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口,她无法面对着谢玄素澄澈的目光说:我之所以杀你,是因为将来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谁会相信呢?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对谢玄素的一种侮辱。
他是如此信任她,把她当成拯救自己于泥沼的恩人,从来没有一件事违拗过她的意见,任何时候她一回头,都可以看到谢玄素坚定地站在身后。
就连她自己都动摇过,心怀侥幸地想:也许历史是可以改变的,这么忠心耿耿的小谢,铁板钉钉的血云宗大护法,怎么会回到仙界当劳什子的仙尊呢?
可是现实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他真的回了仙界,而且成为下一任仙尊的热门人选。
该来的始终会来,也许要比上辈子还要来得快一些。
她必须杀了他。
谢玄素始终默默地看着聂萦,在灵剑再一次逼近的时候,他不闪不躲,黑眸中满是坚定,轻声说:“好。”
“什……什么?”聂萦泪眼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凭本能问了一句。
“我说,我早就该死了,这条命是大师姐给的,如今大师姐要拿回去,我绝无二话。”谢玄素甚至还朝前走了一步,把胸膛主动地迎上了聂萦的长剑。
多年之前,就在脚下踩的这片荒野草地上,曾经有三间小小茅屋,屋内大铁锅,屋外是堆成山的劈柴,他拖着毫无修为的身体,带着一颗破碎的丹田,被聂萦拎起来传授淬体之法。
那段日子,很疼,也很幸福,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抛弃自己的人,是她的手把自己从人生无边无际的黑暗绝望中拉了出来。
那么,今天死在她剑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谢玄素释然地笑了,轻声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大师姐,不要哭。”
我不值得你伤心,从今之后,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祝你仙途坦荡,青云直上。
第114章 我不信命
聂萦纵然一万次地想象过自己如何一剑将谢玄素刺死的场景, 此刻事到临头,依然心旌摇荡不能自已,灵力脱控而出,剑气外放, 咻地一声就要贯入谢玄素胸口, 幸亏聂萦最后关头手腕一转,剑气换了方向, 冲着斜上方激射而出。
凤凰树无端遭了一剑, 枝头簌簌抖动,火焰般的花朵如雨而下, 淋了谢玄素一头一肩。
他法衣被剑气波及刺破,一样东西从怀中跌出,和着落花一起掉在地上。
面对死亡都镇定自若的谢玄素, 突然变了脸色,敏捷地伸手去抓,聂萦却下意识地抢在前面,五指一收,隔空将其捡了起来。
“大师姐,不要看!”谢玄素难以维持冷静面容, 仓皇地扑了过来阻止, “现在就杀了我!现在!”
聂萦盯着手里的东西,很简陋的一个项饰,项链本身是用一条断裂的丝带接续而成, 接头处细密地缝了针线, 还用灵力加固, 下面吊着一颗留影石。
非常普通的小留影石,把赵闻道倒着拎起来抖一抖, 可能抖出几百颗那种常见。
“这是什么?”她握住留影石,喃喃地说。
像是问谢玄素,又像是问自己。
谢玄素脸色尽灰,颓然地垂下肩膀,刚才慨然赴死的镇定被这个突发情况杀得片甲不留,他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还是那个前途尽毁,心灰意冷的小杂役,面对残酷现实仓皇无力,双眼发直,只是祈求地嗫嚅:“不要看……大师姐,不要看!”
丝带是她的,聂萦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那时候她觉得谢玄素这么死是便宜了他,趁着黑夜去给他喂药,谢玄素昏迷中随手抓断了她的丝带,还很珍惜地说这是恩人之物,要珍藏起来。
当时自己怎么说的来着?没好气地责骂他,让他只能认自己一个主人。
谢玄素答应得好好的,她还真以为早就扔了,没想到他把丝带做成了项链,随身佩戴。
下面的留影石……
她灵气试着探入,谢玄素以手掩面,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
留影石自动运转,一幕场景被投放在在荒野空地上:小小影像中是一处山崖断桥,红衣少女身形笔直,站在桥头,马尾飞扬,面对着前方无数罡风雷电,她沉腰落马,一拳轰出——
然后傲然回眸,朝着画面外潇洒地一挥手。
这是她……风雷谷伪装筑基。
聂萦想起来了,赵闻道有顺手留影的习惯,当时跟着她一起去的,留影之后,谢玄素和他争着看,这颗留影石明明不慎掉下悬崖了,怎么会在此?
她抬眼征询地望去,谢玄素垂着头,喑哑地说:“是我留了下来。”
“不是,你留这个干什么?还有……”聂萦举起丝带项链,“你早知道是我?”
