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有,也是藏在心里。
不会与人分享。
“我也很高兴。”宋矜也不由坦然起来,她微微一笑,提起手里的灯笼,“但我想着他们都会祝贺巴结先生,便想着晚些去接你……”
谢敛“嗯”了声。
他就这么立在她跟前。
片晌。
谢敛微微合目,轻声道:“沅娘,我能带你回京都了。”
第87章 朝天子五
宋矜一时间没说话。
是啊, 他们终于可以回京都了。
她很想母亲,也想看看宋闵长高了没有。不知道自己离开京都这么久,家里人的日子好不好过, 会不会太过思念她。
还有父亲和阿兄……
也等她回去祭奠。
风吹得檐下灯笼乱晃,树影满地。宋矜瞧着谢敛的神色, 从他面上瞧出几分疲态, 不由说道:“多谢先生。”
谢敛目光投向她。
她改口道:“含之。”
他像是始料未及, 微微一抿薄唇。
宋矜微笑道:“你像是喝醉了, 浑身都是酒气、胭脂膏子气, 想必今日聚得很热闹,才这么晚回来。”
“胭脂?”谢敛忽然道。
他看向她。
她低垂了眼睫毛。
然而女郎看了一眼屋内,并不接他的话。她坦然自若地看一眼屋内, 幺姑坐在凳子上,眼巴巴等着她。
“既然喝醉了,便先去歇息。”宋矜说。
说完, 宋矜举步向前。
然而身后的谢敛骤然伸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谢敛说:“沅娘?”
宋矜抬眸看他。
幺姑也眼巴巴看着他。
谢敛陡然有些窘迫,醉意被风一吹, 也散了些。他想说的话,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应当, 不理智的情绪顿时被压了下去。
他道:“我并未喝醉。”
宋矜看了眼他握着她的手,似笑非笑。
她也应付似的, 说道:“好。”
“好”什么?谢敛微微蹙眉。他原本是想要和她说一说回京的打算的, 但此刻却说不好太出来。
因为宋矜似乎不太高兴。
他就不太好说了。
但身上的胭脂气味, 他也不知道怎么染上的。总之, 他没有碰过什么女子,但直接这么说出来, 未免有些古怪……
“幺姑。”
宋矜竟然也不告辞,直接走向门内。
他立在原地。
看着女郎几步上前,弯腰牵起幺姑。
“先洗漱,今夜睡我房里。”宋矜牵着小女孩,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温声说,“我给你熏你喜欢的荔枝香,好不好?”
幺姑眼睛亮亮的,“银香囊?”
宋矜说:“嗯,对。等到明日,我送一只给你。”
小女孩弯起眼睛笑。
很高兴。
宋矜察觉到谢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却没有回头。左右他一贯睡的书房,应当不用特地征求他的同意。
何况,马上就要回京都。
他们这对假夫妻,也差不多要和离了。
既然是假夫妻。
还是少亲近些得好。
穿过廊庑,走入屋内。蔡嬷嬷察觉出她面色有些疲倦,起身出去送谢敛,宋矜则带着幺姑进去更衣。
小女孩眼都不眨盯着精巧的银香囊。
很好奇。
“里头熏了香。”宋矜摘下来一只递给她,又说,“若是明日我有空,还可以教你调香。”
幺姑转香囊玩儿。
一面偷看她,小声问:“宋姐姐和谢先生,要回京了对吗?”
“是。”宋矜为她脱掉外面的厚衣裳,拿热毛巾给她擦脸,“可能走得有点急,到时候来不及与你道别。”
幺姑摇摇头。
“我知道。”小姑娘声若蚊呐,低垂着尖尖的下巴,“我怕宋姐姐走了,所以让陈九哥带上我。”
宋矜微怔,没料到她和陈生来就是为了告别的。
这消息才到没多久,恐怕一得了信儿,陈生便带着她出发来告别,生怕见不上面了。
“将来……”宋矜想说许诺点什么,可想到岭南和京都隔得那么远,竟说不出口了。
幺姑放下银香囊,说道:“我会想念宋姐姐。”
小女孩说得很认真。
她微微仰着脸,欣喜而忐忑瞧着宋矜。纵然幺姑的年纪小,她也知道,如果没有宋矜,她或许已经死了一回。
想到人贩子狰狞的面目,幺姑脸色白了白。
但阿娘说,谢先生已经将人贩子都捉走了,山匪也尽数归良,这些都是因为谢先生和宋姐姐。
“我也会想你。”宋矜说道。
她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
幺姑坐在凳子上,伸手攥住宋矜的袖子,很小声地说道:“他们说,谢先生不是宋姐姐的夫子。”
宋矜:“嗯?”
