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袖揩掉面上的细雨。
迎面走来的是,是赵家伯伯。
陈生看着他手里的小女儿,笑着道:“赵伯又带幺姑买零嘴?”
赵伯的女儿幺姑小时候被拍花子的人带走,险些转手卖掉。虽然找了回来,却因为年纪太小受惊,落下病症,不少大夫都说养不大了。
乡下又没有大夫,无法医治。
年前分了田地下来,日子好过些,赵伯便时常给幺姑买吃的用的哄着。
又加上宋娘子说,要来给小女孩儿授课识字,引得幺姑好生向往。不过这么些日子,已经可以见陌生人了,只是话还是少。
“夜里还是惊醒。”赵伯护着躲在身后的小女孩,看着他的书箧,皱了皱眉毛,“你背着书做什么?”
陈生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他还是道:“听闻谢先生近日在县学授课,我想去……求教。”
赵伯讶异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陈生被农活磨出茧的手,紧紧扣住老旧的书箧带子。
“谢先生……”赵伯叹了口气,压低了嗓音,“被京都来的那位大人带走了,说是贪污,要调查。”
陈生呆了片刻,脱口而出:“县衙里穷得逼走了十几任知县,哪里来的钱贪污?”
赵伯望着他不吭声。
陈生气道:“这岂不是污蔑!”
“调头回去吧。”赵伯说。
“就这么任由他们把谢先生带走?”陈生气愤地往前看一眼,正看到宋娘子的牛车,陡然间兴奋起来,“我去探望谢先生。”
赵伯道:“等这事儿过去,你再去见,你这会儿怎么……”
陈生打断他,“今日不见,说不定来日宣化县再也见不到谢先生了。”
赵伯还要说话。
陈生却背上书箧,对他挥了挥手。
他亦步亦趋,跟在牛车身后。
无论如何,他得见一见谢先生,才知道山外是怎样的一方世界。
直到驿站门口,牛车才停下,想必京都那位大人此刻正在里面。陈生瞧见车内有人掀帘,背着书箧跑上前,对着出来的女郎作揖道:“宋娘子!”
第79章 点灵犀十一
宋矜挑开车帘, 正撞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少年身着农人的裋褐短衣,头上却束着读书人的四方巾,肩头背着陈旧沉重的书箧, 艰难地矮身行礼。
“晚辈,晚辈想随宋娘子探望谢先生。”少年有些局促地说道。
宋矜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跑过来的, 气喘吁吁, 只是目光如炬。
宋矜问道:“你认识谢先生?还是有什么缘由, 才想去探望谢先生。”
少年赧然道:“晚辈不认识谢先生, 但是……但是……”
瞧着结结巴巴的少年, 宋矜大致看出他没有恶意,只是素不相识,他竟然要探望谢敛, 实在是奇怪。
换做寻常人,都避之不及。
他倒好,此时此地来此。
“你既然不认识谢先生, 为什么非要来见他?”宋矜的目光落在他的书箧上,略作思索,嗓音冷了几分, “若你是县学的学生,还是早些回去, 免得耽误课业。”
少年撞上她冷静的眸子。
他仿佛有些无措,一时间没做声。
时间紧迫, 宋矜起身下了牛车。
她身后的田二郎几步拦住他, 宋矜踩上台阶, 侧目淡淡说道:“谢先生涉嫌贪污受贿, 暂且收押,不见人。”
说完, 她调头朝门内而去。
话已至此,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读书人总知道不沾惹是非了。
但身后响起动静。
那少年疾步上前,绕过田二郎,直直拦住了她。
“在下陈生,不是县学的学生。”少年抬眸朝着驿站里看了一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压低了嗓音,“听闻谢先生愿意为读书人解答疑惑,我特意来求学。”
宋矜微微蹙眉。
不得已顿住了脚步。
她已经说明了现状。
这少年若是识时务,尽可随便找个借口,转身离去。
还不等她再说些什么,少年往前半步,压低了嗓音说道:“宋娘子,我不信谢先生会贪污受贿。”
宋矜面色不变,只说:“此事自有何大人查判,将他赶走。”
她看了田二郎一眼,转身绕过少年。
何镂的目标是谢敛,这会儿恐怕已经屏退了闲杂人,趁机下手。宋矜不知道这少年为什么要来,但他没必要被拖下水,枉送性命。
但少年反而疾步上前。
直接拦在了门口。
“我不认识何大人和谢先生,”他紧紧抱着自己的书箧,一把扣住田二的胳膊,挽留住两人,“但我是宣化县的百姓。”
宋矜闻言,眼睫骤然一颤。
他只是宣化县的百姓,不属于何镂也不属于谢敛。
在这样一双第三方的眼睛下,何镂不能只手遮天。但他只是个普通的百姓,若是何镂想,照就可以对他下手,她未必一定能护住他。
宋矜沉默了片刻,看向他。
少年急促地呼吸。
思忖过后,宋矜问道:“你真要见谢先生?”
