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矜阻拦不及前,抬头盯着她,哀求道:“宋娘子……您劝劝您夫君吧,我是真心愿意跟随,现在也无处可去。但我打架很厉害,若是遇到了有心人,我必然拿命保护谢大人。”
宋矜措手不及,要去扶他又缩了手指。
她只好看向谢敛。
她的夫君坐在桌前,正低头给她盛粥。
盛好了粥,又给她单独用洗过的碟子,捡了几只小馒头给她。青年沉默应着她的目光,读懂了她的企盼,却又垂眼思索了会儿。
“我的性命不比你的金贵。”
“如今洪灾刚过,有许多荒地可领。另外新政推行,分地的政令比往年更宽容,找地方落脚便是。”
这话是全然的为他指了路。
不带半分藏私,也不带半分傲慢,真心诚意地为对方做建议。
宋矜微微一愣之后,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她端起谢敛为她盛的粥,又看了青年几眼,最终还是劝解道:“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将来的子孙着想。岭南偏远荒蛮,多少官员外放过去,都受不了瘴气死在那。你我不过是罪人,或许根本到不了那里,便……”
这话并没有故意吓唬他。
宋矜早在出发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谢敛看了她一眼。
宋矜只当做不知道,又劝道:“人离乡则贱的道理,你比我知道。”
“我知道,”青年紧紧握拳,牙根咬得作响,仿佛随时有血泪要从他眼底落下来,“我爹娘、小妹,这一路都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白眼和坑害。但我知道,我还是愿意。”
既然如此,宋矜就不能说什么了。
她看向谢敛,说道:“谢先生。”
谢敛手微顿,似乎是因为她这句称呼。
他终于抬起头,打量面前的青年,眸子一如既往的深沉冷淡。既见不到傲慢,也见不到感动,只让人觉得冷冽刺骨,有种超然物外的寂静。
良久,他问道:“值得吗?”
这话像是荒原里一股冰冷刺骨的风,刮擦而过。
宋矜心口猛地被捏紧,抬起眼朝着青年看过去。
青年几乎不做思考,膝行几步,跪在谢敛面前,朗声说道:“以谢大人的对我的大恩大德,就是粉身碎骨,也值得!”
她松了口气,手指微颤。
“留下他吧,谢先生……我看有人与我一起看着你,我也安心不少。”
抬头时,她终于对上了谢敛的眼睛。
如二月初见时,帘栊夜深处。
他也是这样深沉冷淡的目光,那时她觉得深不可测,藏着难以触碰和理解的冷漠。
此时恍然觉察,
这冷漠更多的,对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谢敛微微皱眉,却又没有说什么。
眉眼和语气再度温和起来,带着令人自怯的宽厚,没什么喜怒地与他说:“先吃朝食,将身上的伤包扎了,再上路。”
他却不肯再看她。
宋矜抿唇。
第30章 相思引(三)
青年得了允诺, 一下子高兴起来。
他挽起袖子,呼噜呼噜喝起粥水,半点不见外。倒是在里间吃饭的几个差役, 吃过了饭,彼此对视一眼, 起身走到前头来, 抽出刀威胁。
“你们要跟随是你们的事, 但规矩不能破。”
“谢大人, 走吧。”
他们昨夜没能得手, 此时已经迫不及待。
从汴京城一路去往岭南,只靠徒步,算是极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若是谢敛死在了路上, 虽然交差难了些,可得到的赏钱却足够用几辈子了。
谢敛搁下碗,站了起来。
两个差役扛着重枷, 重新锁到谢敛身上,拉拽了一把锁链。
宋矜微微皱眉,但对方有刀。
吃饭前, 她才让王伯拿了银子打点过,不该如此出尔反尔。
但稍一思索, 宋矜便立即不安起来。谢敛背上的伤非常严重,如此几日折腾下来, 面色已经非常灰败了, 连发热都始终未退下来。
若不治疗或者修养, 不过两三日, 恐怕就会毙命。
