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灰扑扑的, 和那些斯文白净的书生一点也不一样。
就连背着的书箧,仿佛也变得可笑起来。
“家境如此贫寒, 还要读书?”何镂道。
陈生窘迫不已,不知如何作答。
谢敛的目光淡淡扫过来, “宣化县地处偏僻, 要往上走, 便只有读书科举一条路子。”
陈生觉得自己心里的云雾被拨开了。
他不知道谢敛为什么替他解释这些, 却恍惚意识到,他靠读书参加科举并不是只能存在想象中的事情。
连中三元的谢先生……或许也是这样, 靠着读书科举,在汴京城那样的地方平步青云。
恍惚间,陈生的心在沸腾。
原本模糊的念头,忽然变得越发坚定。
不觉间,他竟然都不那么怕了。陈生看着眼前的谢敛,隐约觉得,有谢敛这样的人在,一切不会变得糟糕起来。
何镂冷道:“家境寒微,竟也敢妄想靠读书出人头地。”
谢敛垂眼将茶盏推过去。
屋外天色已经暗了。
油灯被侍从点亮,风从灰蒙蒙的窗外吹进来,时间流淌得越来越慢,以至于沉默都如有实质。
陈生悄悄咽了口唾沫。
一动不敢动。
何镂握着刀,目光落在陈生的书箧里。那些书都很陈旧,却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本子,哪怕读烂了都考不上功名。
但眼前的少年肯定不知道。
“听闻何大人少年时读书极认真,坊间都有传闻。”谢敛像是信口一提,引得他心中的郁气化为实质,黏答答堵在喉咙处。
何镂冷笑了声。
迎上陈生恐惧的目光,他握刀的手却没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窗外夜幕越发厚重、隐晦。
他手里的金错刀由官府监制,质地柔韧,刀刃薄利。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割破陈生的喉咙,将这个横生出来的麻烦解决掉。
既然要杀谢敛,多杀一个多余的人……
其实也是顺手而为。
“大人……”陈生眼底的恐惧竟然消散了不少,他哆嗦着,“我便是因为贫寒,才更想读书。”
何镂收了手里的刀。
他一脚踹在陈生的书箧上,将人踹翻。
“滚。”
何镂踩着他的手指。
陈生毫无防备,连人带书摔了一地。他下意识去捡拾地上的书本,却又骤然想起自己对宋娘子的承诺。
书本没有谢先生的性命重要。
陈生想也不想,拦在了谢敛身前。
隔着一道微弱的烛火,陈生鼓起勇气,强行和何镂对视。
何镂手里提着刀,猛地站了起来。陈生抢在对方动作前,一鼓作气将书箧抱起来,朝着对方砸去。
书箧被劈碎。
陈旧的书页一下子散了架。
陈生摔在地上,一把抱住何镂的腿。
急道:“先生躲开——”
原本要劈向谢敛的刀,骤然偏了方向。陈生松了口气的同时,抱紧了何镂的腿,死拖着不肯放开。
何镂踹了他一脚,没踹开。
陈生卯着劲儿不撒手。
但饶是如此,他也意识到不对。何镂如果要杀他,简直轻而易举,方才那一脚却是让他“滚”。
陈生不懂,何镂为什么不杀自己。
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不杀他正好,他更能放心留在这里,设法将救谢先生了。
面对陈生不知死活的做法,何镂气笑了。
“再不放开,我连你一块儿杀。”何镂满脸不耐烦,一脚踹翻陈生,踩着对方的脑袋讽刺,“蠢货。”
然而陈生抱着他的腿,不撒手。
何镂看向下属,笑着吩咐道:“将人拖出去,好好伺候。”
原本守着门的两人上前,左右拖着陈生,将他拽了出去。门被关上,屋内变得安静下来,何镂这才看向谢敛。
谢敛面沉如水,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何镂心情不错,唤道:“谢先生。”
青年坐在灯下,只是抬眼朝他看过来,却没有贸然开口。何镂举步向前,再次在桌前坐下,说道:“你知道我今日要做什么吧?”