少年点头,说道:“我有满腔疑惑,想要请教谢先生。”
宋矜又问:“你不怕?”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道:“宋娘子都不怕,我亦不怕。”
陈生被女郎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撇开脸。
但是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宋娘子生得那样纤细苍白,说话的语调又徐缓冷清,是个风吹都禁不住的弱女子。
她这样的弱女子,都敢来山匪横行的宣化县,都敢孤身来见被扣押的谢先生……他是年纪不大,可他知道数任知县如何死在山匪和自己人手里的。
这些听起来血腥的规则,他很熟悉。
生长在宣化县这个山匪窝里,这是个简单粗暴的道理,他天然就能想明白。
陈生知道,谢先生得罪了人。
“朝廷”要查谢先生,几乎等于“自己人”要杀谢先生。
陈生以为,宋娘子会问自己为什么不怕。但眼前的女郎只瞧他一眼,漂亮的眸子里光华隐隐,只温声道:“跟紧我。”
在他还在发愣的当口,宋娘子已经进去了。
陈生连忙抬腿跟上,走入驿站。
驿站老旧,荒废多年。
坐在里间的官兵趾高气昂,一面吃酒,一面对着地面指指点点,“还不快些出去买毯子,将地面都铺上!”
“官爷。”驿差不敢得罪人,耷拉着肩膀,小声地哀求,“地毯不便宜,银钱小的一时间也拿不出来……”
为首的官兵睨他一眼。
冷哼了声,丢出块银锭子,呵斥道:“还不都出去,将毯子买来!”
驿差接过银子,却仍苦着张脸。
也不知道这位何大人有什么癖好,非要下榻的地方铺满地毯,否则便无法安歇。
即便是不缺银子,这么大的地方得买多大的地毯?
他一个人跑遍了整条街,就算是买到了足够大的地毯,一个人也没法搬回来。
思来想去,只能自己先去买好。等回头再折回来,求爷爷告奶奶地让所有驿差帮忙,一起搬回来铺好。
驿站内闹哄哄、乱纷纷。
宋矜甫一进去,便引得众人朝她看过来。
“宋娘子。”何镂坐在里间吃茶,高高在上地冷嗤了声,“来得倒是快,只是案子未定,不能探亲。”
陈生一颗心陡然吊起来。
见不到谢先生,怎么确保谢先生的安危?
“律法里,似乎没有这条。”宋矜只说。
何镂瞧着她,意味不明一笑。
他将茶水推到宋矜面前,说道:“许久不见,宋娘子还是这般熟读律法,叫何某佩服。”
这话毫不遮掩嘲讽,令陈生都有些愠怒。
然而他身前的女郎面色如常,她没有接那杯水,只淡淡瞥他一眼。
陈生被这一眼看得陡然紧张起来。
他四顾周围,骤然听见远处的响动,不由留意过去。
本该分散在四处的驿差们不知道为什么,聚在门口,闹哄哄地朝外走去。为首的驿差仿佛是求人,好声好气地说道:“所有人都帮我这回,晚些请你们吃酒,一起出去将毯子拿回来……”
所有驿差都出去拿东西?
那驿站内看守谢先生的,不就只剩下何大人的人?岂不是想做什么都行。
陈生骤然明白了什么。
他趁着宋矜稳住何镂,转身朝外走去。
沉重的书箧被他放在檐下,陈生犹豫片刻,再次背起沉重的书箧顺着廊子往前。他心口砰砰直跳,勉强躲避着官兵的目光,却不知道谢敛在哪里。
绕过一道篱笆,远处房间门口立着两个人。
陈生的心骤然提起来。
他想也不想,疾步上前唤道:“谢先生!”
