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路。”谢敛道。
小厮终于松了口气。
今夜说是举办宴会,实际上则是曹寿联系各州县知州,一起商议新政事宜。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将谢敛引荐给众人。
顺着石子小路,穿过几道月亮门。
绕过花厅,里间会客的厅堂内遍地铺着漳绒地毯,四处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谢敛进来时,四周微妙地缄默一阵。
往日在朝堂上,谢敛曾是年少得志的新秀,他们都曾望尘莫及。如今本以为他会死在来岭南的路上,如今却又得了岭南节度使曹寿的青眼。
若是新政试点成功,恐怕谢敛即将东山再起。
比起往日,这回恐怕是真的扶摇直上。
“含之。”曹寿放下手里的酒盏,无视一众上前敬酒的官员,只对着谢敛笑说,“着人去催了你几遍,怎么才来?”
谢敛缓步上前,“路上不认路,耽搁片刻。”
曹寿笑着摇头,“我不是着人去带了吗?不管了,这位便是李知州,今年年底便任满了,我准备将你举荐上去接替李知州。”
这话一出,场内霎时安静下来。
丝竹袅袅声起,在短暂而微妙的沉默过后,众人开始纷纷道喜。毕竟连宣化县都能整治起来,谢敛能得举荐,纯粹是靠自己的本事。
只是……
这才小半年的功夫啊。
“承蒙曹使节厚爱。”谢敛对着曹寿一揖,仍旧是沉稳的模样,“宣化县新政的成效还没见,还是等……”
曹寿打断他。
“你先前写的书信我都看了,还有诸项事宜我也问过了,成效只是时间问题。你就不必谦虚,我信得过你,明年邕州我便交给你了。”
谢敛微微蹙眉,问道:“邕州?”
曹寿则微笑道:“含之啊,我手下的几个州府,一并交给你推行新政,只等明年年底便可见真正的成效了。”
不知是谁的杯盏落地,将丝竹声惊得停住。
屋内一片安静,随即纷纷朝着谢敛,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
第74章 点灵犀六
哪怕谢敛曾少年及第登科, 弱冠便手握权柄,让曹寿十分信任于他。可将全部州府一起交给谢敛,直接进行改革, 实在太过于冒进了些。
若是失败了。
整个岭南这一年的民生可怎么办?
再说了,谢敛行事向来激进, 恐怕会为了掌权不择手段。众人心思各异, 都想要上前劝阻曹寿, 却又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曹使节。”
谢敛往前走了步, 只说, “新政还需验证是否可行。”
原本还议论纷纷的众人,不由安静下来。
这话由谢敛来说,有十足的分量。
只是当真这么多人的面, 谢敛回绝得这么直接,确实不太给曹寿面子。众人这会儿安静下来,都等看戏。
曹寿皱了皱眉, 胖脸跟捏了褶儿的包子似的。
他倒也没有计较谢敛落他面子,只是快步上前,压低了嗓音问道:“你不急着回京都吗?怎么还要等?”
