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都软绵绵搭在他肩头、腕上。
仿佛随时都要贴过来了。
谢敛无奈,替她拉了几次被子。
窗外蹲守的差役一直没走,谢敛半夜起来了一次,等到再进房间。他浑身潮冷的雨气,发尾也被淋湿了,于是在黑暗的房间内站了会儿,这才上床。
女郎这会儿睡得刁钻,脸几乎睡在了他的枕头上。
只差一点,就打翻了那碗水。
谢敛看着床榻,无奈了片刻,还是小心系上了丝线,在她身侧睡下。
女郎的呼吸扫过来,有些烫。
她或许是察觉到了人,迷迷糊糊将脸送过来,要往他身上贴。
谢敛轻轻推了她一下,女郎蹙起眉,鼓弄了几句什么,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她像是小动物一般,轻轻晃了一下他的手,又蹭到他颈窝。
温热柔软的肌肤骤然相贴,带起一阵酥麻。
谢敛喉节微滚,伸手按住她的额头。但立刻,他便觉察出宋矜的体温不对。他原本就因为受伤,浑身一直在发热,但宋矜竟比他还要烫一点。
他起身点了灯。
果然,女郎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唇瓣有些干。
似乎因为难受,纤长浓密的眼睫染了层水雾,仿佛随时就要滑落眼泪来,楚楚可怜。
“宋娘子。”谢敛唤了声。
女郎毫无觉察,只是蹙着眉,呼吸有些凌乱。谢敛去找了湿帕子,替她盖在额头上,但即便如此,宋矜的体温还是越来越高。
窗外又晃起影子来,谢敛抽出墙角的火签放在脚边。
坐在宋矜身边,替她擦拭手心和脖颈。
因为手不老实,女郎的手腕已经被红线勒出红印子。谢敛无奈,伸手去替她解开,对方却握住了他系着线的手,紧紧攥着手指不松开。
她是纯然的难受,攥着他的手时紧时松。
潮湿滚烫的体温传递过来,连他指腹都不由渗汗,有些说不出的黏糊。
“阿嬷……”她又唤。
谢敛不做声,哪怕是秦念,他都没有照顾到这个份上。
但睡着的宋矜,远比秦念还会撒娇,会将脸贴在他掌心,迷迷糊糊低咳,眼睫上湿润的水珠,“……别走……我怕。”
谢敛僵坐在她身边,没有抽回手。
风雨声越来越大,窗外的影子越来越多。
谢敛伸手,拉起被褥将她盖好。
他才要起身,女郎肩头微颤,竟然惊悸一下醒了过来。
她茫然地看着他,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呼吸停顿,浑身僵硬得一动不动。握住他的手指没了力气,潮冷的汗溢出来,她鬓边都渗出层细汗。
一瞬间,宋矜惨白得仿佛虚脱。
在缄默中,她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起来,好似如梦初醒。一瞬间,她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伏着被褥有气无力地呼吸。
“抱歉,我……”谢敛温声。
女郎怯生生收回手指,却又忽然晃动了一下手腕,红丝线便扯了一下他。谢敛垂眼,目光落在她白莹莹的手腕上,一绺红线格外绮丽。
他瞧着那旖旎的一痕印子,后觉有些不妥。
宋矜却烧得蔫蔫的,含糊解释,“不知怎么,就醒了。谢先生不用管我,我换季失常发热,捱一捱兴许就好了……”
谢敛一面留意门外,一面捏紧了火签道:“你安心睡。”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不做什么,”谢敛有些局促,微晃了一下腕间红绳,“放心。”
她却朝着门外看了一眼,说道:“是有变故?”
