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原本就是繁华膏腴之地,豪强与世家林立,这些衙役生怕一时眼拙得罪了人,早就练出一副火眼金睛。冷眼瞧着霍青毓谈吐不凡,便又恭敬了三分。
姚短腿一伙拐子专做的便是贩卖人口的生意,十余年内流窜至南北各地,拐卖的幼童妇人不下几百起。下场最为凄惨的,便是这些被折了腿脚当街乞讨的幼童,经年伤病得不到医治,苟延残喘时要被扔到街市上乞讨,讨来的银钱多了,还能得一口残羹剩饭,若是当日没讨到银钱,拐子便连饭也不给吃。倘若饿死病死了,不过一卷破席卷了扔到城外乱葬岗上,还省了烧埋的力气。
除了这些死的悄无声息地乞儿之外,姚短腿一伙人偶尔也会将拐来的妇人凌、虐致死。那些妇人大都是不肯忍辱或奋起反抗或寻机逃走的,被姚短腿一伙人抓回来后,要么狠打一顿立刻卖了,要么留下来恣意玩弄,有时下手狠了那些妇人挺不过去,也不过是一卷破席而已。
因而十余年下来,姚短腿一伙拐子看着不起眼,手中命案都积攒了二十余条。如此丧心病狂之罪行一经问出,登时震惊了朝野上下。司管此事的应天府尹一面拟折子上报刑部,一面使人按照姚短腿等人的供词到各地寻访被拐儿童并将人送还家乡。一面欣喜于自己任上破获如此大案,三年考核必定能评个优上,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就在朝野上下皆因姚短腿一案沸反盈天时,霍青毓也带着冯老三诸人回到了扬州。
一路船行,尽览两岸风月。冯老三且看着手捧茶盏神色越发惬意的霍青毓,满心猜疑无处可诉。
弃舟登岸,早得了消息的杨嬷嬷立时打发一乘小轿至岸边等候。众人簇拥着小轿回至冯老三在扬州的宅院,在门口迎着的杨嬷嬷惊愕的发现,除女煞神一行人外,最后头竟然还跟着三四个身体残弱,容貌平庸,病病殃殃的小孩子。
霍青毓径自去洗漱换衣,留下冯老三与杨嬷嬷互通口风。
洗漱过后,身穿白色中衣,恰纱裙,外罩藕荷色对襟儿褙子的霍青毓散着头发走出静室。
乌压压的头发还滴着水珠儿,一头青丝如墨染,越发衬出白净的脸面。点墨也似的眸子幽暗深邃,漫不经心地落在人身上,好似连心肝脾肺都能看个通透一般,再没有寻常女儿家的清澈纯粹。
杨嬷嬷把要说的话放在心底又掂量一遍,方才举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迈进门来。
黑漆填金的托盘上摆着一只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杨嬷嬷把盛着普洱热茶的填白盖碗摆放在霍青毓面前,小心翼翼地奉承道:“姑娘到金陵走了那么一遭儿,且办了那么一件大事儿,想必也累得紧了。奴给姑娘捏捏肩捶捶腿,松散松散可好?”
霍青毓拿起桌上的普洱茶轻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什么话就说罢。”
杨嬷嬷闻言一噎,满腹的话又在心里思量再三,方才窥着霍青毓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咱们这院子里调、教的姑娘丫头们,且不知该如何处理,想讨姑娘的示下。”
霍青毓用茶盖轻拨茶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杨嬷嬷继续说道:“姑娘也是知道的,咱们这瘦马行当,虽说也做的是贩人的买卖,可到底同那些丧尽天良的拐子不一样。咱们这里的姑娘,大都是真金白银从他们父母手中买来的,经过调、教以后,再转卖给那些盐商茶商,官绅富户。虽说也叫她们受些辛苦,可到底也是给这些女孩子一条出路。咱们这儿一等的瘦马,学的是琴棋书画,丝竹笙箫,二等的姑娘,学的是看账算筹,管家理事,便是最次一等的丫鬟,也能学些针黹女红,油炸蒸酥的技艺。可不是比那些目不识丁的粗鄙妇人要强得多?”
