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没由来有些烦躁。
她微微抿唇,看向谢敛。
若是谢敛要加入傅也平一党,最简单有力的联络方式,必然是和傅琼音结下婚约。
若非如此,今日的傅琼音怎么会如此过分?
思及此,宋矜心头越发杂乱。她闻着四周漂浮的茶香,避开两人的视线,只说,“既然这样巧,我冲盏茶自己吃也罢。”
一时间,宋矜不想理会两人。
而傅琼音拦在了她跟前,眼角微微一挑,说道:“这样好,我与沅娘也斗一回茶,让她们不再私下比较你与我。”
宋矜被拦得猝不及防。
她不由深深地看向傅琼音,抿了抿唇。
想到两人并肩而立的那一幕,宋矜觉得心口发胀。她略想了想,自己在别人眼里好像总是那么怯懦好欺负的模样。
宋矜没有来有些难堪。
她微微抬起下巴,说道:“那便比一比,我也从未与人斗过茶。”
说完,宋矜的难堪并没有少。
她从来不会与别人比较,她有她的骄傲。但此时此刻,面对傅琼音的挑衅,她竟然真的有些气恼……
宋矜思绪正有些杂乱。
远处梅树下的谢敛径直朝她走来。
冬日的雪斑驳满地,青年的衣袂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眉目深邃,神情带着几分冷肃,看向她时却渐渐温和下来。
“你与阿念一起出去了?”谢敛问。
他像是没留意傅琼音一般,径直走过来,抬手为她将斗篷拉上。青年垂眼看着她,乌黑眸子如点漆。
宋矜道:“是。”
她有些疲倦,没有多说的力气。
当然没有察觉到谢敛眸中的试探与考量。
谢敛听她这么说,沉默地看一眼远处的秦念。秦念一个人缩在树下,察觉到谢敛的目光,僵硬地背过身去。
谢敛便淡淡收回目光。
只看着眼前的宋矜。
傅琼音瞧着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话,面上有些发冷。她别过脸去,不知想了会儿什么,终于说道:“那我让人准备。”
其余婢女纷纷下去收拾。
听到傅琼音要与宋矜斗茶,原本自顾自点茶点香的少女们纷纷停下,好奇地朝着两人看过去。
京都最重家世和名声。
特别是清流官宦人家的女儿,对这些更为看重。
其中不乏好事者,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傅首辅有意将傅娘子许给谢大人,可惜谢大人已经有了婚事,听说和宋娘子感情还不错。”
“傅娘子一向眼高于顶,怪不得会和宋娘子斗茶。”
这些话,宋矜只当没听见。
径直前往茶桌前坐下,扫视桌上的器物。
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宋矜察觉到众人默契地安静一瞬。她下意识抬头,便瞧见谢敛再度朝她走来。
因为是女眷待的地方,四周设了屏风。
但即便是有了屏风,只能挡住谢敛看别人,却挡不了别人看向谢敛。
所有人都瞧着他。
谢敛毫不在意。
他今日穿了件狐狸毛的氅衣,玄色的衣裳在风中吹得大袖招展,淡白的雪光折射在他面上,只衬得他神情越发冷峻。
议论声纷纷小了。
在众人的目光下,谢敛自顾自坐在她身侧。
青年严峻冷肃的眉眼低垂,看她的目光是温和熟稔的,只说道:“我和你一起。”
宋矜握着茶盏,抿了抿唇。
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对面的傅琼音。
傅琼音远远看着坐在一起的人影,低垂下眼睛。如果当初谢敛落魄时,她没有舍弃谢敛,或许今日坐在他身边的是她。
但她知道,她做不到。
她没办法舍弃自己和家族的前途。
可凭什么,宋矜能和他这样好?
