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岑默了两秒,无语往靠垫一靠,一副任凭处置的表情。
几分生无可恋,又几分倔强尴尬。
秦墨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捏着瓷勺凑在唇边吹了吹,敷衍地递了过去。
也不是没有喂她吃过东西,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两人都心不在焉。
直到扑鼻而来的香浓鲜味,令周梦岑忍不住挑了下眉。
她愣了片刻,才发现他端上来的,竟是热乎乎的腌笃鲜!
符姨今天要给她做的。
父母去世后,周梦岑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这道汤了,骤然闻到熟悉的味道,难免会为之动容。
奶白色的汤汁浓稠,入口鲜美香浓,勾起了一些细碎的回忆,心情也没来由地有些沉重,看着那碗汤怔怔出神。
“怎么,不合你胃口?”秦墨出言讽刺了一句。
周梦岑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摇了摇头,连忙去就着他凑过来的汤勺,抿了一口。
其实味道很美好,美好到她有些不舍喝完。
大概是没有买到金华火腿,秦墨用的西班牙火腿代替,冬笋还算鲜嫩,熟悉的是,百叶结依旧是用豆皮打的花结。
在北市念书的那年冬天,周梦岑无意念叨过这个海城特色美食,第二天,秦墨就买了食材去她的公寓,照着美食书籍上的步骤,亲手给她煲了一锅。
她喜欢葱花的味道,却不喜欢葱花入口,所以端上来之前,秦墨会小心翼翼去掉碎葱花。
他没有忘记她的喜好。
一碗很快见底,只留了些难消化的几块肉,见她没有开口,秦墨难得好声好气问了一句:“再来一碗?”
周梦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虚弱的气色让她看起来有些乖巧,像是等着投喂的猫咪。
秦墨忽觉心情有些愉悦,心中低笑了一声。
得,大小姐也有大小姐的骄傲!
再后来,直至窗外风雪再次停歇,这位大小姐终于身子一软,往床头一靠,一副本小姐心满意足的模样,抿着唇也不开口说话。
许是吃饱喝足后的困顿,又大概是退烧药效上来,她半眯着眸,浑身散发着慵懒,却不忘掀眸去看他。
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秦墨声音瞬间低哑下来:“睡吧。”
他克制着想要用指腹揉擦她唇瓣沾的汤渍,转身抽了张纸巾为她轻轻擦拭,而后抬眸看了她一眼,“她们很快就回来了。”
闻言,周梦岑才阖上眼,抱着柔软的枕头,脸颊在上面无意识蹭了蹭,嘴角微微翘着。
高贵冷傲的大小姐,也只有在睡着时,才能被人窥见那份隐藏的少女模样。
秦墨提起被褥盖到她肩上,正要离开,忽听她喃喃出声。
他下意识俯身贴耳凑近。
“……谢谢……”
她吐息灼热,咬字含糊,让人难以分辨。
秦墨知道,她在跟自己道谢。
但他要的,不是这一声谢谢。
他低眸紧紧盯着女人沉睡的容颜,忍着心脏的发紧与要亲吻她的欲望,伸手拂过她脸上的碎发。
“周梦岑,好久不见。”
甚为想念。
没有回应。
指腹下的肌肤温度倒是渐渐恢复正常,光滑细腻,只眉心微皱着。
没多久,他掌心被她温热的汗水浸湿。
应该是烧退了。
秦墨起身去洗手间抽了湿毛巾,搭上温水,俯下身给她细致擦着冒出的细汗,从额头到鼻翼、从脸颊到唇角、再到颈窝耳后……
回想这次重逢,她的冷漠疏离、傲慢不屑,她的雷厉风行、孤独清冷,是她,又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却一如既往是折磨他的毒药。
秦墨从前觉得,自己已经快忘了这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可偏偏她突然再次闯入自己的生活,像是撕开他伪装的面具,面具之下的灵魂,依旧藏着她周梦岑的一颦一笑。
哪怕这个周梦岑变得自己不再熟悉,却仍然能让他为之疯狂。
周梦岑沉睡中隐约碰触到清凉的肌肤,忍不住用脸颊凑了过去,英气的眉峰微微蹙着,似不够,还要贴过去。
秦墨的手背猝不及防被她紧贴着,触到温柔光滑的肌肤时,不禁顿住了。
她瘦了许多。
从前的丰姿绰约如今却已形销骨立,只那一双锐利的眼神看人时,永远是不达眼底的浅笑盈盈,礼貌疏离、凛若冰霜。
