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个人, 落魄时会如何?
娶妻会如何?
不止是她们, 连傅琼音眼底都透出几分好奇。
“寻常夫妻。”宋矜迎着傅琼音的目光, 淡淡说着, “一别经年, 傅娘子容色瞧着倒比从前要更好一些。”
见宋矜一笔带过,傅琼音有些不悦。
其余小娘子见了,纷纷意会。
先前还蔫嗒嗒的沈七娘子一下子支棱起来, 疾步上前,笑着说道:“宋娘子,听闻你一路随行, 路上混在那么多男人堆里,难道不会不方便吗?”
如今谢敛官至二品,人人巴结。
在今日提流放时候的事情, 摆明了揭别人伤疤。其余少女不敢如此放肆,纷纷噤声, 却也等着看宋矜如何应答。
宋矜面色丝毫未变。
她手里稳稳端着一盏茶,说道:“是不大方便, 可我夫君在侧, 倒也还好。”
“谢大人去剿匪, 都带着宋娘子。”沈七娘子笑眯眯朝她看过来, 说出的话却很尖刻,“听闻宋娘子还落入山匪窝里, 如此一来,岂不是名节受损了?”
涉及“名节”,其余少女都暗自退了一步。
生怕自己也受到牵连。
国朝重视理法,对女子的品行名节看得十分重。若是一个女子失了名节,尤其是官宦读书人家的清流,往往是要命的事情。
宋矜垂眼瞧着手里的茶盏。
反倒是傅琼音换了个姿势,淡定地朝着宋矜看过去。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宣化县十数年间,因为山匪和拍花子的流民,无数百姓举家离散惨死。”宋矜搁下手里的茶盏,抬眸扫视在座衣着华贵的小娘子,微微一笑,“我与夫君以身犯险,才将匪徒清缴干净。这些百姓从不去想我的名节是否受损,他们只会想,从今往后再也不担心家里仅有的存粮被山匪劫走、珍爱的小女儿不会被拍花子的骗走。”
“你们都和我一样,生在京都,兴许没见过穷僻的百姓生活如何艰难。”宋矜顿了顿,看向傅琼音,“他们日复一日都吃不饱饭,年复一年都穿不暖衣裳,还要小心匪徒的倾轧,还有各类意外疾病祸事,实在艰难。”
她的嗓音不大。
但这番话说得字句清晰,如同炸雷般响在众人耳朵里。
有少女难掩崇拜,呆呆瞧着宋矜。
她们大部分人虽然养得娇贵,但并不蠢笨自私。
京中的少女也读书识字,懂得道理。她们未必能为百姓做些什么,但听到宋矜和谢敛的所作所为,仍是钦佩赞许的。
沈七娘子察觉众人的变化。
她眼珠一转,说道:“可这里是京都,到底不是宣化县那样的地方啊!”
宋矜但笑不语。
其余少女们脸色涨红,不悦地盯着沈七娘子。
这里不是宣化县不错。
但……但是!她们这么多人家中的父兄,很多都在推行新政,多少都知道岭南的新政为百姓带来了多少好处。
他们的父兄拿着朝廷的赋税,吃的就是百姓的供养。
她们也不至于愚蠢浅薄到拿这样的事情来羞辱宋娘子和谢大人!
碍于傅琼音的面子,她们到底没有开口反驳。但傅琼音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一双漂亮的眼睛,冷冷道:“闭嘴。”
沈七娘子原本还有些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
她缩了缩脖子,无措起来。
宋矜慢慢道:“京都的人,难道比宣化县的人要高贵?还是说,你觉得京都的人都与你一般浅薄?”
沈七娘子:“……你!你!”
谁都以为宋矜不善言辞,却没聊到她反驳起别人,这么有理有据。这么看来,往日在宴会上怯怯的样子,倒像是装出来的。
其余少女们轻轻一眨眼睛。
竟觉得宋矜反驳得有些畅快,她们才不是那么浅薄的人!