宋矜这个人,既胆怯畏缩,又不善言辞,是个最无聊不过的女郎。
像是谢敛这样的人,虽然面上清冷不善言辞,实则不过是眼界渊博、心思深沉,懒得应付别人罢了。
他是最难讨好,也最难走近的人。
察觉到其余人也在看她。
傅琼音镇定地低下头,顾自温盏,只当什么都不在乎。
众人不仅在看傅琼音,
也在看宋矜和谢敛。
这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寡言少语,本该无言以对。然而两人坐在一处,眉眼间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温情,难言的默契。
宋矜在碾茶,谢敛便烧水为她烫盏。
两人也不说话。
但一举一动,都照顾着彼此。
夫妻二人彼此协作,倒像是神仙眷侣。尤其是传说中心狠手辣的谢敛,在此时此刻,倒是说不出来的温和。
宋矜一边筛茶,一边想着方才的猜测。
这些人议论的话,和她猜的很相似。
她和谢敛确实约定了,回到京都便要和离。若是和离,以他的年纪,找一门长久的婚事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即便如此……
他也可以先和她说明和离,再与傅琼音议别的。
宋矜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搁下筛子,轻声道:“你方才过来,是特意来与傅娘子议事?”
话一出口,宋矜便后悔了。
她面颊顿时绯红,觉得自己太过于直白,又补充道:“我……我一过来,便瞧见你们在一起。”
谢敛道:“不是。”
宋矜想问,那他过来做什么。
但她似乎没有问这话的立场,不觉又沉默下来。
“沅娘。”谢敛仿佛对她的沉默有些无奈,深深看她一眼,“难道我来找你的可能性,却比找她还要低?”
宋矜心口咚地一下。
她眼前发白地抬眼,谴责看向谢敛。
当然,她心内的谴责来得没有由来。然而宋矜却觉得满心都是疲惫,她太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都等着问谢敛。
可此时此刻,她偏偏又问不出口。
只得道:“那你来找我,是做什么?”
第96章 风雨动三
谢敛垂眼看她手里的茶盏。
半天都不吭声。
宋矜觉得有些恼, 怎么就总是这样!
他方才与傅琼音在一处时,倒是相谈甚欢的模样。怎么,难道她是什么很难相处的人吗?
“傅娘子一向钦佩你。”宋矜低声道, 心口发涩。
谢敛放下手里的茶盏。
朝她看过来。
青年乌浓的长睫低垂,像是没听懂她话中深意, 只说道:“茶沫差不多了。”
宋矜原是等着他回答的。
闻言, 骤然回过神。
建盏内茶沫雪白, 已然咬盏。
宋矜连忙放下茶筅, 开始点茶。但她忍不住觉得窘迫, 谢敛都不回答她的话,她为什么要自寻苦恼问这些。
她认真地勾画着图案。
谢敛比她更认真几分。
他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乌黑的眸子专注。
席间的其余人也悄悄看着两人。
昔日的京都, 不少闺中女郎都悄悄关注过谢敛。没办法,毕竟他年少成名,又生得清隽冷峻, 品行也被京中的同窗交口称赞。
宋矜虽然名声也不错。
可……可她的父兄背负着贪污的重罪,声名狼藉。作为罪臣之女,背后又没有家族作为依仗, 又是个自幼放养的病秧子。
比较起来,实在有些不般配!
再说了, 两个人都是极其无聊的性子。
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夫妻之间能有什么情趣?
也许是相敬如“冰”罢了。
事实上, 看起来也似乎是如此。
两人之间几乎不说话, 只是宋矜要什么之前, 谢敛已经抬手将器具递了过去, 倒很称得上默契。
但两人都气度出众,气质类似。
一来一回, 十分般配。
有女郎忍不住想,谢敛这样好的品行……即便是没有几分感情,对待宋矜瞧着,倒很是尊重。
京都纳妾养外室的郎君那么多,反倒不如这对夫妻。
再说了,两人相识于微末。
应当经得起风风雨雨。
少女们都在关注谢敛和宋矜,想些什么,也忍不住和身边的人议论。
傅琼音听着她们的讨论,原本的心无旁骛渐渐退却,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她的手微微一抖,茶盏内勾出的梅花便有些歪。
傅琼音深吸一口气,抬眸朝着谢敛看过去。青年低垂着鹤颈,清隽的目光落在宋矜身上,眼都不眨。
她面无表情收回了目光。
谢敛重视宋矜,那又如何?
他想要手握权柄,推行新政,就必须与傅家缔结关系。
不止是祖父有求于谢敛,亦是谢敛有求于祖父。这么论起来,反倒是宋矜身为宋敬衍的女儿,才应该与谢敛划清界限。
再说了,宋矜性情怯弱无聊。
和谢敛都搭不上一句话!