谢敛看他手里的刀柄,没表态。
屋外传来陈生的哀嚎。
“你若是告诉我,你手里都有那些人什么把柄,我可以考虑不杀那小子。”何镂靠在桌上,唇边笑意越发浓烈,“你们读书人,不都抱团么?你总看不了他被虐杀吧。”
谢敛抬眼看了眼天色,乌云偶尔弊月。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何镂耐心等了会。
然而谢敛却没说话,只是静坐着,反倒令人捉摸不透。
“你不必拖延时间。”何镂脸上不由浮现得意的笑容,远远看一眼夜色,“这里是宣化县,即便是曹使节想保你,也来不及了。”
见谢敛还是不说话,何镂唇边笑意淡了。
再这样下去,他只能继续对着陈生下死手,只是那样未免显得他太卑鄙。
“这是赵掌印的意思?”谢敛终于开口。
何镂脸沉下去,阴沉沉看着他,讽刺道:“我干爹的意思,可没有这么复杂,手起刀落就完事了。”
毕竟,赵宝的意思是直接杀了谢敛。
而他还给了谢敛先谈条件的机会。
谢敛抬眸,看起来是很平静的一眼,那目光却很锐利,“你既然不准备直接杀我,那便放了他。”
何镂死死盯着谢敛,心中暗暗一惊。
他确实不打算直接杀了他。
谢敛这人虽然在刑部侍郎的位置上待得不久,却不知捏着多少密辛。与其听从赵宝的命令,直接杀了他,不如趁机利用他。
“一个贱民罢了。”何镂冷嗤出声,扫视一眼门外,将腰间的刀拔出来,“我若是不放,你难道还有选择不成?”
谢敛看他一眼。
何镂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了。
何镂警惕地看着谢敛。
他冷声道:“你这么确定,我不会杀他?”
“他有些像你。”谢敛说。
这话意味不明,却令何镂不由蹙眉,下意识冷嗤。
话是如此,何镂心里却十分愠怒。如果他真想杀陈生,方才将刀架在陈生脖子上,便直接抹了对方脖子。
谢敛早就知道他的来意。
谢敛早就知道他不会杀任何人。
对方的从容缜密,令何镂生出难以言说的羞恼。然而对上谢敛乌黑沉静的眸子,他却不想展露出一点怒气,反而挤出一抹笑。
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想要谢敛手里的消息。
“我会放了他。”何镂竭力忍住心头的恼火,将刀拍在桌面上,开始与谢敛谈条件,“但你落在我手里,不想死,便拿出些诚意。”
灯火如豆,在风中轻颤。
谢敛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地敛目。
何镂骤然想起来,谢敛似乎并不是个怕死的人。他若是怕死,也许根本不会沦落到岭南,也不至于被他威胁……
墙外忽然传来梆子声。
无数人奔走呼号,点亮灯火。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如何应对,驿站也响起喧哗声。
驿站外四处亮起灯火。
在廊外吵闹中,为首的女郎疾行而来。她手里提着盏灯笼,淡青色的衣袂被夜风扬起,轻纱拂动,整个人像是散发着幽幽的柔光。
紧随在她身后的衙役鱼贯而入,很快找了过来。
宋矜停在檐下,抬手扶住灯笼。
风更大了些。
乌云笼罩住月亮,几点丝雨落吹落下来。
隔着草木,女郎的目光越过他,直直落在谢敛身上。谢敛的目光与她相接,克制地收回来,看向窗外。
窗外立着三个人。
陈生被两人扣着,这会儿满身狼狈。
然而随着宋矜身后的衙役和官兵进来,何镂的人不敢再有动作。
隔着窗户,陈生已经被吓得意识模糊了。他调转过头来,对着谢敛,顶着红肿的脸喏喏道:“谢先生……”
谢敛道:“放了他。”
所有人都惊异于谢敛的强硬,他们注视着何镂,等着他的反应。
然而何镂不吭声。
过了会儿,他不得已道:“放了。”
“着人,将他送回去。”谢敛说。
何镂怒目看向谢敛,半天才僵硬地说道:“你和我之间的事,你还未答应……”