霍青毓闻言轻笑,且把手中茶盏轻放在桌上,因笑道:“这么说来,你们做的还是活人无数的善事了?”
杨嬷嬷被讥讽的脸面一红,讪讪说道:“这倒是不敢说。只不过是人卖我买,你情我愿罢了。”
“那些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孩子,若不是有我们当做瘦马一般的养着,也不过是被家中父母几两银子卖给人做媳妇的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扎挣着一口饭吃。可若是有幸被那些盐商富户挑中了,吃穿用度上且不说,倘或再能生下个一儿半女,连带着家里娘老子都受益无穷——”
霍青毓嗤笑,随意问道:“你倒是舌灿生花惯会说话儿,不知道这些瘦马大多是个什么下场?比如被富商挑中了却遭家中大妇厌恶打杀的,没被人挑中不得不转卖流落到青楼楚馆的……说说看,大都是个什么下场。”
杨嬷嬷被臊的满面通红,支支吾吾了大半天,只好说道:“姑娘且别这么说,不拘是个什么下场,也都是他们自己愿意的。姑娘倘若不信,且问问她们便知道了。老奴再不敢扯谎的。”
霍青毓葱白一般的手指轻揉太阳穴,歪斜着身子打量杨嬷嬷半晌,直把人看的心慌意怯腿脚发软,方才徐徐说道:“既这么着,且叫她们进来。”
第五章 (修)
十来个身材纤巧容貌娇妍的女孩子排成一行站在面前,娇滴滴的行了个万福礼,齐声说道:“见过沈姑娘。”
端端正正坐在首位的霍青毓手捧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知怎么竟有了一种身为老鸨的错觉。
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霍青毓示意众姑娘们起身,因问道:“听杨嬷嬷说,你们当中,有人自愿成为瘦马。”
霍青毓的态度平和,音色轻缓,就好似一缕吹拂着瘦西湖岸边杨柳枝的微风,让人不自觉的放下了心中的防备。
众女孩子们面面相觑,有人微微上前,欠身说道:“回姑娘的话,奴家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霍青毓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女孩子,十二三岁的年纪,身材纤瘦宛如弱风扶柳,容貌清丽声音婉转,那把嗓子说起话儿来,简直比最上等的黄鹂鸟儿的叫声还动听。清澈的眸子亮亮的,打量人的时候臻首微垂,只略略抬眼偷窥着看,眼波流转处便透出几分风情来。那风情并非是艳若桃李的风情万种,而是豆蔻少女心下怀春的窃喜与娇嫩,叫人瞧着便觉心里痒痒的,宛若化作一池春水的柔软。
杨嬷嬷偷觑着神色略有些漫不经心,可唇角永远勾勒出一丝温柔弧度的霍青毓,小心翼翼地介绍道:“这便是我们这里最出色的姑娘春娘。打小儿便由我亲自调、教出来的。春娘,且给姑娘走一个。”
春娘娇滴滴的应了一声,迈着小巧的步子身形袅娜的迎上前来,尖尖小小的绣花鞋在绣裙底下若隐若现,春娘娇娇怯怯的行了个万福礼,口内拜道:“春娘见过姑娘——”
“行了。”霍青毓略觉心累的打断春娘的黄鹂亮嗓,很是无语的说道:“我又不是来相瘦马的,叫我瞧这个做什么。”
杨嬷嬷闻言一怔,旋即尴尬的笑出声来。欠身赔笑道:“是老奴的错,竟是忘记了。”
霍青毓瞥了杨嬷嬷一眼,转过头来看着春娘,徐徐问道:“你觉着做了瘦马,被那些盐商富户挑回去做小妾,这样的日子很好?”