谢敛淡声道:“急, 也不急。”
曹寿左顾右盼一阵,轻咳道:“那不就得了, 我也急。”
岭南可太穷了,急得他整夜火烧火燎地睡不着。每到年底, 都要想怎么填这笔烂账, 怎么应付京都要赋税的官员。
眼下谢敛的新政, 他可是粗略算过的。
即便是穷如宣化县, 衡田后也一定能够交赋税,更别提别的地方了。
然而眼前的谢敛, 似乎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青年生得格外清隽疏冷,雪后青松般持重,只略低一低眼帘,“新政急不得。”
这话一出,四周空气都冷了几分。
方才热火朝天的争辩,一下子被抚平,令人不由冷静下来。
“各地如何推行,都需要实地考察过后,对新政各条律法进行修改妥善才能实施下去。若是贸然推行,反倒有害民生,届时轻则家破人亡流民千里,重则一方百姓谋逆造反。”
这话叫曹寿眉心一跳。
分明是徐缓沉稳的语调,落在他耳朵里,却是字字都掷地有声。
曹寿也明白,谢敛所说的话句句属实。但他原以为谢敛这人处事不择手段,眼前被京都的阉党害成这样,应当急着回京报复才是。
只是没料到,谢敛当真是用心在新政上。
一时间,曹寿心情有些复杂。
谁都知道,新政是功在千秋的善举,可不是谁都敢碰的。
“所以才将这事交给你。”曹寿这会儿也没脾气了,老老实实说,“朝廷发了通牒,说三年内若交不上赋税,便要从岭南征戍兵。”
谢敛眉头皱起,其余人也愣了。
本来岭南就穷得吃不上饭,若是将青壮年都征走了,更别提交赋税了。可边疆连年征战,年年都要四处征兵,难怪朝廷做出这样的决定。
曹寿叹了口气。
他这会儿也顾不上拿架子,说道:“只要三年内能交上赋税,等日后你回了京都,整个岭南都是你的助力。”
然而眼前的谢敛面色如常,似乎不为所动。
曹寿也有些拿不准他。
按说,谢敛最需要的就是支持他东山再起的背景。可从这半年来看,他仿佛又不像传闻中的那样,至少没有那么夸张。
“征多少?”谢敛问道。
曹寿连忙说了。
瞅着眼前谢敛,曹寿心中一动。
他也不管自己的面子了,拉着谢敛的胳膊,“这么多人要吃饭,这要是都被征走了,岂不是都要饿死了?含之啊,这么多百姓,都等着你的新政吃饭呢。”
果然,眼前谢敛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曹寿在心中松了口气。
他瞥向其余人,众人纷纷回过神来。
曹寿所操心的事情,也是他们所操心的。谁不想在任地做出成绩,早日擢升?是以连忙附和起曹寿。
谢敛缓缓道:“好。”
曹寿一颗吊起来的心,慢慢放下。
不止是他,其余人也跟着兴奋了起来,看来岭南是要有大变动了。
席间歌舞不断,不少人都上前来与谢敛攀谈。起先是问起新政事宜,间或掺杂了岭南风物,到最后又成了谈天说地。
谢敛一向不饮酒。
但这么多人轮番下来,他还是喝了些。
他不喜欢理智被酒意瓦解,干脆告了辞,起身出去吹风。屋外挂着灯笼,几株腊梅吐露芬芳,夜风拂面而来。
谢敛看了眼天色,去找宋矜。
一直走到客房外的院子,他才察觉到身后的脚步。谢敛还未回头,一只手便扶住他的胳膊,女子柔腻的嗓音响起。
“谢先生醉了,奴送先生去客房休息。”
谢敛骤然抽回手,对方却身形一晃,朝他怀中靠了过来。淡紫色的衣袖搭在他臂弯中,胭脂甜香扑面。
他原是要拂开对方。
然而身侧的脚步一顿,有人避向假山后。
“谁?”谢敛冷声。
四周静默片刻,假山后走出来的却是宋矜。她面上已经不见醉意,身后还跟着蔡嬷嬷,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
她轻声道:“我……”
谢敛目光如被烫到,骤然收回。
他看向身侧的女子,几乎是克制地说道:“下去。”
“先生醉了?”宋矜道。
谢敛没有做声,却是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反倒是他身后的女子,听见宋矜的称呼后仿佛松了口气,抓住了谢敛的衣袖,“是,奴奉命来送谢先生来休息。”
宋矜说:“好。”
说完,她起身便要走。
越过谢敛身侧时,她的手腕一沉,被人扣住。
“沅娘。”谢敛清冷的目光微垂,沉沉落在她肩头,语调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示弱,“别走。”
宋矜不由站住。
谢敛稍稍抬眼看向身后的女子。
“我让你下去。”他说。
青年眉间蹙起,目光冰冷寒凉,带着说不出来的冷意。那女子被吓到似的,瑟缩一下,小心翼翼收回了手。
“先……先生……”
她磕磕碰碰想要求情,然而触碰到谢敛冰冷的目光,还是吓得转身跑了。
宋矜沉默看着女子走远,这才转而看向谢敛。她早就知道会有今日,但也没料到自己能撞上这种场面,心口一阵阵发紧。
略作思索,宋矜说道:“既然醉了,便先休息一会。”
谢敛说:“没有醉。”
宋矜才不信他。
若是没有醉,也不是眼下这副样子。
“将人赶走做什么?”宋矜伸手扶住他,若是没有把人赶走,还能帮忙搭把手,“这里又没有旁人。”
谢敛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宋矜原本才醒酒没多久,竟觉得有些醉人。
“不是我叫来的。”谢敛说。
宋矜含糊“嗯”了声。
谢敛垂着眼看她,也不说话。宋矜不明所以,她不由也回望回去,瞧着眼前的谢敛,轻声道:“怎么了?”