因为发烧的缘故,她嗓音都带着淡淡的软和沙哑,瞳仁也有些涣散。又困得厉害,明显是撑着精神头,谢敛便将水碗递到她唇边,摇头道:“我与你一起睡。”
对面的女郎打了个呵欠,小口小口喝水。
她后知后觉地往后挪了挪,脸越来越红,小声给自己挽尊,“可能是枕头被我睡跑了。”
谢敛于是答,“是。”
“……”她咕哝了句什么,把脸往下藏了藏。
灯没有熄灭,谢敛合衣躺在她身侧。他意识其实也不算很清晰,但连日高热下来,反倒是忍耐力变得强了许多,只觉得人有些恍惚。
他身上还带着潮气,女郎的呼吸却仿佛扑腾扑腾冒热气。
两人之间隔着一碗水。
谢敛盯着那碗水看了一会儿,心道还好。
身边多了个人,谢敛也不太适应。
尤其还是个格外娇气病弱的女郎,他哪怕再克己奉礼,总会在无形处唐突了她。他就合目守在她身侧,听着夜雨,防备着屋外的人。
直到天将将亮,外头宋矜的仆人也开始起了。
谢敛才稍微松懈,真的睡了过去。
宋矜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水碗。
昨夜她迷迷糊糊,还以为照顾自己的人是蔡嬷嬷,本能粘了过去,是绝无可能睡得很老实的。但偏偏,这碗水保持得十分良好,一滴也没有泼。
她发了会儿呆。
片刻,她就察觉到了不对。水碗的位置被移了,被移到了靠近谢敛的方向,而此刻谢敛几乎谁在床沿上,呼吸沉稳地睡着。
他睡得十分端正,已经端正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宋矜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敛。
人人都说谢含之如何心狠手辣,他对别人狠不狠她不知道。
但无论怎么看,对自己倒是挺狠的。
因为谢敛还睡着,宋矜无法起来。
她昨夜发了烧,虽然被照顾着退了烧,此时却还浑身酸软乏力。宋矜靠着枕头,没什么念头地打量谢敛,盯着他清正凌厉的眉眼发呆。
昨夜成亲了,眼前人是她的夫婿。
还是她忌惮得不得了的谢敛。
宋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伸手极轻地探了探谢敛的额头,果然他的热度一直没有退下去。因为睡觉的缘故,领口也松了些,能看见伤痕蜿蜒的锁骨。
她手指往下,轻轻地掀了一下他的衣襟。
几乎是一摸到布料,她就心虚。
青年眉间微蹙,纤长乌黑眼睫颤动。
乌发衬得他面色白到几近通透,毫无血色,便有种破碎的非人谪仙感。宋矜本就是鬼使神差,并非有什么贼心,立刻蜷回了指尖,老实放在身侧。
她收回目光,思考自己带来的药物。
时间紧急,其实她买到的东西不够全,只能凑合着用。
花了一会儿,她想好了如何搭配用药。
身侧的谢敛过了会儿,便醒了过来。他几乎是第一眼,便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宋矜正巧也等着他醒来,说道:“洗漱了,我给你上药。”
谢敛欲言又止,然后点头。
宋矜便觉得,现在的谢敛是真的非常好相处,十分君子谦谦。
“我先起来,沅娘再洗漱穿衣。”
谢敛又与她说,明显是避开她穿衣,免得令她尴尬。宋矜拥着被褥,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没由来有些想笑,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侧过身去。
听见谢敛腕间锁链脆响,忽然有些气愤。但青年动作从容,窸窣穿好衣衫,解开了腕间的一道丝线,提醒了她一声便出去了。
宋矜一时间,从他身上觉察不出半分怨愤。
她就又有些难过。
宋矜穿了件杏子红八幅裙,雪白对穿衫子,披了件织金眉子对襟窄襦。头发不太会梳,更不会什么妇人样式,她折腾了半天,彻底挫败了。
她推了门,想悄悄喊蔡嬷嬷。
可一露脸,迎面撞上的还是谢敛,她披着乱糟糟的头发有些脸红。
“我去唤蔡嬷嬷。”谢敛一愣,说道。
宋矜眼巴巴看着他,只见谢敛眼底却有几分笑意,她的脸越来越红,一下子将房门关上了。但外头的谢敛脚步一顿,忽然又朝门口走了几步。
他隔门,低声问:“沅娘,怎么了?”