幺姑:“宋姐姐是谢先生的娘子吗?”
面对小女孩的疑问,宋矜沉默了一会。她略作思考, “是这样。”
“有人说谢先生不是好人……”小女孩很懂得看人脸色,立刻噤声,小小声地说出自己的疑问,“去了京都,谢先生就要当大官了,他会欺负宋姐姐吗?”
宋矜问:“谁说谢先生不是好人?”
幺姑说:“说书先生说的,但我们都不信。”
“去了京都,我就不和谢先生当夫妻了……”
话音未落,门便轻轻吱呀了声。蔡嬷嬷拿着干净衣裳,谢敛立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但或许已经都听了去。
宋矜的心不由漏掉一拍。
蔡嬷嬷快步放下衣裳,起身出去。门被合上,屋子再度安静下来,宋矜看着惴惴不安的幺姑,“你觉得谢先生是好人吗?”
幺姑仰起小脸,认真瞧着她。
“只要谢先生对宋姐姐好,他就是个好人。”
宋矜愣了一下。
其实连她都不知道,谢敛是否算个好人。
但他对她,确实没得话说。
“他应当不会欺负我,对我一贯都很好。”宋矜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自己都为之意外的笃定。
幺姑将银香囊放下来,小大人似的,说道:“那就好。”
宋矜的视线落在银香囊上,不觉想起来,自己已经许久都忘记调香了。这些银香囊里的安神香,都是谢敛自己为她配的,从未断过。
她坐在幺姑对面,忽然有些坐立不安。
-
谢敛给陈生解答疑惑完毕,已是夜深更阑,屋内蜡烛烧到了底。陈生躬身告退,谢敛便一个人坐了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门轻微吱呀一声。
谢敛以为是陈生回来了,只说道:“灯笼在门口的柜子里。”
脚步声顿住。
风从门外吹进来,湘妃帘被卷起。
谢敛回头,猝不及防对上宋矜的眼睛。她似乎是睡下了,只穿着中单,肩头披着间厚厚的斗篷。
风卷得她裙角微掀,墨发如丝缎。
她有些泛雾气的眼睛瞧着他,轻声说:“我有些睡不着。”
谢敛僵坐在那里。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然而他很快冷静下来,说道:“怎么不在屋里?一路过来,风太大了。”
“我有些想我阿爹。”宋矜说。
她站在门口,乌黑如缎的发披在单薄的肩头。
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冷白的指尖捏着袖子,眼底仿佛随时能泛出泪水。
谢敛不做声。
女郎关上了书房的门。
谢敛回过神,从架子上取下氅衣。她疾步走来,坐在炭盆旁边,捂唇低咳了几声,由着他为她搭上衣裳。
谢敛道:“是因为要回京都,才睡不着?”
宋矜说:“嗯。”
宋敬衍父子的死与他有关,谢敛不觉陷入沉默。他对于宋矜,永远是抱有歉意的,只能垂眼拨亮炭盆。
“其实也不仅仅如此。”宋矜说道。
谢敛没有追问。
女郎手指冷得有些发青,她攥紧了自己的袖子,轻声问道:“有件事,我想要明明白白问一问谢先生。”
风吹得窗纸呜呜作响。
宋矜单薄的肩背拢在衣裳内,抬起细长的脖颈,凝目向他。
谢敛只得道:“你说。”
“谢先生还有死志吗?”宋矜话一脱口,便不自觉紧张地盯紧了他,“你若不喜欢我问得这样直接也罢,我更怕你出事。”
谢敛有些难堪,避开了她的目光。
良久,他苦笑道:“沅娘,我难道是那么软弱的人?”
“我……我不是这样的意思。”宋矜仿佛觉得无措,她不由解释,“新政继续推行下去,先生只会得罪更多的人。若是你还存着死志,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郎却靠了过来。
她握住他的手,仰面看他。
她的手冷得发抖,却固执握紧了他。在寂寂深夜里,两人就像是取暖似的靠着一起,她轻声道:“我其实有点害怕。”
今日那么多人去庆贺他。
她以为自己也会高兴,没想到更多的是担心。
“我有想做的事,怎么会存死志?”谢敛道。
宋矜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追问。他是有要做的事情,但他所做的事情要得罪那么多人,真的能善了吗?
