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再去要赋税,怕是不少贫苦百姓要饿死。
曹寿叹了一口气。
他的视线往外, 落在自己家的园子里。
“若是卖了……应当也值些钱吧。”曹寿喃喃自语出来,缓过神来,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不止我一个人有园子,凑一凑, 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曹寿回过神来,朝外看过去。
赵夫人端着参汤, 缓步走过来, 说道:“夫君是坐镇岭南, 又不是供养岭南, 这是做什么?”
“别提了。”曹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倒苦水, “若是收不齐赋税,朝廷便要找我开刀。若是百姓手里有钱还好,可岭南这样子,哪里有闲钱能搜刮出来?”
赵夫人也不由蹙眉。
夫妻两个对着叹了口气。
岭南实在太穷了。
放眼望去,一重山叠着一重山,看不到尽头。生在这里的普通百姓,终其一生也无法想象京都的繁华,体会不了盛世的安逸富足。
“能搜刮银子的法子,夫君都想过了。”赵夫人说道。
每年都为赋税发愁,曹寿和底下的知州们可谓是绞尽脑汁,用遍了法子。如今欠下的银子,是真没法填补了。
曹寿痛苦地摇了摇脑袋。
赵夫人却道:“夫君想不出来,不如问问别人?”
“别人?”曹寿眼皮子一撩,陡然间松了口气,“那不如问问谢敛。除了他,也没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谢敛的新政,说到底就是富民的政策。
以他的本事,说不定真有办法……
赵夫人知道曹寿已经有了主意,但笑不语。然而她还是叹了口气,就是谢敛有天大的本事,银子却是变不出来的。
曹寿也是这么想的。
垂着手又叹口气,瘫着发愣。
门外却又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小厮推门进来,急急忙忙通传道:“何大人来了,说是有急事要告知大人您!”
曹寿急得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他苦着脸,对赵夫人说道:“夫人先下去吧。”
“曹使节。”何镂手里抄着几卷册子,面上的笑意不阴不阳,“年关将近,历年拖欠的赋税也要快些交上去了。”
“是,是。”哪怕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曹寿也不得不满脸堆笑,“只是何大人也知道,赋税要一层一层收上来。急不得,急不得的。”
何镂反驳道:“不是本官急,是京都的陛下要得急。”
曹寿心中暗骂。
面上不得已问道:“是,我知道。”
“知道便好。”何镂自顾自坐下,对着下人招一招手,“沏壶茶,尝尝府上的凤凰单枞。”
仆人垂着手,尴尬地看向曹寿。
曹寿亲自走到博古架上,取下最上层的茶罐子,手忙脚乱地沏了壶茶,倒了杯茶低到何镂跟前,“上百年的古茶树,今年我就得了泡三回的量,还没来及尝。大人尝着若是喜欢,便拿去喝着玩儿。”
何镂似笑非笑瞧着曹寿。
曹寿的表情不太自然。
身居高位久了,想要做出俯首讨好别人的姿态,当然就不太熟练。然而何镂想看的,便是这点“不太熟练”。
“我也不是逼你。”何镂说道。
曹寿的头更低,“自然,自然。”
何镂怡然靠着圈椅,手指搭在椅靠上,微笑说:“要宽限些时日,倒也是顺手的事情。只是本官近日在宣化县视察,顺便看了账面,怀疑有些不对……恐怕要查一查整个邕州,需要劳烦曹使节帮忙了。”
曹寿豁然抬头,面上却仍带着一团和气的笑意。
他摩挲着茶盏,说道:“竟有这回事?”
“谢含之毕竟是罪人出身。”何镂收敛了笑意,意有所指,“虽然曹使节信他,可知州到底是为朝廷效力,本官自然要查他。”
曹寿迟迟没做声。
他坐在何镂的目光下,浑身发僵。
何镂为什么来岭南,他也知道个大概。谢敛离京前,算是将何镂背后的赵宝得罪透了,赵宝便派出何镂来盯梢。
眼见着谢敛因为他起复,赵宝急了。
想要杀了谢敛,一了百了。
但赵宝和何镂顾忌着他这个节度使,明面上倒也没做什么。可如今,竟连装也不装,逼迫他做出决断。
——他放弃庇护谢敛,何镂给他宽限时日。
“曹使节。”何镂道。
他搁下手里的茶盏,眼底满是深意。
曹寿额头冒出冷汗。
岭南的新政已经推行了大半,即便谢敛被何镂杀了,大概率也不会影响到新政的成功与否。
但朝廷给出的时限很窄,拿不出银子便要拿他是问。
何况为了谢敛彻底和赵宝撕破脸,是件极其不划算的事情。只要赵宝在皇帝跟前吹吹风,他远在岭南,就能平白吃个大亏。
“我……让我想一想……”曹寿艰难地说道。
他知道这买卖不算亏,顶多是有些凉薄冷血。但他想起自己请谢敛合作前,所说的那一番话,却又迟迟没办法答应下来。
何镂好整以暇等着。
他知道,曹寿会答应的。
现在的谢敛,于曹寿已经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反倒是交不上拖欠的赋税,朝廷怪罪下来,苦的还是岭南的百姓。
曹寿这个节度使,对百姓还是上心的。
死谢敛一个,造福岭南千千万万的百姓,曹寿应当知道怎么选。
忽然,门被推开一条缝。
长随急匆匆地走进来,径直到曹寿耳边,说了几句话。
何镂眼见着曹寿脸色一变,险些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还不等他思考出结果,曹寿已经是喜上眉梢,笑得见眉不见眼。
“不必了。”曹寿说。
何镂一愣。
不必了?
为什么不必了?