傅琼音思及此,渐渐专注起来。
无论如何,她作为傅家唯一的女儿,都会以家族利益为重。
祖父希望她能嫁给谢敛,那等谢敛和宋矜和离,她履行便是。若是谢敛真的能放弃新政,不做薄情负心的人,那也是他的事。
但以她对谢敛的了解。
新政是谢敛的政治抱负,绝不会有人为了儿女私情,舍弃志向。
傅琼音傲慢地扫视两人一眼。
远处,宋矜勾画完最后一笔。
傅琼音同时也推出茶盏。
两人的茶盏一并被端到中间,其余女郎们纷纷上前欣赏。两人的功底审美都好,尤其是宋矜的图勾得极好,一时间分不出高下。
女郎们面面相觑。
但很快,她们又默契地有了想法。
茶无高下,但人可以分高下。
傅琼音是当朝首辅家的女公子,在京都是众星拱月的人。反倒是宋矜,父兄贪污受贿,至今还背负骂名。
再说了……
傅琼音有意与宋矜斗茶,就是为了给宋矜下马威。
她们和傅琼音来往,也都是蓄意讨好。这么一说,她们该怎么做,就很显而易见了。
“我瞧着,傅娘子的茶沫色如白雪,更胜一筹。”有女郎说道。
其余人正有此意,连忙附和。
闻言,傅琼音下颌微抬。
傲慢地看了宋矜一眼。
看见傅琼音高兴,其余女郎纷纷上前,对傅琼音的茶交口称赞。一时间,大家都簇拥着傅琼音,场面极其热闹。
饶是傅琼音往日被奉承习惯了,也忍不住唇角微掀。
她面上,仿佛对这些夸赞不以为意。
实则忍不住觑向谢敛。
谢敛坐在宋矜身侧,两人远远地坐在人群外,正在说着话。隔得太远,傅琼音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但瞧着氛围很融洽。
傅琼音气恼地收回目光。
“你们惯会夸我,平日如此就罢了,今日倒不必如此捧着我。”她扫视身侧的女郎们一眼,微微一抬下巴,当着所有人的面看向谢敛,“不如,让谢大人来做点评吧。”
女郎们被说得有些尴尬。
一时之间,
有人不好意思,有人看向谢敛和宋矜。
这毕竟是小娘子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众人都觉得,谢敛应当是不会插手。虽然如此,却也屏息凝神,十分好奇。
宋矜坐在谢敛身侧。
人多,她本来就不自在。
现在被人看着,就更加不舒服了。
谢敛应当不会答应吧……
他又不蠢,没必要引火烧身,传出去平白叫人笑掉大牙。
就算是答应了,依照谢敛的性情,肯定毫不徇私地点评两人的茶,叫她更加下不来台。
毕竟,当初他在刑部任职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
宋矜窘迫地僵坐着。
甚至不愿意抬眼看一眼谢敛。
“好。”
在众人的目光下,宋矜听见谢敛应答了一声。随即,身侧的人便站起来,上前走入人群。
宋矜慢半拍回过神。
不知道谢敛为什么答应了傅琼音。
青年身形修长,在冬日里披着氅衣,显得越发萧疏轩举。因为周身气场冷峻,才一走近,女郎们便本能噤声让步。
两盏茶汤搁在案上,袅袅地冒着热气儿。
谢敛扫视一眼茶汤,抬起眼睛,公事公办道:“茶沫以色白、质细、经久不消为宜,其次便是图案新奇雅致为佳。”
两盏茶的茶沫都十分洁白细腻。
但宋矜工书善画,所以勾画出来的图案更胜一筹。
但大家都没提。
听到谢敛这么说,原本没留意到这一点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一眼,确实是宋矜更胜一筹。
而这么会儿,傅琼音那盏茶的茶沫便散了。
反倒是宋矜的没什么变化。
宋矜亲手点的茶,尚且覆着一层雪白茶沫,上面图案栩栩如生。而傅琼音的茶,已经只剩下碧绿的茶汤。
谢敛甚至什么也没有多说,两盏茶已经是高下立见,足可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