宋矜疾步上前,有意露出羞涩的表情, “我与谢……夫君交代几句话,片刻便好。”
到底收了银钱,衙役没再阻拦。
前一刻她还以为他一句“值得吗”生气,此刻却什么也顾不上了。
宋矜牵起谢敛的袖子,轻轻拉了他一下。
青年似乎想要蹙眉,最终只是面色苍白地隐忍下去,起身跟着她避开几步。她取出袖中配好的内服药,想要递给谢敛,可他双手已经被锁铐。
她踮起脚,将药丸递到他唇边。
指腹往内轻推,青年唇瓣灼热柔软,近乎温顺地张口含住。灼热的呼吸扫落在她指尖,宋矜心口又乱又痒,只好沉默。
“不必太担心,”谢敛垂眼看她,眸色一往的清冷内敛,却又交代她,“若是当真出了事,不要与他们硬碰硬,即刻回京城找老师。”
宋矜抿唇,又不肯说话。
她端起桌上的水碗,一股脑递到他唇边,让他将药丸咽下去。
——也顺便少说些讨人厌的话。
谢敛看出她的心思,于是沉默。
女郎却咬唇,伸手再度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地蜻蜓点水,明显是不喜触碰。霎时间,她脸色又白了几分,仓促来摸他的手。
“沅娘。”
他干脆不让她碰,少女却一下抓住他的手腕。
春风掀帘而过,勾出女郎身上微苦的药香。温柔的触感落在伤口处,并不疼痛,只带起一阵细密的痒,和心口说不出来的狼狈。
他清楚自己连日累积拖延的伤势,几乎回天乏术……所以克制得很好,忍得也很好。
想要他死的人太多,死在流放路上已经成了必然。
继续苟延残喘没什么意义,只是会拖累这些拼尽全力、想要将他拉回来的人。
不值得。
“我没事。”谢敛说。
宋矜松开手,不太放心,“我让王伯跟着你。”
她的医术不算太好,而切脉又需要经验。
谢敛的脉象太过于虚弱,几近崩溃的脉象,但偏偏他瞧着倒也还好。不但如此,谢敛甚至瞧着她,温声安慰道:“莫怕。”
宋矜脸有些烫,觉得他像是哄小孩。
但她还是认真点了点头,说道:“收拾完东西,晚上我便能追上。你不要吃别人给的饭食、粥水,也不许与他们争吵,等我晚间给你上药再说。”
“好。”谢敛堪称温和。
宋矜见他如此听话,也弯了弯眼睛,朝他微笑。
青年却不知从哪蹿出来的,从侧面凑过来,好奇问道:“谢大人,你也耙耳朵啊?”
宋矜一呆,看向那青年。
烫意刹那间涌上脖颈,她连忙松了握着谢敛的手,后退几步,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谢敛只瞥他一眼,眸色冷冽。
青年顿时缩了缩脖子,他干咳了好几声,才试图解释道:“我……我就是想说,我可以暗中跟在谢大人身后,防止那些人做手脚。”
忍住羞窘,宋矜点了点头。
其实哪怕是她自己身边的人,她都不敢存十分的信任。家破人亡一回,宋矜见惯了人心反复,是对谁都存着几分疑虑的。
有此人跟随,无疑多了一重保证。
于是她说道:“小郎君叫什么?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讳。”
“名讳……?”青年大概是头一次被人叫得这么客气,难得有些局促,干巴巴地回答,“是名字吗?叫我田二就行,穷人家没什么名字。”
宋矜在打量他,确实不像有心机的模样。
她去了疑心,真心朝他道:“田二郎,谢先生便托你照看了。”
青年手忙脚乱说不用。
谢敛始终冷淡,没有理会田二,被催促着折身走了。
风吹过来,空荡的囚衣微微扬起。
宋矜瞧着青年形销骨立的背影,分明是极其隐忍平静的模样,她却缓缓生出种强烈的不安感。谢敛太过于能忍、能容,让人觉得温谦又遥远,但对他自己又太过于残忍。
她又看向田二郎。
这个青年满身淤青,但都是皮肉伤,伤不了性命。
他也满不在乎,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伤痕,扬着眉眼,一口气就把剩下的所有粥水都吸溜了个干净,咸菜都拿馒头擦干净了。
宋矜说:“看着他,若是他寻短见想方设法拉住。”
田二郎一愣:“寻短见?谢大人???”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谢敛这样厉害又狠心的人,就是再落魄也不可能寻死吧。