曹寿搁下手里的茶盏,把茶叶罐子往回捞了捞,肃容说道:“新政还要含之帮我的忙,他也没什么可查的。何大人若是要查,不妨从本官开始查得好。”
何镂皱起眉,紧紧盯着曹寿。
然而曹寿态度坦然,反倒是有些油盐不进的模样。
“你……”
何镂还要说话。
曹寿径直打断他,说道:“反倒是何大人,领着监察的职,却结党营私……若是本官参你一笔,也不知道赵掌印的面子过不过得去。”
“胡言乱语!”何镂气结。
曹寿却只是笑眯眯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抱着茶叶罐子,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何大人要查我与含之,随便查便是。左右查出了问题,本官也不会徇私枉法。”
曹寿将徇私枉法四个字咬得重。
气得何镂险些冷笑。
何镂还要继续说话,可曹寿已然是一副游离事外的态度,令他无法说出口。迟疑了片刻,他才问道:“你可确定了?”
“何大人自己也要小心些,别被查了。”曹寿道。
何镂没吭声。
他沉沉盯着曹寿。
过了会儿,何镂站起来,闷头出去了。他瞧着门外候着的侍从,咬牙吩咐道:“去查查,谢敛又做了什么。”
如果不是谢敛做了什么,曹寿也不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变卦。
而且变卦得这么果断,半分面子不留。
思及此,何镂心头发沉。
他有种极其强烈的不好预感。
“是。”侍从连忙道。
-
番商说汉语的强调很怪,连说带比划,迫切地朝宋矜表达。然而他们太过热情,恨不得凑得老近,令宋矜很是不适。
她不由退一步,再退一步。
一直到退无可退。
宋矜求助似的看向蔡嬷嬷,蔡嬷嬷挺直腰板挡在宋矜面前,却拦不住人高马大的番商。
“你们等一等……”她艰难地说道。
然而番商又是一通比划,往前逼近。
宋矜急得环顾左右。
她一眼便瞧见远处的靛青的衣角,往上瞧去,果然是谢敛。
“谢先生!”宋矜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额头渗出紧张的冷汗,看救命稻草般盯着谢敛,“我听不太懂……”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顿住脚步,转而朝她走过来。
番商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也跟着看向谢敛。谢敛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她跟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替她挡住了番商的视线。
但无论如何,宋矜都松了口气,向谢敛解释道:“世兄有事先走了,我自己听不太懂,他们又很热情……”
“你随向文来的?”他像是随口问。
宋矜点了点头,说道:“是世兄带我来。”
谢敛默了默。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领着番商往旁边去,简短地交谈了起来。隔着足够的距离,宋矜远远瞧着他们说话,不觉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很怕与人近距离接触。
尤其是男子,除了谢敛。
蔡嬷嬷瞧着,也忍不住说道:“只知道谢先生会做学问、会当官,竟然连番人的话也会说,怪不得曹使节都抢着用他。”
宋矜回过神,说:“阿嬷,不要在背后说这些。”
蔡嬷嬷瞥她一眼,说道:“不是我说娘子,你和谢先生是夫妻,这么客气规矩做什么?日后回到京都,以他的品貌官阶,有的是小娘子对他不客气不规矩,也忍着不成?”
“还远。”宋矜轻声。
“哪里远了?谢先生还是留在邕州的人不成?”蔡嬷嬷说。
宋矜就不想说话了。
从前,她尚且不确定谢敛能否回京。有时候说起未来、说起回京,更多的是一种期待,如今却不一样了。
新政成功在望,曹寿必定会重用谢敛。
曹寿会举荐谢敛去京都的。
她早就和谢敛约好了,等回到京都便和离。但她才和他说,自己不会总是他的软肋,有时候也可以当他的盔甲。
宋矜心口有些发闷。
她和谢敛,也许很快就没什么干系了。
远处的谢敛似乎与番商交流完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番商满脸笑容,对着谢敛挥了挥手,喜滋滋地彼此大声交谈着。
秋日的风吹得谢敛袖袍鼓起。
青年像是误入尘寰的谪仙人,从容淡静地走来,掸掉了她肩头一片落叶。
“他们没有恶意。”谢敛温声与她解释道,从袖子里取出册子给她看,上面是番商写的话,“只是想提前半个月取货物。”
宋矜接过来册子。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的汉字,果然是这个意思。
她不觉松了口气。
谢敛替她挡住了番商的目光,宋矜略作思考,小声说道:“先生,能不能劳烦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有重量。
宋矜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看她,越发局促不安,却还是按照自己想的说:“帮我和他说可以提前带走货物,但是定金也必须现在结清。”
“好。”谢敛很干脆。
没一会儿,这事就谈妥下来。
番商交付了定金,很快便带着第一批白叠布出发。
送走了陌生人,宋矜也自在许多。
她点清楚钱款,看着巨大的数额仍有些恍惚,忍不住对谢敛说道:“多谢先生。这笔钱交上去,定然将曹使节也惊得缓不过神。”
谢敛瞧着她如此客气,淡淡嗯了声。
“先生。”宋矜骤然抬眼,清凌凌的目光朝他看过来,带着点坦然的笑意,“我也不想总当你的软肋,我可以帮你,对吧?”
谢敛猝不及防撞入她眼里。
女郎笑意盈盈。
不知不觉间,她看他的目光要大胆许多。迎着她的眸光,谢敛一时间竟然没有应答,只僵硬地低垂下眸子。
“在回京前……”她微微蹙了一下眉毛,很快又松开,“在和离之前,我会尽量帮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会总累及你。”
骤然听见和离两个字,谢敛心中一跳。
待到听清整句话,他几乎是下意识要反驳她。
第85章 朝天子三
“你并未累及我。”谢敛冷声。
宋矜将银票收好, 收入箱子里,方才抬眸朝他看过去,“我知道。即便是我拖累了先生, 先生也不会在意。”
谢敛果然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