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节度使争先抢后巴结曹寿, 派人前来岭南学习,想要趁早在自己的地盘推行新政。
京都几度催促谢敛回京赴任。
曹寿上书留了几次,但都没什么用, 谢敛依旧按诏回京。
来时是春夏之交。
两岸青山层叠,翠微叠嶂。
去时一路北上, 天气越发凛冽寒冷。
抵达京城时, 已经是冬天。
两人在京都租了一处院子, 才落脚, 便有不少人上门拜访。
但人虽然多, 却始终没什么要紧的人物。要紧的人家,都在观望京中的政局变化,不敢贸然亲近谢敛。
毕竟, 谢敛得罪了太多人。
哪怕是重回京都,稍有不慎,恐怕跌得更厉害。
田二郎得了谢敛的嘱托, 对前来的客人全都说道:“我家主君近日忙碌,无暇会客,还请先回吧。”
“这是我家主人的帖子。”这回面白无须的小厮取出帖子, 压低嗓音笑着说,“谢大人见了手迹, 必然是会见的……”
田二郎道:“不见。”
小厮塞了银子,笑道:“小哥, 你且行行好。”
田二郎更不想行行好了。
两人对峙不下。
远处华贵的马车内伸出一截手来, 挽起帘子。里间探出一个俊逸清隽异常的青年, 瞧着田二郎, 笑着问道:“老师不见客?”
田二郎眉毛皱了一下。
他尚未想出来,谢敛哪来这么大一个学生, 身后的王伯就面色一变,连忙躬身长揖,连带着将他也拉得拜了下去。
“我家主君在书房。”王伯恭谨道。
青年唇边露出笑容,对着小厮招了招手。
小厮连忙跑过去,为青年摆好马凳,紧紧跟随在青年身后。
绕过游廊,王伯领着青年。
田二郎缀在最后面,瞧着举止矜贵从容的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他想凑上去打听一嘴时,忽然想到了点什么。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谈起谢敛的时候,老爱加个帝师的光环。
——谢敛在翰林院任职时,确实承担着给天子讲学的职责。
田二郎呆了一下,看向青年。
青年着玄色洒金襕袍,腰间佩着白玉,肩披狐裘斗篷,正缓步穿过月亮门。冬日里淡色的光线洒落在他眉弓上,显得他质地清透。
天子亲自来府上拜见谢先生?
这不能吧!
虽说……虽说各地的节度使都争着抢着讨好谢先生,无数人都暗地里说谢先生要青云直上了,但那可是天子,天子竟也如此么?
田二郎暗中咋舌。
虽然他知道,谢先生这回重回京都,恐怕要比当初要走得更高。
却也没料到,才一回来……
天子就亲自上门拜访!
还称呼谢敛为老师。
尚未等他想出结果,一行人已经行到书房前。通报过后,门被推开,谢敛疾步自门内走出来,行礼道:“陛下。”
屋前屋后的人跪了一地。
田二郎回过神来,也连忙跟着跪下。
院中众人都没料到这是赵简,具是惊诧不已。
然而青年连忙上前,扶起谢敛。
他面上含着笑容,举步上前道:“先生……请起,不要这样客气,我原本是陡然来了兴致,迫不及待想要来看先生。”
“劳烦陛下记挂。”谢敛温声道。
赵简微微含笑。
等到挥退旁人,赵简方才说道:“算起来,我与先生一别经年,许久都没有再讨论过新政的事宜了。”
“有傅首辅为陛下解忧就够了。”谢敛淡声道。
赵简面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喝了口热茶,殷切地说道:“除了先生,有谁能知道新政的精髓所在?若是没有看到岭南的新政,朕或许还在沾沾自喜,自以为这是两全之策。”
谢敛淡淡看了他一眼。
赵简仅剩的几丝笑意也撑不住了。
沉默许久,赵简轻声道:“好在先生回京了,朕可以放心。”
谢敛眸色清冷,只说:“岭南的新政,得赖曹使节信任。国朝的新政,陛下也需信任傅首辅。”
赵简沉默片刻。
他笑的有些勉强,说道:“是我当日糊涂,请先生勿怪。”
今日来这里,他就是为了给谢敛道歉的。
去年他一时心软,谢敛被众人群起而攻之,他却反而转投了赵宝和傅也平,导致谢敛被流放。
如今傅也平势大,他才觉得后悔。
谢敛道:“不敢。”
他收回了目光,行止内敛。
“先生。”赵简起身往前几步,这位年轻的君王面色苍白,压低了嗓音对谢敛说,“我只信得过先生,信不过傅也平。”
谢敛端着茶盏,坐着没动。
赵简握住他的袖子,几乎是逼到他跟前,想要服软哀求。
“若是先生也信得过我……”赵简抿了一下唇,艰难地说,“先生要什么,我都愿意坐下承诺,只要先生站在我这边。”
然而谢敛不动如山。
纵然他说得这么简单直白。
其实想想也是,若是谢敛当真需要什么……当日没流放出京都之前,他只要不将事做得那么绝,他要什么得不到?