宋矜径直上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话,“陈大人下令搜查人贩子,今夜四处缉捕罪犯,驿站里也要搜查。”
何镂有些愕然。
他也许以为,这些人是她带来的。
但无论如何,她将外人带了进来,有这些人在……何镂就是再如何想杀谢敛,总不可能当众杀人。
宋矜松了口气。
在众目睽睽之下,唤道:“含之。”
谢敛无声朝她看过来,没有回答,却透着点只有她才能看出的异样。青年微微颔首,冷白的面庞被烛火照出些暖意。
一时间,所有人都瞧着谢敛。
各怀心思。
“查完了?”何镂突兀地说道,扫视四周,“若是查完了,便出去吧。宋娘子,本官在此查案,你……”
宋矜温声道:“我来为谢先生送衣裳。”
不等何镂应答,她便朝着谢敛走去。青年坐在窗内,衣裳确实有些单薄,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宋矜臂弯里搭着件斗篷。
她走过去,轻声道:“我今夜陪郎君。”
谢敛低垂着眼睫,没有抬脸看他。他明知道她是刻意说的这句话,眼睫却轻颤一下,冷白的面上有些发僵。
他没做声,一时间气氛有些不对。
宋矜于是亲手打开斗篷,弯腰为他披上,“先生。”
谢敛下颌紧绷着。
他握着半卷册子,慢了半拍按住斗篷的边角,不看她的眼睛,低声说道:“我自己来。”
宋矜也不自在。
尤其是何镂,目光紧紧盯着她。
“我来。”
宋矜伸手去拿斗篷,却猝不及防抓到了谢敛的手,她下意识松开手,却又被对方握住了手。
两人都是一呆,忘了松手。
牵着他的手,宋矜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她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的担忧与难过,伸手拿着斗篷披在他肩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方才还十分从容的谢敛,此时身躯发僵。
他默默坐在灯下,由着她披衣。过了会儿,他才略有些不自在地抬眼,朝她看过来,“此处无法安歇。”
宋矜抿唇,说道:“我不歇。”
谢敛眉间蹙起,看着她。
她便读出他眼里的不赞同,无非又是不肯她以身犯险,她有些没由来地赌气。但她此时赌气,是最不应该的,宋矜忍住了。
“国朝允许探视犯人,何况我夫君并未定罪。”她语调温和地向何镂说着,细长的眉眼很柔和,“我想陪着他,也合乎情理和规矩,您说呢?”
四周都是宣化县的衙役。
这些人虎视眈眈,本该一口回绝的何镂,不得不转了个弯儿,“话虽如此,却没有这样的先例。”
宋矜微微蹙眉。
她仿佛很为难般,朝着谢敛看过去。
“让她留下。”谢敛说。
空气中微妙地安静一瞬,宋矜微微抿唇。她陡然明白过来,谢敛早就预料了今晚的一切,连何镂的反应也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她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然而,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她?
宋矜心情复杂地看向谢敛,耳边听到何镂隐忍地说道:“那便留下,其余人必须走……”
第81章 点灵犀十三已修
宋矜有些意外。
她以为谢敛会如往日一般, 让她走。
但只要能留下便好,毕竟其余人是借口搜查人贩子进的驿站,无法在这里久留。一旦搜查的差役离去, 何镂有的是机会对谢敛下手。
“查完了?”何镂道。
驿站就这么点位置,早查完了。
衙役也不敢得罪何镂, 迟疑着看向宋矜, 见宋矜点头才道:“是。”
何镂瞥谢敛一眼, 不阴不阳道:“既然查完了, 那还杵在本官这里做什么?”
衙役们讪笑, 连忙退下。
没一会儿,人便走得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