“万一。”宋矜补了句。
其实如果牢狱里那次,她没有撞上,她也会像田二郎一般不敢置信。昔日汴京城内,平步青云的青年权臣,短短两月便将朝野掀得天翻地覆,何至于此……
所有人都觉得,谢敛心狠手辣无所不能。
她也曾这样想。
匆匆吃过早饭,宋矜整理完物件,才出发。
白日一直在赶路,傍晚时才在河边的村落旁落脚。按道理,这足足是两日的路程,这些差役摆明了是故意磋磨谢敛。
宋矜匆匆下了马车,便追去看谢敛。
茅屋低小,没什么声音。
天色已黑,她提着灯,顾不上敲门便推开了房门。
谢敛似乎毫无防备。
他挽起几节袖子,正在牵着淅沥流血的囚衣,似乎想要脱掉。但因为刑枷束缚着手脚,他无法脱掉,只解开了侧面的系带,使得衣裳稍稍松散,不必摩擦破烂的皮肉。
“沅娘,出去。”谢敛皱起眉。
宋矜手里仍抱着药罐子,当然不可能出去。
饶是如此,她心里却还是跳得有些厉害,本能还有些怕谢敛。尤其是他疾言令色时,犹带着摄意,令人本能有些惧怕于他。
她匆匆走来,蹲在谢敛身边。
青年冷静而无声地系衣带。
宋矜将瓶瓶罐罐放下,伸手过去解,谢敛便微微抿唇。无声对峙间,她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垂着眼按住他的手,然后去解他的衣裳。
她满眼都是红到发黑、刺眼的血。
尤其是肌肤裸露出来,是与女子截然不同的身躯,她几乎怕得指尖发颤。宋矜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面前的人是谢敛,不是当年碰到的坏人,绝不是。
饶是如此,她还是呼吸苦难,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过片晌,里衣便冰凉地黏在身上。
“去帮我打些水来。”谢敛道。
这句话明显是为她解围,也或者谢敛在为自己解围。但触目所及,他身上的伤疤几乎全都裂开了,还增添了不少新的磨伤、淤伤、鞭伤,囚衣早被脓血打湿。
宋矜鼻子发酸,侧过脸去。
但饶是如此,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顺着下颌一滴一滴溅落。
“……别怕。”谢敛的嗓音透着隐忍与无力,却还是安慰她,“我带着锁枷。”
宋矜在这一刻,顿时不怕触碰了。这样深重的伤,谢敛昨日还如此从容宽厚,若是她再放肆一些,恐怕他都能装出一副寻常新婿的稳妥体贴。
她伸手去摸谢敛的额头。
果然,体温比今日早晨高了不少,已经是非常危险的程度了。
宋矜猛然回过神来,再去摸谢敛的手腕。
果然,脉象比今日早晨还要危险。
她根本没有看错,
分明是谢敛装得太好。
“你……”宋矜说不出来是恼怒,还是委屈,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到了口边却又成了,“我才不怕。”
她忍不住想,
谢敛怎么能觉得她在惧怕他呢?
“我今晚陪着你。”
“我们都不要睡觉了。”
宋矜心底生出极其浓烈的不安,紧紧攥着他的手。眼前的谢敛面白如纸,呼吸时重时轻,血淋淋又安静地靠坐在角落,半垂着眼睑。
仿佛下一刻,就会悄无声息地闭了眼。
她越是攥着脉搏,
就越害怕。
茅屋内空荡,只有一方月光照在不远处。
借着月光与灯光,宋矜将瓶瓶罐罐准备好,开始给谢敛收拾伤口。能带上的东西太少,他的伤势又太重,宋矜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谢敛的眼前很模糊,看不太清人。
但他最沉得住心,认真端详着她好半天,终于辨认出她清晰的神色。
女郎面色苍白,单薄的肩头微颤,鬓边细汗止不住地溢出。不过片刻,她乌黑的鬓发便透着水汽,混杂着极淡的荔枝甜香,将他又要模糊意识拉回来一寸。
谢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