赵简眼神复杂地看着谢敛。
朝廷你争我斗的漩涡中,哪怕是最老成深沉的傅也平,他也能看清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唯独谢敛,他不知道谢敛要什么。
“陛下能给我什么?”谢敛道。
赵简一惊。
他霍然看着谢敛,心中暗暗惊喜,忍不住说道:“封侯拜相,只问先生要什么。”
闻言,谢敛只是淡淡抬眸。
他漆黑的眼底透着人看不清的情绪,如同冬日的深渊,凌冽深远,一眼看不到尽头。
赵简隐约觉得,谢敛要的不是封侯拜相。
往日他召谢敛对答,对方博闻广记、学识渊博,对新政的雏形早已有了见解。这样的人,如果想要的只是封侯拜相,反而可笑。
但若不止是封侯拜相,未免野心太大。
连他这位君王,都觉得那不可企及,不敢许诺。
“臣……”谢敛吃了口热茶,隔着袅袅的水汽,眼底的情绪令人看不清,“无非是想要臣的政见,得以实施罢了。”
赵简有些捉摸不透这句话里头藏着的意思。
他略谨慎地沉默下来。
在短暂的思考过后,赵简忍不住说道:“朕可以应允先生。”
迎着谢敛沉沉的目光,赵简狠下心,几乎是一字一字说道:“只要先生为我扫除障碍,日后先生提出的政令,我必然下诏推广。”
谢敛闻言,眉梢微沉。
就在赵简以为谢敛要拒绝时,青年淡声问道:“陛下这般确定?”
赵简咬牙道:“是。”
“我劝陛下多考虑考虑。”谢敛冷声道。
赵简微微发怔。
他看着谢敛从容自若地沏茶,心口一阵阵发紧,不由说道:“先生,淑嫔下月便要临盆了。若是个男孩,兴许是朕的长子……”
谢敛头也不抬,为赵简倒了杯茶。
年轻的君王扶坐在桌旁,有些苦涩地说:“母后拉拢了傅首辅,赵宝原本就是母后的人。若降生的当真是朕的长子,这龙椅,未必要朕亲自坐。”
谢敛在袅袅水汽中朝他看过来。
平静得有些冷漠。
赵简觉得难以启齿。
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顾及不了什么体面了。若是当日,他不舍弃谢敛,将其驱逐出京……或是听谢敛的,将太后诛杀于青玉宫,他都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
要怪,都怪他算错了一切。
而谢敛才是那个长远久视的人。
谢敛道:“陛下。”
青年冷冽的目光落在赵简身上,问道:“那太后娘娘呢?”
赵简愣了一下,有些窘迫似的。过了会儿,他仍有些试探似的,对着谢敛问道:“朕这回不光软禁母后,还不会在她身边留人,绝不会再闹出现如今这样的局面来。”
谢敛吃了口茶,没做声。
“是朕不该心软。”赵简面色有些难堪,喃喃自语,“当日先生让我得以亲政,软禁母后时,就不该心软留人照顾她,才导致她通过宫人联络上傅也平……”
谢敛打断他,说道:“天色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吧。”
赵简一愣,有些喏喏不敢语。
过了会,赵简问:“先生的意思是?”