“不然又能如何?”大抵是霍青毓的态度太过柔和,站在屋子里的一群莺莺燕燕全然忘了进门前杨嬷嬷的嘱咐。春娘更是歪侧着脑袋一脸娇憨的问道:“嬷嬷说了,女孩子这辈子无非就是嫁人生子。倘若是嫁给那些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或者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农,一辈子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莫如嫁给那些盐商富户,至少这辈子吃穿不愁的。”
“何况奴家这些人,被养的娇娇怯怯的,也过不得那些卖力气的苦日子。即便是嫁了过去,那些汉子也未必养得起,更未必能守得住。”
“倘若糟蹋了自己个儿也过不得安生日子,那我们宁愿一开始便攀个高枝儿,至少日子过得还有些念想儿。”
霍青毓听着众女孩子们理直气壮的辩驳,不觉莞尔一笑。
她暗自沉吟一回,又问道:“那你们可知道这些瘦马大多下场如何?”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仍旧是春娘乍着胆子说道:“略知道一些的。”
“不害怕吗?”
这一回没有人答言了。
过了好半晌,还是春娘小声的说道:“嬷嬷说,那些下场凄惨的姐姐们,大多是仗着宠爱就不安分的。只要我们进门后乖乖的,不惹主母生气,就不会有事。”
霍青毓斜睨了杨嬷嬷一眼。
杨嬷嬷只得赔笑说道:“我这也是尽人事听天命。这些姑娘们可都是被她们老子娘亲手交到我们这儿的。为了几两银子就能狠心把女儿卖到这种地方,那些个父母兄弟也都是黑心烂肺的。即便是姑娘好心要放了她们,只怕她们也会被自家的父母兄弟转卖。姑娘也不过是白白浪费了自己的银子,终究没什么用处。”
杨嬷嬷和冯老三是真怕霍青毓脑子一抽,把所有的瘦马都遣散。到时候他们的辛苦可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霍青毓看着因为杨嬷嬷一句话,突然变得花容黯然,愁容惨淡的众女孩子,微微一笑,“叫冯老三进来。”
没等杨嬷嬷躬身应是,霍青毓又补充道:“带着账本子。”
杨嬷嬷掩不住愁容的带着众女孩子们退下。一时转身回来,身后果然跟着手捧一摞账的冯老三。
冯老三将账本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欠着身子问道:“姑娘叫我?”
霍青毓接过账本一页一页的翻看开来,过了好半天,才说道:“打从明儿起,你和杨嬷嬷每日打听些瘦马在主顾家过的好不好的事迹。过得好的都好在哪儿,过的不好的,又是因为些什么。每日闲暇时讲给她们听听。”
沈老三和杨嬷嬷面面相觑,闹不清霍青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霍青毓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又问道:“你冯老三做的是瘦马的营生。可扬州城内的盐商富户,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闲心相瘦马,冯老板家大业大,总不会坐吃山空吧?”
冯老三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解释道:“小的还有一处酒楼的生意,因着同许多盐商老爷交好,倒也能领些盐引赚点小钱,扬州城外还有几亩薄田。”
霍青毓瞥了冯老三一眼,微微笑道:“你倒老实。”
冯老三讪笑着躬身应是。心说我不老实也不行啊,摊上这么个武艺超群心眼儿却比针还细的主子,他若是真瞒住了还好,若是瞒不住惹怒了女煞神,一只手就能把他掐死两个来回,到时候他死的冤不冤啊!
不得不说,霍青毓当日带着冯老三一行人到金陵踢姚短腿的场子,那一番心狠手辣的举动着实震住了不少人。
至少冯老三现在是没胆量在霍青毓跟前儿阳奉阴违的。
霍青毓可没闲心忖度冯老三心里想什么,她将冯老三的产业略微盘算一二,开口说道:“我想开一家成衣糕点铺子。咱们院子里的女孩子们,不是都学过针黹女红油炸蒸酥管家理账的本事嘛。且叫她们先在铺子里做着,也是叫她们学着自食其力的意思。”
“啊?”冯老三完全摸不着头脑的看着霍青毓。
霍青毓说过一遍的话懒得再说,且把账本子扔回桌上,起身说道:“就这么着罢。我吩咐的事儿且办着,事成了赚的银子也有你们一份。”
霍青毓走到里间儿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转身笑问:“在我手底下憋屈了这么久,你们怎么没想过一包毒药把我毒死了?”
