聂萦没有错。
聂萦一击不中,脸色更加苍白,吃力地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咬着牙关,再次举起长剑。
杀了他,杀了谢玄素!
一了百了,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迎刃而解,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冰魄寒山会裹挟着无数血云宗教徒的尸体袭上峰顶。
她疼得发抖,好像从灵魂到身体都被一只命运的大手揉搓在一起,前世今生诸般记忆碎片一起涌上脑海,眼前的谢玄素也随之不停改变。
一会儿是月光下狼狈倔强的灰衣少年。
一会儿是上辈子踏平魔界的冷酷仙尊。
他用信赖的眼神看着自己,诚挚地交托出一片真心,无论前方刀山火海,他问都不问,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他们在血云宗的宫殿里醒来,肌肤相贴,发丝交缠,彼此灵力酣畅得水乳交融。
他一剑刺入自己的后心……
聂萦急促地喘气,她分不清哪一个是真正的谢玄素,又或者都是?
前世的谢玄素也曾经是一个纯情有爱的少年俊杰,这辈子的谢玄素也会有一天登上仙尊宝座,对着血云宗再度挥下雷霆一击。
“小谢……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办法解释。”不知不觉之间,聂萦已经泪流满面,却还是坚持举起剑对准了谢玄素,“我只能杀了你,你可以恨我,我也不会为自己辩解,我有不得不杀你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