谢敛坐在窗前,搁下茶盏。
瓷杯盏落在木桌上,清清脆脆,不大不小一声。
赵简没由来噤声,不敢说话。
他抬眸偷瞧一眼谢敛,青年面色似冷玉般苍白,漆黑的眉眼如画笔描成,显得极其冷冽深沉。
说起来,谢敛只比他大一岁。
可周身的气场,却比起年迈的傅也平更甚。
谢敛温声道:“陛下,天底下没有两全的好事。您若是无法做出决断,不如就此作罢,想得越多越是贪心不足。”
赵简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瞧着谢敛。
然而谢敛不再说话。
虽然谢敛下了逐客令,赵简却不想走。气氛有些尴尬,赵简绞尽脑汁,思考自己是哪里许诺得不太对。
正思忖着,门被敲响。
推门进来添茶的,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曾经远远瞧过几眼的缘故,赵简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谢敛的夫人。去年谢敛被流放时,何等的落魄,只有这个女郎不离不弃。
果然,谢敛面色温和了几分。
他问道:“怎么来了?”
宋矜给赵简见过礼,方才温声说道:“家中没有女使,我不放心,按礼我是该来为陛下添茶。”
谢敛看了赵简一眼。
赵简连忙道:“无碍,无碍,先生招待得很好。”
“家中只有清茶,陛下勿怪。”女郎为他们添好茶,方才微微一笑,警告似的瞧一眼谢敛,“先生清简,不会待客。”
赵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谢敛。
谢敛是清简不错,但可说不上不会待客,只是犯不着讨好他罢了。但宋娘子特意前来,恐怕就是猜透了两人间的龃龉,特意来调和。
瞧着这对夫妻,赵简竟有些说不出来的羡慕。
他身边这么多人……
何尝有一个人,能有这般真心。
第89章 朝天子七
赵简忍不住说道:“宋娘子与谢先生的感情, 想必很好吧……东坡词里有一句‘万里归来年愈少’,倒很衬宋娘子。”
宋矜有些窘迫。
但她迎着赵简的目光,不得不点了点头, 有些不好意思。
赵简想了一想,说道:“等朕回去, 便为宋娘子封好诰命。”
她陪着谢敛吃了这么一程的苦, 从岭南千里迢迢回京, 又是谢敛的妻子, 本该封上诰命。
但这话叫宋矜一怔。
谢敛似也有些意外, 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垂眼睑。
宋矜心口发涩。
既然到了京都,两人和离在即, 还封什么诰命?想是这么想着,但她还是出于习惯地看了一眼谢敛。
两人目光相撞,话也脱口而出。
谢敛:“多谢陛下。”
宋矜:“不必了。”
宋矜率先抽回目光, 在赵简略带疑惑的目光下,静静说道:“陛下恩赐,原不应辞。但国朝法度森严, 还是按规矩来得好,毕竟先生回京已属陛下格外开恩了。”
听她这么说, 赵简微微一笑。
他摇了摇头,说道:“这有什么?朕做这个主, 还是可以的。”
宋矜还要说话。
谢敛垂下眼睫, 率先道:“那便劳烦陛下。”
宋矜对上谢敛的眼睛, 不觉微微一抿唇。青年手里握着一盏茶, 不知不觉间,茶水的热气已经散了。
赵简似乎是觉察到了些什么。
“朕倒是很羡慕先生。”赵简喝了口茶水, 歆羡地看着各怀心思的两人,“宫里没有这样好的感情,哪怕是母子、夫妻间,都比不上先生和宋娘子相濡以沫。”
宋矜对朝堂上的事情略有耳闻。
当今陛下在太后手里当了数年傀儡,不得亲政。
是一直到去年春,谢敛回京,借着清君侧血洗朝堂,才将朝政大权还当今天子,赵简才得以掌权。
赵简羡慕她和谢敛,倒也情有可原。
但眼前的人到底是天子。
宋矜温声道:“陛下是真龙天子,何须羡慕旁人?”
听她这么说。
赵简的眸子黯然下来。
“天家儿女,最羡慕的便是寻常人家的感情。”赵简掀起唇角微微一笑,瞧着眼前的这对夫妻,又说,“即便是在寻常人家,也少有宋娘子这般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