秦墨很清楚,要坐上她如今的位置,需要一颗多么强大而孤独的心,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看起来,似乎并不开心。
然而七年前出国留学的前一夜,秦墨就下定决心,这辈子要对周梦岑三个字不闻不问,将她彻底从心里摘除,哪怕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成为她要倚靠的那种人,他也绝不会再回头。
可直到真正见到她那一刻,从他没控制住自己在舞池抓住她手腕开始、从他彻夜坐在办公室落地窗前只为第一眼看到她从车上下来开始、从他下意识来到这里看见她病弱的身影开始……
秦墨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多年的伪装和逃避,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原来,他并非自己认为的那样心如死灰。
有些情感,只是被他刻意尘封着,直至再见到她时,汹涌而出,再难作假,开始蠢蠢欲动。
——
周梦岑醒来时,已经是两个小时过后。
苏琪和罗奕在秦墨司机的帮助下,在中央公园的一张长椅上,找到正在陪小孩子们玩雪球的符姨。
她果然忘了自己今天要出门做什么,看到那些小孩想起了书颜,就忍不住停下脚步。
周梦岑看着那份关于阿尔茨海默症的检测报告,也终于明白这半年来,她健忘的原因。
“需要告诉符姨吗?”苏琪问。
周梦岑摇了摇头:“她要是知道,不会愿意留在我身边的。”
符姨没有什么亲人,十五岁开始就在温家照顾温雪兰,后来温雪兰嫁给周云亭,符姨便也跟着去了海城,温雪兰生下周家两姐弟,也一直是由她照顾,再后来温雪兰去世,周家历经最艰难的时候,是她守着两个孩子长大,以及后来意外出生的周书颜。
整整五十年,在周家,符姨是如同亲奶奶一般的长辈。
“把机票改到下午吧。”
周梦岑看着在厨房忙活的符姨,低声吩咐罗奕。
她想尽快回国,给符姨最好的治疗。
“说起来今天多亏了PAIGED的那位秦总,不然这么大的曼哈顿,我们真没有那么快找到符姨,我们要不要跟他亲自道谢?”
苏琪回忆着问,她今天对那位冷漠的秦总有所改观,想着也许借这次机会,合作还有可能的机会。
“不必了。”
周梦岑抬眸看了眼厨房。
醒来时,房间里安静如斯,厨房也干净得没有留下痕迹,就连羊毛毯上她打翻的那杯水,也消失得毫无痕迹。
一切都好似梦境一般虚无。
他来过。
亦或者没来过,好像都不重要了。
周梦岑想起他离开前问的那句话。
七年前未发射出的子弹,直到今日,她扣下扳机,将那场镜花水月的梦,亲自打碎。
第10章 顶峰
翌日回国。
周梦岑下飞机后第一件事情,便是与南航集团的张斯儒在名爵碰了个面,等从名爵出来,刚好下午四点半,学校放学时间。
灵顿外国语学校,海城最贵的私立小学。
此时正是周四放学高峰期,学校路边停满了豪车。
离校园稍远处的路口,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宾利慕尚,周梦岑正在跟谢淮电话会议谈论,稍抬眉眼,便远远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书颜走过来,旁边跟着保姆小蓁。
是盛灏。
周梦岑半眯着眸,目光渐冷。
当年,她以有了身孕且宝宝十分健康为由,跟盛灏低调解除了婚约,然后便去伦敦留学,一年后符姨带着小书颜回国,直至她回来亲自接管公司,才正式公开书颜的身份。
而盛灏,是唯一知道书颜身世的人。
周梦岑原本以为,有了书颜,他应该会跟自己避嫌,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反而还时常借着关心书颜的由头,一步步掺和她的生活。
“反正你跟他也没有可能了,我不介意成为书颜的爸爸。”
周梦岑也没料到,向来玩世不恭的盛灏,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他父亲盛坤伦,好像对此也没有意见。
虽然她自始至终没有答应,但碍于这些年盛家对周氏集团的“照拂”,即便父亲不在世了,周盛两家也保持着还算和谐的关系。
恰好盛灏的姐姐——盛漪的小孩也在灵顿上学,跟书颜同班,有时候会遇上盛灏过来接外甥,所以书颜跟他也算熟稔。
快到车前,像是注意到她投来的目光,书颜兴奋地挥舞起手。
周梦岑收起冷淡的眸光,浅笑勾唇。
“好,就先到这里,华尔街的AI医疗机构,周一大会前给我三个最终备选方案。”
挂断电话,车门恰好被拉开,书颜一蹦一跳开心上了车。
“妈咪!你终于回来啦!”
