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旁的冯老三看着小丫头子怀春少女一般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
不过想想也是,这女煞神本就生的精致,如今又正是十三四岁雌雄莫辩的年纪,脱下红妆换武装,一根铁枪耍起来端的是英姿勃发,翩若惊鸿,行事言语更比多少男儿还有担当气量,也难怪这些豆蔻少女都迷得失魂落魄的。
霍青毓略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汗,将帕子扔回大铜盆里,转身看着冯老三。
冯老三目光落在霍青毓手中的黑漆铁枪上,忍不住说道:“我常听人家说,练枪最好用白蜡杆的。说是能使得出枪花儿,收放自如。还说那白蜡杆必须得选二十年以上的。要不小的去外头寻摸寻摸,给姑娘也找一根儿白蜡杆枪?”
霍青毓闻言轻笑,摆手说道:“你说的那是梨花枪。个人喜欢练练还行,不大适合战场上用。”
而她练的是霍家枪法,是霍家老祖宗常年同敌军厮杀,用霍家军无数将士的性命总结出来的杀敌的枪法。是令霍家满门最为得意的“自此百战无一挫”的枪法。是融入每个霍家人骨血中的枪法。
她霍青毓重活一世,纵使骨肉脱离了霍家,可这一把力气没辜负她,她继承了霍家的天生神力,练就练霍家的枪法。
冯老三当然不知道霍青毓的这点子执拗,见霍青毓不以为然,冯老三也不再提,话锋一转,却是说起了从前霍青毓提过的,要开成衣糕点铺子的事儿。
“扬州城内寸土寸金,但凡好地段好商铺,大都被那些个盐商茶商拢在手中,咱们这些个小打小闹的,可不敢跟他们争。小的这些日子走街窜巷的寻摸,倒也找到了一家合适的地方儿。小的怕麻烦,索性将那铺子买了下来,共总花了八百两银子,还请姑娘示下。”
冯老三说着,一并把手里的房契和账本儿恭恭敬敬地递到霍青毓的面前。
霍青毓接过账本翻了翻,左不过是些出入账目。霍青毓看着眼前流水账一般的账本子,突然想起上辈子那妖孽发明的所谓“复式记账法”。
那个倒还一目了然的,比这个清楚多了。
霍青毓想着,便将“复式记账法”的概要同冯老三细细说明,又要来笔墨给冯老三当场示范了几笔账,因说道:“今后账就这么记,也省的翻账本子看的人头疼。”
冯老三并非是账房里的人,不过商人重利,冯老三稍一琢磨,便知道这样的记账法子倘若扩散开来,该有多少账房管事的要叫苦连天,方便的倒还是上头当主子的。
扬州富庶,盐商茶商世家林立,倘若这样的记账法被他们知道了,必定少不得一番伤筋动骨。冯老三心下蠢动,恨不得立时就把这好处卖给同自己交好的大主顾们。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就算讨好了大主顾,倘或得罪了大雇主手底下得用的管事账房们,只要他们稍微动手教训一下,瘦死的骆驼怎么也比马大,到时候可够自己喝一壶的。
这么一想,冯老三犹如兜头泼下一盆凉水,不但没了投机取巧的兴致,还得想法子严防死守,万万不能叫这坑人的记账法从自己这儿传出去。这扬州城内的盐商富户再多,靠着盐商富户的恩典捧饭碗的人只有更多。他冯老三家业微薄,可得罪不起这么些人。
霍青毓冷眼瞧着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跟变脸似的冯老三,漫不经心地说道:“倒还不蠢。”
上辈子那妖孽可不就献宝似的把这记账法献给了皇帝,她自己倒是邀了个“天资聪颖”的美名,却害的梁国公府因此得罪了朝廷半壁江山。尤其是两淮盐业两江河道的实权肥官儿们,一个个恨不得扒了梁国公府的皮生啖梁国公府的肉才能解去心头之恨,就连一直以霍家马首是瞻的军方都对此颇有微词。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朝廷打仗粮草先行,掌管军需的大员可不比盐课河道上的官员捞的少。镇守边陲的大将更是指着捞军需过日子,梁国公府一本账册掀翻了自家根本,圣人下旨嘉奖霍老爷子入阁拜相,看似是出将入相的风光,实际上也不过是自掘坟墓,被自己人赶出军方的遮羞布而已。