但话又说回来,她不会阻拦谢敛要做的事。
只要他不存死志,说不准有法子抽身。宋矜如此想着,松了口气,“那便好,我会与你共进退。”
谢敛垂眸道:“不困吗?”
宋矜后知后觉打了个呵欠,说道:“是有些困了。”
“我送你回去。”谢敛道。
宋矜正色,不满道:“你觉得我在说着玩?”
谢敛反驳:“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宋矜觉得举起烛台,照在他的脸上,紧紧瞧着他的神情,“还是说,你根本说的是假话?”
跳跃的火花令谢敛微僵。
他扣住她的手腕,压低嗓音呵斥道:“沅娘,生死并非戏言。”
“我知道。”宋矜撇过脸去,她面颊苍白,带着些许羞怯不自在,“但是我不怕死,我自幼生病,经常差一点就死了。”
谢敛竟有些生气。
他不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愿意与你共生死的意思。”宋矜不服气地抬起脸来,漂亮的眸子带着倔强,十分美丽朦胧,“你想死的时候,都要想一想,我是如何费尽心机让你活到今日的……”
谢敛哑然,下意识看着她。
宋矜伸手,按住他清瘦的肩膀,抵住他的身体说道:“你的性命是我辛苦保下来的,谢含之,你务必要珍视你自己。”
这话令他微微一颤。
谢敛陡然想到什么,一动不动。
宋矜一时不察,手里的烛台被撞翻,点燃了纸篓里的废纸。一时间,火光跳跃在书房里,飞快点亮整间屋子。
这里全是书信,万不可点燃。
宋矜慌了神,第一反应便是撂下谢敛去灭火。
等她端起水盆,将火扑灭。
却见谢敛僵坐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打湿了衣衫。
“谢先生!”宋矜道。
谢敛的眼睛很黑,几乎照不进去光。他不知是被火吓到,还是被她的语言刺激到,慢吞吞朝她看过来。
宋矜心口跳得很快,不得不说道:“我并非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子,刻意强迫你……”
她心里忍不住泛起酸楚。
其实也许是有一点的,她之前在强迫谢敛活下来。
谢敛缓缓抬手。
他揩掉自己额头的冷汗,按住椅靠稳住身形。
“从未有人跟我说,要我珍视我自己。”谢敛漆黑的眸子朝她看过来,他似乎有些疲倦,“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有时候……”
只是有时候,
越是明白的事情,越是做不到,也越是徒生痛苦。
“先生于我,是同去同归的路人。”宋矜坐在他身侧,扶住他发僵的身体,低声说,“风雨飘摇时,彼此可以作为依靠。但没有风雨时,我亦不会拖累先生。”
谢敛闷不做声。
宋矜冷得往炭盆靠了靠。
“沅娘。”谢敛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忽然抬眸朝着她看过来,“你现在已经不怕我的接触了,甚至能这样靠着我,也算‘路人’吗?”
宋矜哑然。
她看着他,不解。
风吹得窗纸呜呜作响,书卷翻动。
谢敛忽然低垂了眼睫,只道:“你不要将你……在我心中,想得这样轻。”
宋矜呆呆瞧着他,分不清话里的意思。然而她踟蹰了半天,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闷闷坐在他身侧。
两人烤着炭火,都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宋矜瞧着天色,忍不住道:“我回去了,免得幺姑醒了瞧不见我,恐怕要担心。”
她起身,起身要往外走。
但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一回头,正撞上谢敛的眼睛。
“我……先生早些安睡!”宋矜连忙道。
谢敛瞧着她,过了会儿,他忽然说道:“我并没有刻意求死,沅娘,不必总这样为我担心。”
宋矜不觉松了口气,“那便好。”
谢敛垂眸,只说:“过来。”
她踟蹰片刻,朝他走过去,青年便将手边厚厚的氅衣披在她肩头。他眸子漆黑,倒映着灯火,“回去吧。”
宋矜骤然回过神来。
她冷得哆嗦一下,下意识拢紧了氅衣。
第88章 朝天子六
新政在岭南卓见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