因为周梦岑平时很少来学校,周书颜小朋友只觉得今天比被老师表扬还要开心,嘴巴咧到耳根,扑在母亲怀里,给她讲自己今天在学校里有趣的事情。
“妈咪,我们今天排练了舞台剧《拯救大海》,我扮演的海底小纵队英雄,受到老师表扬了。”
“书颜真棒。”周梦岑捏了捏女儿的脸颊,却在碰触到她眼尾时,脑中蓦然浮现的,是那张久别重逢的脸。
以前只觉得,书颜长得像她舅舅周槐南,直到这次纽约再见秦墨,才发现她其实完美继承了他的眉眼。
同样的琥珀色瞳孔,就连眼尾微翘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只是可惜,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女儿的存在。
一想到这里,周梦岑便心生愧疚地将女儿紧紧拥住,心里头更是一片空寂。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妈咪,你怎么了?”心细的书颜感受到母亲的异样。
因为那力道大得仿佛害怕失去她一样。
周梦岑摇头,掌心抚着她后脑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抬头看向站在车外的盛灏,微微颔首。
“盛叔叔给我买了黑天鹅。”书颜回头看了盛灏一眼,仰头乖巧说道。
盛灏从小蓁手里提过一个黑天鹅蛋糕盒,递了过去。
“谢了。”
“客气。”
盛灏望着她,目光有几分直白的深情,又问:“刚下飞机?”
周梦岑点头,将女儿抱到一旁的儿童椅上,与他告别,“回见。”
正要关上车门,盛灏却伸手按住,饶有兴致一笑:“一起喝个下午茶?”
周梦岑:“明日回公司喝也一样。”
盛灏看了周书颜一眼,又对周梦岑笑道:“给个面子。”
周梦岑看着自家女儿怀里的蛋糕,终是不好当着女儿的面拂了别人的好意,只得点了点头。
两辆黑色轿车在附近的一家私密咖啡厅前后停下。
小蓁带着书颜和盛灏的外甥去了阁楼的游乐场玩,盛灏点了一杯冷萃,然后看向对面的周梦岑。
“还是馥芮白?”
周梦岑轻点头。
咖啡上来之前,盛灏问道:“听说你让谢淮去纽约出差了,怎么,那边项目进展不顺利?”
“小盛总消息挺灵通。”周梦岑淡然抬眸。
盛灏身子靠在椅背,盯着她像是要洞穿她所有心思:“岑岑,你其实不用对我这样防备。”
周梦岑淡然自若一笑。
“过几天我爸六十大寿,我跟他争取了,如果……我们联姻,圣地的股份可以再转你10%,这样,兰亭地块就由你全权做主。”
“你知道不可能……”
“我知道,”盛灏迫不及待打断她,“我说的是协议结婚,字面意思。”
周梦岑看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岑岑,你应该知道这块地的热度,我爸要让它发挥出最大的价值,他是不可能让步的,但如果你嫁给我,作为盛家儿媳,这块地皮即便是送给你,他也毫无怨言。”
周梦岑皱眉,该说盛灏是太过单纯的蠢,还是明知故意的坏呢?
盛坤伦想要的,不仅仅是她这个儿媳,还有如今周氏集团的半壁江山。
当年,周氏集团被周云清和孙连成两人害得资金链断裂,面临破产风险,危难之际,她的父母又相继去世,是她独自挑起大梁,配合司法清收,查找账目,最终在混乱的资金流向中,发现了周云清和孙连成贷款流向的国外空壳公司,才及时向检察机关申请追加对方洗钱罪名,扣下了正要出国的两人,给父亲平了反。
后来,那些资金依旧没有追回,她和周槐南的信托基金也根本不足以支撑偌大的亏空,所以周梦岑不得不变卖企业家产还清贷款。
但好在她最终盘活了资产,保留住周氏集团。
那段时日,周氏集团四面楚歌,往日盟友包括他盛家大都是隔岸观火,不肯伸出援手。
她一直撑到后来外公一家还以清白,才终于得以喘口气,重振周氏集团。
也是这个时候,眼见周氏集团稳住,盛坤伦才惺惺作态提出让周盛两家联姻,帮周氏集团恢复往日,条件是兰亭地块作为抵押,以超低价卖给盛世集团旗下的圣地集团,而那时,周梦岑手里也只有最后一块兰亭地块了,那是他们一家人多年的心血。
彼时,周梦岑一介女流,年纪尚轻,要在海城这样一个金融大城市站住脚,别无他选。
因为即便没有盛家,也会有其他人,周梦岑也不想费更多精力去寻找长期合作伙伴,不得已答应。
要不是后来书颜的意外到来,也许如今她早被困在盛家,周家也不复存在。
“岑岑?”盛灏见她不说话,神情有些冷漠,心里不由打鼓。
他知道,周梦岑不是寻常大小姐,不是他能把控得住的女人。
可偏生是他喜欢的人。
“不用,”周梦岑的笑容有些嘲讽,“你应该知道,我讨厌这种交易。”
会让她想起七年前的屈辱。
——
彼时,纽约,曼哈顿。
得知周梦岑连夜回了中国,George彻底明白这项合作是凉透了,一怒之下,他直接开车飙至秦墨的公寓。
“Moore!Moore!”
到了门口,George连视频门铃都懒得按,气急败坏拍打着门。
半晌,门开。
后面是一张阴郁至极的脸,眼底猩红,开门一瞬,是扑鼻而来的浓烈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