“是啊。”谢玄素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我一早就知道,没有别人,从始至终伸出手救我的只有大师姐一人。”
他自知必死,反而豁出去把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翻了出来:“大师姐,我不是好人,你还记得宋奕吗?不记得没关系,小人而已,那你还记得王嘉人,王嘉雪吗?他们死在百花秘境里,庄无尘举告到飞廉道君面前,还连累了大师姐一起受审。”
聂萦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谢玄素却带着一股隐秘的疯狂,痛快地揭开了真相:“他们都是我杀的,我在秘境里查看过地图,用自己的血引来了那头元婴巨兽,又在最后关头假称有发现带着大师姐传送离开,任凭他们被巨兽撕咬致死。”
那些黑暗的心思,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恨意,那些隐秘的过去……反正他要死了,何不干脆自爆个彻底,让大师姐知道,他死得其所,杀他完全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死就死了,但他不能让大师姐伤心。
“还有,秘境历练之后,宗门之中有人非议大师姐,后来这些人遇袭被人断了经脉,仙途无望黯然离山,也是我做的,不是什么魔修作祟。”谢玄素说得非常平淡,低垂的双眼里却闪着幽暗狠辣的光芒,“大师姐一片好心督促他们修炼,他们却心怀不满,闲言碎语,这群人若把心思多用一分在修炼上,也不至于我这个废人都能轻而易举暗算他们。”
聂萦捂着额头,一时消化不过来:“你先别说话。”
谢玄素却铁了心,直接放出下一炮:“那日我在途中布阵考验左护法,只是借口,我是真的想杀了她。”
“小皮!?”这下聂萦是真没想到,失声问,“你杀她干什么?”
谢玄素抬起头来,脸上似哭非笑:“我说了我不是好人……我嫉妒大师姐对她好,关心她,如果……她消失了就好了,大师姐身边只要有我就好。”
聂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谢玄素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后来我知道大师姐别有秘密,需要更多人出力,我一个人是解决不了的,所以我才放过了她。”
沉默,聂萦是无话可说,谢玄素则是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半晌,谢玄素缓缓地屈膝,跪在了聂萦面前,低下头,露出了光洁白皙的脆弱后颈:“我心慕大师姐,至死不渝,如今大师姐要杀我,一定是有我不知道的理由,没关系,我不在乎,希望……”
他语不成声,一滴泪悄悄地落下,渗入荒野很快不见:“大师姐就此忘了我,切勿挂怀,只当我已经死在了那个夜晚。”
所有的日子,所有相处的时光,所有并肩战斗的过去,所有那些欢笑缱绻……都不存在了。
都会随着他的死,埋入地下,被聂萦永远忘记。
谢玄素闭上眼睛,感受到聂萦冰冷的手掌按上了他的后颈,只要她体内灵气轻轻一吐——
良久,似乎过去了一万年,他听到聂萦说:“你刚才说……你有个计划?”
谢玄素惊愕地抬起头来,入目是聂萦褪去脆弱,重归决绝的脸。
她咬着牙冷笑了一声:“命吗?我不信!反正我已经跟老天爷争赢了一次,不怕争第二次!”
琅嬛仙境难得开一次,上一次还是百年前的仙魔大战,身为仙尊的两忘门宗主前来拜请老祖主持仙盟大会,组建各大宗门精英弟子去征讨魔界。
此次仙境重开,却是大喜事,受邀而来的来宾沿着云路玉阶踏入结界的一瞬间,受浓郁的灵气滋养,呼吸中都带着一股清甜的味道,脚下生风,浑身轻松,有些年高德劭的长老不住口地称赞:“果然是仙境,我这陈年暗伤都好了许多。”
更有些被师长带挈而来的年轻弟子,也暗自窃喜:“一踏入此地,修炼瓶颈竟有所松动,若能在此潜心修炼个半年,那还不突飞猛进?”