冯老三与杨嬷嬷悚然而惊,不敢置信的瞪着霍青毓。还没来得及剖白自己,霍青毓又笑道:“幸亏你们没这么做。我体质特殊,即便是吃了一斤□□下去,也能扎挣着杀光你们再死。到时候大家岂不是两败俱伤?这样的后果,终归不是你我想要的。”
霍青毓这话倒也不虚。上辈子还在齐王身边儿的时候,闻听说服用□□可以美容,她倒是当真了。可惜人长得再漂亮也抵不过命薄。
所以她今日见了那些瘦马,才会起了同病相怜之苦。
以为生的颜色好就能享尽富贵荣华,这样的想法其实要不得。
上辈子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最后又贵为齐王侧妃,容色倾城艳名远播,本期望着父母兄弟枕边人能庇佑她,最终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这辈子她托身一介孤女,本应烂在这污泥沼里,却也凭借着一把力气得了个相对安稳的日子。
可见老话儿讲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唯有自己靠得住的俗语是没错的。
霍青毓有些乏累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一本绿底黑字的书册悄然浮现在眼前。
霍青毓不知道这书册究竟叫个什么名字,就连里头的字也都缺笔少划,但诡异的是霍青毓全都看得懂。
这书册里边写的是一个名叫胡菁瑜的女大学生一觉醒来竟发现自己穿越了,穿越到她正在晋江原创网上更新的一本小说里面,成为其中的女主角。
而那位女主角的身份,恰恰就是梁国公府的嫡出幼女霍青毓!
所以说,那个让她耿耿于怀了一辈子,抢占了她身体,夺走了她气运的妖孽……就是胡菁瑜!
第六章 (修)
手艺人常说三天不做活儿手就生了,其实武艺跟手艺也差不多。
隔了一辈子都没练过的人,纵使还有些儿时的底子,依稀还记得旧日的架子,这么长时间耽误下来,武艺也早荒疏了。
练武人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霍青毓上辈子吃过手无缚鸡之力的苦楚,这辈子承蒙天幸,捡回了专属于霍家人的天生神力,她便整日琢磨着,也将记忆中的霍家枪法一点点复原。每日闻鸡起舞,对月练枪,几个月下来,倒是真有点那个意思。
冯老三揣着一张房契并一本帐,脚步匆匆的进了门儿。
晴日暖风,草幽阴绿,在这廊腰缦回,粉墙乌瓦还透着丝竹声声的江南小院儿中,盛夏的扬州总是透着那么一缕桃红柳绿的旖旎。
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至后花园,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由鹅卵石拼凑的空地儿上——原本是供收来的女孩子们轻歌曼舞的地方,此刻却有一人,穿着一身劲装,手内端着一根杆粗一寸的铁制长、枪,正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做着端枪直刺的动作。
重达二十斤的铁枪一刺一收,往复间隐约可听见枪头刺破空气的声响。
冯老三在旁稍稍站定,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霍青毓的身上。
扬州盐商多喜欢在家里养戏班子,他们这行当里的人调、教瘦马的时候,为了迎合某些大主顾的口味,也曾私下里教过些刀马旦的架子。不过粉墨登台也是为了讨好人,饶是很多名角儿,舞刀弄枪时一摆脱不了脂浓粉艳的气息。一举一动间总有那么几分绵柔的意思。
可不像眼前这位女煞神,提扫点勾杀机凛然,倘若不是看到这后花园子里的姹紫嫣红,谁能想到这样横扫千军一往无前的枪法,竟然会出现在一个腰细身轻容貌精致的江南女子身上?
这合该是战场杀敌的手段!
冯老三双目微合,耐心等到霍青毓的晨练完毕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吧衣寺爸一刘酒留伞广薄剧小.硕漫话.都有哦。一旁侍立的小丫头子两颊微红,一双眸子异彩涟涟的捧着清水上前,一边拧着帕子一边娇滴滴的说道:“姑娘擦擦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