门口的两人骤然回头,朝他看来。
陈生自悔冲动,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两人拿着钥匙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他身上,反而是门吱呀一声被里间打开。
门内立着个斯文清瘦的青年。
他着一件寒素的靛青细麻直裰,眸似寒星,骨相清绝。
谢敛比陈生想象中要年轻许多,却又比他以为的更为沉稳,如松似鹤般冷清端雅。青年只看他一眼,温声道:“过来。”
因为他这句话,带着杀意的两人对视一眼。
气氛竟也诡异平静起来。
陈生本能想要逃跑,却不得不僵硬地上前。
然而谢敛很平静,仿佛没有看到两人腰间的佩刀,闲庭信步般推开,行云流水倒了茶水,“怎么背了这样重的书?”
谢敛没有将茶水递给他。
陈生僵硬地抱着书箧,如梦初醒,连忙道:“我……晚辈,晚辈是来向先生求学,书中有许……许多疑惑,一直遇不到良师解惑。”
这句话说得还算通顺,陈生稍微松了口气。
他目光落在对面的谢敛身上。
青年微微低眉,也没有喝茶。
他手边搁着本册子,仿佛刚刚翻看过,此时信手被他收了起来。
“你今日来得不巧。”谢敛说道。
青年被两人肃杀的目光盯着,只淡淡回望一眼,不见丝毫影响。
陈生听不懂这句话,但他记挂着拖住何镂的宋娘子,连忙说道:“宋娘子特意来探视先生,这会儿正在和何大人说话,估计等会就来了。”
听到这话,谢敛眉心微折。
他面上的冷静,像是添了一瞬间的倦意。
“但……”陈生踟蹰。
谢敛冷声:“现在出去,让宋娘子回去。”
不知为何,陈生觉得谢先生并不高兴。他犹豫了片刻,想要告诉谢先生,自己此刻不能离开他,便瞧见何镂疾步走来。
陈生对何镂有着本能的恐惧。
对方满身匪气,却又装腔作势,实在令陈生不适。
“挺会找路,那便别走了。”何镂冷笑。
陈生望见他腰间的佩刀,一哆嗦。
谢敛搁下手里的茶盏,说道:“不必听他的,出去。”
他沉沉的目光扫过来,无声迫使他出去,却带着些疏冷的宽厚感。
陈生浑身哆嗦着。
他低着头,余光却瞥见两人腰间的刀已经出鞘一寸,雪亮的光照在他眼睛上,晃得眼睛生疼。
但他答应了宋娘子……
踟蹰间,陈生两股战战,冷汗如瀑。
“谢先生自身难保,倒还记挂着旁人。”何镂淡瞥谢敛一眼,将手里的佩刀按在桌上,哐啷一声,“佩服。”
刀鞘滑落在桌上,何镂顺势抽刀。
陈生肩头被扣住,那把雪亮的刀刃,眨眼间便被架在他的脖子上。
第80章 点灵犀十二
冰冷的触感, 令陈生本能打了个哆嗦。
疼意顺着肌理,变得尖锐。
陈生感觉粘稠的血液顺着脖颈,汇入衣领, 黏腻的触感令他几乎作呕。他脑中一片空白,惶然无措地抬眼, 直愣愣朝着谢敛看过去。
“他不过是来求学的书生, 放了他。”谢敛道。
这话令何镂短促一笑。
陈生却一动不敢动, 生怕脖子上的刀咔嚓落了下来, 僵着脊背端坐在那, 脑子乱作一团。
然而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何镂手里的刀迟迟没落下。
反倒是视线落在他的书箧上。
陈生不由紧张,抱紧了书箧。
何镂问道:“你是书生?”
若是平日, 陈生肯定会涨红了脸,解释自己祖上也是耕读传家。但此时此刻,尤其是在谢敛的眸光下, 他不敢反驳谢敛半个字。
“是。”陈生艰难地说道。
何镂目带审视。
陈生下意识蜷起满是老茧的手,然而磨破的袖子却无法遮掩,浑身破旧带着泥土的葛布短衣更无法遮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