这样的痴心妄想难免招来别人的嘲笑:“想什么呢,还半年,若不是正好遇见谢玄素和裴一婷的道侣结缘大典,你连仙境的大门都进不来,趁这时机多吸几口灵气要紧。”
“奇怪,这仙境里的灵气是比外面的要好吸啊,一入经脉自行流转,都不用我调息的。”
说说笑笑,来宾们沿着玉阶向前,以老祖的修为,搬山填海都是寻常,何况是自己法宝构筑的洞府,仙境当中辟了一处空地,两侧层次错落布满坐席,以玉树琼枝点缀,有道童来往穿梭,更有白衣金饰的上仙宗弟子含笑相迎,耳边仙乐阵阵,令人耳目一新。
“这么一看,上仙宗人员众多啊,今日过后,手握两位百岁内元婴,更是前途大好。”归霖宗一位长老喟叹,又想起自家镇山的渡劫期长老之前飞升失败,后继无人,宗门人心惶惶,不觉叹气,“风水轮流转,没想到最后还是一心钻研飞升的宗门拔得头筹,之前还笑话他们钻牛角尖呢。”
和他相邻的好友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运气罢了,谁想到老祖随便捡一个谢玄素回来,就是天才呢。”
“那叫老祖慧眼识珠!”坐在另一侧的别个宗门长老看负责这一片的上仙宗弟子眼神撇过来,赶紧找补,“谢玄素从前就是两忘门的后起之秀,肯定是天赋卓绝,不然老祖能把圣女下嫁?”
上仙宗弟子的白衣飘动,去别的地方迎接新来的客人了,这几人才松了口气,互相使了个眼色,在心里用神识交流:“莫要多言。”
“以老祖的修为,怕是我们在说什么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还是少说为妙。”
“就是,我等受邀来观礼,闭嘴看戏,看完走人,善莫大焉。”
两忘门的来宾是掐着差不多快开始的时间才赶到,而且只来了碧华道君一人,敷衍得甚至连客套的笑都不给一个,沉着脸快步走到位置上落座。
“听说了吗?谢玄素现在是两忘门的代理掌教了。”
“噗!有这事?他才多大年纪?怎么也该是碧华道君吧?”
说八卦的一位青衣文人模样的仙长看到前后都有人竖着耳朵倾听八卦,更加得意,显摆地说:“都是因为结缘了个好道侣呗,所谓富贵不还乡,如穿锦衣夜行。”
“啧啧啧啧。”
“难怪呢,我听说老祖会趁这次大典直接宣布谢玄素接管仙盟,成为新一任仙尊。”
“怎么,不服气?不服气你也娶个圣女啊。”
上仙宗弟子白衣一闪,已经到了聚起来说小话的众人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位慎言,典礼马上要开始了。”
青衣仙长抖抖袖子,正襟危坐,嘀咕了一句:“早该开始了。我都等不及了。”
第115章 肉傀儡
隐隐的仙乐声音渐渐变得响亮了起来, 吸引了在座宾客的大部分注意力,抬头见天边云蒸霞蔚,美不胜收,琅嬛仙境发出的绚丽之光晕染了大半个天空, 伴随着一声清越婉转的鸣叫, 两只七色鸾鸟双双而至,比翼齐飞, 长长尾羽在空中迤逦而过, 洒下一道道流光星彩。
“凤凰?!”有些年轻没见识的弟子失声惊呼,忘情地伸手去捞洒落的光彩, 掬在手中时仍有余温,是灵气凝结而成的粉尘。
还有人惊讶之际,一口叫出来历:“这是上古遗族豢养的鸾鸟, 自从天地大变之后早已消失,却原来老祖这里还藏着两只?”
“瞎,老祖辈分高,家底厚,有什么好东西都不稀罕,我听我师祖说了, 他刚拜入门下的时候, 老祖就已经是老祖了。”
这只是个开场,随后各类大小灵禽随着鸾凤飞行的轨迹振翅而来,一边婉转歌唱一边翩翩起舞, 不知道使了什么妙法, 浑身羽毛撒下无数花瓣, 清香扑鼻。
就在这漫天飞舞的花瓣雨中,谢玄素和一位清丽佳人并肩漫步而来, 沿途上仙宗诸弟子无不起身,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目光甚至都不敢抬一抬,只敢盯着圣女盛装丽服下长长的裙摆。
众宾客看到正主儿来了,赶紧收起有的没的的小心思,做出满面春风的样子,呵呵笑着拱手庆贺,免不了还要说两句吉祥话:“果然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佳偶天成,仙门之幸啊。”
“还是得数老祖眼光好,先是收了一位圣女,不声不响就升至元婴,偏偏又收到一位得意弟子,照样是元婴境界,再巧也没有了,这就是缘分呐!”
谢玄素神态自若,一路点头致意,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简直从心底里焕发出笑容,他今日大喜,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体面礼服,精美到恨不能丝丝缕缕都泛着灵蕴宝光,而身边的裴一婷更是光彩照人,吉服略有些繁琐,却更加衬得她风姿楚楚,绰约动人。她依旧戴着长长的面纱,一双妙眼流波生光,专一地投注在谢玄素身上,满是痴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