当将军的手里没了兵,就像是老虎没了牙。那下场恐怕比病猫还不如。可笑那妖孽不知反思,还为自己的举动沾沾自喜,一味沉浸在与别家姑娘们争风吃醋口角陷害上头,却不知道那些人家之所以敢在霍家入阁后欺负到她的头上,无非是觉得霍家成了没牙的老虎,即便还有些旧日的空架子,到底不足为据——
不过话又说回来,铁打的朝廷流水的贪官。便是那妖孽发明了新的记账法,左不过是叫人一时间乱了手脚。待摸清楚复式记账法的底细,那些个脑子精明的账房先生们照样能把假账做出花儿来。梁国公府之所以会遭人嫉恨,不过是因着做了一回合该被打的出头鸟。
那些边陲大将记恨梁国公府为了讨好圣上临阵倒戈,圣人且有意推梁国公府出头拉仇恨,到最后可不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可怜霍家一世功勋,本该是岿然不动的开国柱石,不惧皇权,不惧党争,于朝野涌动之际稳坐钓鱼台安享尊荣。到最后却落得要在皇储争嫡时站队自保的下场。那妖孽因此成了皇后,却不知道她的风光得意,全部建立在霍家满门丢盔弃甲不得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基础上。
虽说最后赌赢了皇帝,却失去了手中赫赫军权。霍家满门自此弃武从文,听起来是出将入相的好名声,也不过是夹起尾巴做人的意难平。
霍青毓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埋藏在人心之下的风波涌动,她上辈子也不得而知。还是这辈子细细看了那本书上的事迹,再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一点点揣摩出来的。
所以上辈子霍家人明明知道她才是真正的霍青毓,却不肯全力支持七皇子上位,应该是因为她回京那时,梁国公府早因种种事迹得罪了满朝文武,又在皇子夺嫡之时,因那妖孽的缘故早一步站在新皇那边儿,家族势力早被皇权渗透,阖族上下牵一发而动全身,爹爹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至家族于险境,所以才不敢首尾两端恣意妄为罢?
而她当时占着沈桥的身子,一介青楼女子卷入皇子夺嫡之中却可在齐王落败后全身而退……虽然书中没有写明,会否也是她的爹娘兄长默默费了无数心神,才保下她这一条烂命。甚至是怕她身单力弱跟着齐王回到江南封地受委屈,才让她留在京城府邸,说是圈禁,却也自成一家不受世人欺凌?
而之所以不肯跟她明说,也是担心她性子极端不肯忍辱,或者是……惧怕隔墙有耳已经不敢明言?
即便是自欺欺人也好,霍青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能自拔。
站在旁边儿的冯老三却因为霍青毓一句话吓得胆战心惊惊,目瞪口呆地看着霍青毓,旋即欠着身儿赔笑道:“哎呦我的姑娘喂,您这是挖坑给我跳呢?”
“我要去趟京城。”霍青毓回过神来,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冯老三,吩咐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再回去一趟。”
不论是自作多情也好,当真猜中了也罢,她总得亲自回去问一问,才好死了这条心。
第七章 (修)
霍青毓说风就是雨,听得冯老三满头雾水压根儿摸不着头脑。
世人皆知京城居,大不易。皇城根儿上天子脚下,一块板砖砸下去都能洒落出七八个皇亲国戚,下剩的也是家中有人戴乌纱的官老爷们。
扬州盐会总商们富可敌国,到了京城还不得是龙盘着是虎窝着,他冯老三何德何能,一个养瘦马的怎敢跑到那么个风云际会之地乱蹚浑水?