宋矜背对着门,闭了眼。
她想,自己从前怎么会这么忌惮一截木头……
大概是瞎了眼吧。
饶是如此想着,宋矜还是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连眼前都有些发花,身上酸软无力,带着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她靠着门,忽然赌气,“不要叫蔡嬷嬷,我自己可以。”
过了一会,她以为谢敛走了。
于是快步走到镜子前,挑起几根发簪,学着蔡嬷嬷那样,将全部头发都梳了上去。她不太熟练,折腾半天,才察觉谢敛竟进来了。
她险些松手,对方却垂眼。
语气无奈:“我帮你。”
宋矜的手一下子松了。
通过菱花镜子,看到的还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但他惯来认真,乌黑如绸缎的长发落了满地,在他手里也渐渐乖顺起来,被一绺一绺地堆在了头顶。
但靠得太近,宋矜有些正襟危坐。
她肩背有些僵硬,对方袖子拂动过,带起浅淡的苏合香。偶尔指腹滑过后颈,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更令她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宋矜觉得自己得分神,于是问道:“谢先生是给秦娘子梳过头吗?”
谢敛摇头,“不曾。”
她心跳咚地一下,脆生生闷响。
这种感觉另宋矜有些莫名,她想了又想,干巴巴哦了声,“梳得挺好的。”
谢敛固定好发髻。
他手里拿着发簪,打量了一眼,端详她的脸。
宋矜明知道他在看发髻,心神却不安稳,慌忙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那双适合提笔调琴的手,本该古板地用在案牍间。此时拿着支碧莹莹的玉簪,日光下透出剔透灵动的光彩,迟疑替她簪在何处。
“右边。”宋矜说。
她有些使唤谢敛的心虚感,却双手交叠在膝上,微微偏过脑袋。
果然,谢敛便温和地按着她说的,将碧玉簪插好。
谢敛一低头,便撞上少女笑盈盈的眼睛。
记忆里的宋矜很少笑,盖因撞见的时机不对,她那双十分美丽的秋水眼里,总是含着压抑的愁绪。此时微微一笑,便如清露般动人。
他指尖微颤,心神恍惚。
瞧见少女不画也细长的眉,有些仓促避开目光,免得逾矩。
“朝食好了,有忌口吗?”谢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到措辞。
女郎摇了摇头,说道:“应当没有。”
她一动,鬓边流苏坠子便轻轻敲击出细碎的响。
谢敛嗯了声,折身朝着外头走去。身后的目光却还追着他,想必还在担心他的伤,果然又听她说:“我想好如何配药了。”
“好。”谢敛说。
门关上,春日里微冷的风吹过来,他合了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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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矜出来时,蔡嬷嬷刚刚回来。
她拽了个人,气哄哄朝着谢敛走来,问道:“谢大人……这人非说,是你的小厮,我可记得你是没什么小厮的。”
毕竟,作风简朴到这个地步的人也不多。
蔡嬷嬷无比笃定。
宋矜和谢敛一样,都朝着那人看过去。
非要说,确实是个老熟人不错。但宋矜第一次见他时,他背着死去母亲,简直恨谢敛恨到要扑上来,生生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不可。
但又偏偏,昨日出城前……
只有这青年与他的几个流民同伴,买了茶水来给谢敛。
她不太明白其中周折,但也颇为欣慰。
因为政变之前,谢敛防备的并非真的流民,而是扮做流民混入京城的叛军。而以他的为人,当然没必要害真的流民,反倒说不准顺手做了点什么。
——否则,眼前的青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非要闯进来送谢敛一盏温茶。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敛皱眉,嗓音清冷。
青年一瘸一拐,满身都是淤青,拧着凶恶的眉头,说出的话却十分老实,“我爹娘、小妹,都在逃荒的路上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你救了我,还救了我那些病得要死了的同伴,我愿意跟随你。”
谢敛淡声:“我不需要人跟随。”
宋矜若有所思看向青年,当日闹事的不止青年一人,恐怕送去流民所之后都得救了。
但本朝所设置的流民所,其实十分粗陋,安置的都是一些地痞无赖。这也导致流民所的小吏收入极低,在此当差的也都不是善辈,所以根本不可能帮忙治病,顶多是给口粥水喝。
除非谢敛私下有安排,或是交代。
几乎是顿时,宋矜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不由也有些感触。
撇除掉皇陵案的缘故,她嫁给谢敛保他,也有些博弈的意思在里面。但此时此刻,她渐渐了解到一些新的东西,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赌错。
谢敛其人,
并非是该被口诛笔伐的佞臣。
她安静看着青年,并不干涉谢敛的决定。
但青年也四处睃巡后,忽然猛地朝着她跪了下来,咬牙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