傅琼音放下手炉,端坐在中央。她瞧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沈七娘子,蹙了蹙眉,仍旧说道:“下去。”
有了她这句话,沈七娘子小跑似的躲开。
没有了沈七娘子。
众人的注意力,便又重新放在傅琼音和宋矜之间,一阵没由来地兴奋,眼都不眨。
“我记得,沅娘先前似乎不太喜欢谢大人。”傅琼音瞧着宋矜,话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毕竟,令尊是谢大人一手弹劾的。”
这话简直是说到众人的心坎上了。
宋矜当日出面,自称与谢敛有婚约而随行一路。
这没什么稀奇的,但众人都忍不住好奇,宋矜为什么不计较自己父兄的死,能为谢敛做到这个地步。
哪怕谢敛生得再俊美、再有才学,可那是如此落魄,有什么值得她舍命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呢?
毕竟,那时候的宋矜……总不至于猜到谢敛如今能重回朝堂且官居二品吧。
宋矜道:“是么?”
众人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宋矜不答傅琼音的话,端起茶盏,慢慢吃了一口茶水。
傅琼音仍不放过,说道:“你与谢大人的婚事,不知家中如何看?”
在一片寂静中,众人尴尬地低头。
远处急匆匆走出来个粉衣小娘子,乌黑的杏子眼明媚,一股脑走到宋矜与傅琼音之间。
秦念语调软糯,说道:“傅姐姐,嫂嫂。”
傅琼音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闻嫂嫂来了,特意过来。”秦念好似没有察觉出氛围不对,只是伸手挽住宋矜的胳膊,“我与嫂嫂许久未见,傅姐姐,你将她让给我叙叙旧吧。”
说完,秦念迎着众人的目光回视过去。
众人纷纷收回视线。
傅琼音面色不变,却有些说不出来的不悦。但她和秦念一向交好,此时当着这么多人,她也不愿意让秦念难堪。
“去吧。”她不冷不热说。
秦念看向宋矜,笑得有些甜,“嫂嫂,与我走吧。”
宋矜有些不习惯别人的接触,却克制住没有推开秦念,微微一点头。
绕过廊庑,冬日的园子里盛放着梅花。厚厚的雪积攒在屋檐上,结了一层薄脆的冰,四处如琉璃雕琢而成。
秦念察觉出宋矜的僵硬,松了手。
但她仍带着宋矜,径直朝前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有一位朋友,想要见阿兄却见不到,我让他与你见一面。”
宋矜被她牵着袖子。
结了冰的地面滑,也不敢贸然甩开。
“什么朋友?”宋矜觉得秦念实在胡作非为。
秦念顿住了脚步,敲了敲墙壁。片刻间,月亮门后便绕进来一个锦衣男子,面容看起来十分眼熟。
宋矜道:“阿念,这是傅府。”
秦念道:“周围有人守着,不会有外人撞见。”
“宋娘子,我并非有意唐突。”锦衣男子站在门口处,并没有走过来,对着她作揖后说,“我几度求见谢大人,实在没法了。”
宋矜不得已道:“你说。”
这时候,她才认出对方的脸。
是去年在画楼里见过的青年,对方是翠微书院的学生。
“求您让谢大人放过章老先生吧。”青年面色有些苦涩,哀切地瞧着宋矜说,“无论怎么说,谢大人都曾是章老先生的学生,总不至于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来。”
宋矜立刻便意识到,他说的章老先生是章永怡。
但谢敛怎么会害章永怡呢?
章永怡不是不久前便致仕还乡了吗?此时应当是在路上了。
宋矜愕然道:“怎么回事?”
青年抬起眼打量她,见她表情不似作伪,方才说道:“前不久狄人寇边,陛下下诏令河东节度裴农出兵,裴农以时机不到为借口拒绝,朝中都认为裴农此举是有不臣之心……”
国朝和狄人的矛盾不断。
久而久之,河东节度使裴农变成了掌兵权最大的边将。
和对曹寿一样,朝中对裴农的猜测只多不少。所以,在裴农抗旨不遵之后,朝中便开始清算与裴农有联络的官员。
赵辰京趁机弹劾已经返乡的章永怡。
调查过后,果然发现多年前,章永怡曾私底下联络过裴农。这一纸书信,变成了章永怡党结谋逆的证据。
“十几年前的一封问候信,说是私下联络谋逆,实在太过于荒谬。”青年说到这里,仍不住愤怒地看向宋矜,“谢大人便是转投了傅首辅,也不必如此污蔑他的恩师!”