这么一想,冯老三脸上的苦意越发浓厚的能淌出汁子来,他欠着身儿,眉毛眼睛恨不得挤到一处,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姑娘怎么想起来去京城了?那可是个好地方,皇亲国戚仕宦卿贵都跟野地里长的荒草一样,只可惜咱们人生地不熟,小的从前也不曾去过。”
这倒是实话,从古至今,这商贾行商虽然都得走南闯北货通有无,可冯老三一个养瘦马的,充其量再挪腾些本钱换几张盐引,走的也大多是山西、四川几处,如京城这般贵气云集的地方,冯老三家底微薄,着实不敢轻入的。
霍青毓瞥了冯老三一眼,没有说话。
重生一事事关机密,除了家人之外,霍青毓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可除此之外,霍青毓也找不着非得远赴千里进京一趟的理由,索性就保持缄默。
冯老三早就习惯了霍青毓遇事只说三分话的高深莫测,略想了想,只好问道:“扬州离京城两千多里,便是走运河,也得一个多月的路程。姑娘准备何时动身,也得容小的准备准备。”
霍青毓皱了皱眉,开口说道:“立刻动身,越快越好。”
冯老三无话可说。目光扫过一旁花案上的账本子和房契,不免又问道:“那姑娘命小人筹办的成衣糕点铺子……还开不开了?”
霍青毓略微沉吟。上位者最忌讳的便是朝令夕改,更何况责令冯老三开成衣糕点铺子,说到底也是为了那些女孩子着想,倒不好半途而废。
霍青毓上辈子最厌恶的便是那等给了人希望又叫人绝望的伪善作为,她自己当然不能做这样损阴德的事儿。
“你是个爷儿们,走街窜巷寻摸商铺,办些外场的事儿是你的长处。不过要说到张罗衣食,比对时兴花样,琢磨些合乎女眷口味的糕点茶饮,你倒不比杨嬷嬷和那些女孩子们细心。”
“下剩的事情就让杨嬷嬷带着女孩子们张罗……到底是她们要做的生意,且叫她们从头儿参与进去,也好知道知道赚钱不易。”霍青毓旋即轻描淡写的吩咐道:“等吃过早饭,你引着我到商铺走一趟,我也好掂量掂量怎么改动铺子里的陈设,且等我花了细致图样,叫他们照着图样子动工就是了。”
冯老三应了声是。又笑着奉承道:“姑娘果然大才,竟然连这些都懂。”
霍青毓没答言,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行云流水的进了正堂。杨嬷嬷见状,立刻命人将灶上温着的早膳摆了上来。霍青毓略略吃了一口,又问冯老三“吃过了没?”
冯老三欠着身儿刚要答应,一阵响亮的腹鸣声陡然响起——
倒是用不着再问了!
霍青毓莞尔一笑,且命小丫头子再添上一副碗筷,叫冯老三坐下来吃饭。
寂然饭毕。主仆二人出门去看商铺。
霍青毓为了往来方便,又换上了一身直缀,脸上手上均抹了些黄粉,又拿画笔在脸上添了几笔,整个人顿时暗淡下来,瞧着也不过是面带病倦的寻常小后生而已。
冯老三冷眼瞧着,倒是为霍青毓的机警暗暗点了个赞。扬州城内世家林立,多得是有钱有势的色中饿鬼,女煞神虽有一身武艺,可俗话说一文钱都能憋倒英雄汉,何况是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大盐商们。
所以在不能确保安危之前,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扮丑这个选择还是不错的。
主仆二人出了门,直奔冯老三选的商铺——地点竟然就在小秦淮附近。
霍青毓转头打量冯老三,冯老三讪讪赔笑道:“我们做这行生意的,跟这边儿比较熟。不过这边儿的地点也不错了,往来商旅众多,姑娘们也多。”
就是不大正经!