谢敛又不说话了。
他堪称温和地牵着她的手腕,转身朝客房走去。
“你歇吧。”宋矜将谢敛扶着坐下来,替他解下外衣,“我去找人来看着你,睡着醒会儿酒。”
谢敛说:“不要别人。”
宋矜说:“我要去见赵夫人。”
谢敛沉默着捏了捏额心,囫囵喝了半碗凉茶,这才抬起眸子朝她看过来。宋矜被他看得心里一咯噔,但还是佯装镇定。
“我有些醉了。”谢敛说道。
宋矜不明所以。
方才还说自己没有醉,这会儿又承认了,所以呢?
她略想了想,还是说道:“瞧着还好,你且睡一觉,等醒了就好了。况且此时宴会才刚刚开始,也不着急。”
谢敛似乎不太自在,只说:“我不困,你陪我坐一会。”
宋矜愣住,说道:“好。”
坐在谢敛身侧,宋矜拨弄着矮几上的香炉。身侧的谢敛合着眼,靠在榻上养神,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宋矜心思却有些乱。
她不知道谢敛是怎么想的。
他既不希望她离他太近,不愿意让她成为她的软肋。可偏偏遇到这样的时候,又好似很在乎她,怕她误会似的。
也许并不是怕她误会。
而是出于名义上夫妻情分,他出于礼貌地尊重她。
“先生若是有喜欢的小娘子,不必顾及我。”宋矜知道谢敛不是胡作非为的人,但她只是占着名义,还是宽心些得好,“先生自己决断便好。”
谢敛不知何时睁开眼。
“沅娘。”谢敛眼底的醉意不觉散了,漆黑的眸子瞧着她,几乎是平静地反问,“我如何自己决断?”
宋矜被他问得有些窘迫。
但她轻咳一声,小声说道:“时下士人好风雅,互赠姬妾是常事,在官场上难免要遇到这种时候……”
谢敛头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青年衣襟透着浓浓的苏合香,扑面而来,“ 若是当着你的面呢?”
宋矜顿住了。
刚刚可不就是当着她的面。
她别过脸去,不吭声了。然而谢敛坐在她身侧,语调透着些许温和,只是镇定且平静地说道:“我不会纳姬妾。”
宋矜不由有些发愣,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两人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好似连追问的立场都没有。
“都由先生。”宋矜心口有些莫名的酸涩,她看着眼前克制内敛的青年,不由脱口而出,“但我们迟早要和离,日后……”
他再次打断了她。
谢敛扣住她的手腕,“沅娘,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你既现在是我的妻子,我便不会让你有一刻的忐忑。”
宋矜呆坐在原地,只觉得心口发胀。
她胡乱端起茶水,将冷茶水灌了半杯,才觉得缓过神来。可又忽然意识到,这茶盏正是谢敛用过的,一时间险些将茶盏扔了出去。
“可若你当真有了心上人,我总不能从中作梗。”宋矜尽量镇定地说道。
谢敛垂眼瞧着她。
他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冷峻面容看不透情绪。
在宋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敛低声道:“谢某不会有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