这些朝政上的事情,宋矜几乎没有耳闻。
如今想来,恐怕谢敛也不希望她知道和插手。
她一时间,有些发愣。
秦念道:“宋姐姐,章世伯和温伯母待我也极好……你也受过他们恩惠,应当信得过他们的人品。即便是信不过也无妨,这件事,求你让阿兄与我们见一见面,我们想求求阿兄。”
宋矜缓过神来,说道:“这事,他自有决断。”
她此话一出,秦念愤怒地说道:“他能有什么决断?阿兄一向狠心,他做下的决断,是从来不会管别人怎么想的!”
第95章 风雨动二
其实秦念说得不错。
谢敛做出的决定, 别人很难动摇。
但也正因如此,宋矜才觉得自己没必要去动摇他的决定。她信得过谢敛,当然也信得过他的决断。
谢敛不会污蔑章世伯。
章永怡是谢敛的老师, 章向文的父亲……谢敛怎么会真的任由旁人污蔑?谢敛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宋矜低声道:“阿念,你应当信得过你阿兄。”
秦念怅然瞧着宋矜。
过了会子, 她才忍不住说道:“你与我阿兄待在一起这么久, 难道不知道他的性情?他为了达到目的, 才不会管章世伯的死活。”
这话叫宋矜心下猛地一跳。
“你这话……”宋矜隐约觉得秦念说得有道理, 但谢敛绝不是那样的人, 不由正色沉着脸说,“你的这些话,私下与我说倒也罢了!”
秦念见她当真拿出长嫂的架势, 气得哼了一声。
青年还要说话。
远处脚步声便响起来,记得他俯身一揖,急忙绕回月亮门后去。
宋矜原本还要细问, 此时是来不及了。
但她细细思量,秦念和对方没有造谣的立场,想必是章永怡当真遇到了问题。但谢敛在其中, 所作所为,也许有误会。
秦念见对方走了, 压低嗓音道:“嫂嫂……”
她拖长了调子。
宋矜道:“此事,我会问一问含之。”
秦念好奇地看着她, 漂亮的杏儿眼微弯, 眼底像是倒映着一泊秋水。
“哼。”秦念收回了拉着宋矜袖子的手, 咬唇瞧着她, “我阿兄对亲近的人极好,可你不要被他这副样子骗了!”
宋矜一愣, 没吭声。
秦念说:“你若是被骗了,也是你活该,反正我今日都提醒过你了!”
宋矜还要说话,小姑娘已经转身往外走了。
粉色裙带像是花蕊一样,被风吹得飞扬起来,袅娜俏皮。
远处的婢女急急忙忙走过来,对着宋矜说道:“我家小娘子正在园子里与诸位女郎点茶,邀两位回去吃茶。”
宋矜不由道:“好。”
远处的秦念也不等她,走得飞快。
小少女像是生气了,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宋矜没有和小女孩计较的习惯,自己一面往回走,一面思考这件事。章永怡未曾致仕前,位至宰辅,如今退位被人折腾倒也不奇怪。
但谢敛作为章永怡的学生……
明明重新起用,怎么会不保自己的老师?
除非,
他现在所亲近的傅也平,本身就是栽陷章永怡的人。
这念头一出,宋矜抿了抿唇。
她不觉得谢敛是墙头草。
更不信他是个重利轻义的人。
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宋矜慢一步回到花厅前。远远便闻见茶香,小娘子们说说笑笑,正在点香品茶。
远处秦念顿住脚步,回头朝她看过来。
宋矜没有留意到秦念。
她的视线最先往前,落在了雪地里站在一处的人影下,是傅琼音和谢敛站在了一起。
遥遥地,傅琼音朝她看过来。
“沅娘。”傅琼音丝毫没有半分不自在,反而是朝着她微微一笑,“昔日在京都,你的书画是最出名的,想必也会点茶?”
青年身量高挑。
立在白衣红裙的少女身后,两人很合宜。
尤其是傅琼音唇边的笑意,带着三分冷意,像是在挑衅。而谢敛则没有说话,立在她身后,像是正在出神。
宋矜说道:“不太会。”
傅琼音便笑:“我对点茶一道,尚有些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