霍青毓无奈的叹了口气。
冯老三见状,只得讪讪说道:“我知道姑——公子的意思,不过其他地方我也去瞧了。最后都不如这人气儿旺。咱们开门做买卖,也得图个兴旺不是?”
霍青毓没答言,进了铺子细细端详。这铺子前脸儿并不算大,后头内室倒还算畅阔。顺着内室的后门出来,是小小一正两厢的房舍围成的院落。门外正对着小秦淮,这院子当中竟然还有一口井,厨房茅房一应俱全。并不需要外出走动,甚么事儿都能在院子内解决。
倒是特别贴合霍青毓想让那些女孩子们自食其力,又不愿横生枝节的心意。
这冯老三,看着五大三粗,倒还是个会揣摩人心的。
霍青毓哂然一笑,转身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冯老三正站在街前同人拱手闲聊。
对面那汉子穿着一身葛布青衫,袖子挽到胳膊上,领口衣襟儿大开,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一举一动都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草莽气息。
他为人很是机警,生就一双四面八方全都照顾到的眼睛,霍青毓刚刚走出来,那人立刻把目光落在了霍青毓的身上。旋即满脸疑惑的问冯老三道:“这位小后生是……”
冯老三微微一怔,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介绍。
反倒是霍青毓自己个儿迎上前去,拱着手笑道:“在下是冯三爷的远房侄子。因家中有事,现投奔了来。”
那汉子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目光下意识的打量着霍青毓的双手——那手上有茧。
冯老三反应过来,笑着接口道:“这是铁砂帮的严帮主。”
贩私盐的?
霍青毓立刻反应过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招呼道:“严帮主好。”
严帮主也冲着霍青毓一抱拳,开口说道:“在下托大,称呼一声贤侄——贤侄好功夫啊!”
霍青毓微微一笑,“不过是儿时孱弱,学些武艺强身健体罢了。不敢当严帮主谬赞。”
这番话衬着霍青毓瘦瘦小小,面带病容的模样,倒是有三分真切。
严帮主也不知道信不信,只是报以一笑,又出言试探道:“贤侄这双手……倒不像是练剑的。”
霍青毓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练的是枪。”
“那就是了。”严帮主一脸的恍然大悟,看似不经意的笑道:“不过咱们江南一带,倒是很少有人专门练枪。毕竟这种兵器,除了战场杀敌,还真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玩意儿……不过话又说回来,贤侄不是本地人?”
眼见着严帮主越问越多,冯老三连忙打了个哈哈把话题辙过去。口中笑问道:“严帮主向来不怎么在岸上走动,今儿进城,可是有什么要事在身?”
这话颇有送客的意思。严帮主却是恍若未闻,摆着手笑道:“冯三哥也是知道的。咱们这一行当,也是看天吃饭。今年年景大好,官盐就收成好,盐商们手中积压的存货多卖不出去,只好打打咱们的主意?所以我们今年是不好做啦。”
严帮主说到这里,目光又是不经意的扫过霍青毓的双手,口内说道:“冯三哥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掺和进来,只怕要竹篮打水喽。”
听话听音儿,冯老三听到严帮主这一番话,立刻想明白了。顿时就有些哭笑不得的拱了拱手,开口说道:“严帮主真是严重了。我这是小本买卖,还拖家带口的,哪里有那个胆子掺和进江湖生意?不瞒严老哥,我这侄儿打京城过来,就是为了散散心,等明儿我还得把人送回京城去。”
严帮主这回也听明白了。心下一松,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实在了。当即声如洪钟的哈哈笑道:“原来是这样。我从前就听那些读书人讲过,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看来贤侄是有大志向啊!”
“既然是来扬州游玩,有机会到河上走走,这小秦淮的风光虽好,倒是不适合贤侄这种年纪了。”严帮主自觉风趣的说了一句,又是哈哈大笑。
冯老三陪着严帮主寒暄了一回,严帮主这才拱手告辞了。
霍青毓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严帮主的背影。过了半晌,才出声问道:“此去京城,是要走运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