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回头朝着重重宫阙看去。
皇帝有了长子。
“陛下拟了旨意,要迁谢敛谢尚书入内阁,接替章永怡的空缺。”小太监将话说完,便躬身垂手。
何镂僵立了一会儿。
片晌,他才冷笑道:“谢阁老?”
小太监自然不敢回答。
何镂满身火气,他在岭南费尽心思威胁了多少人,才勉强搜集到这些证据?
如今倒好,皇帝为了保住皇位替谢敛顶住了压力。
“告诉干爹,我这段时间不会轻举妄动。”何镂想了想,又陪着笑脸说,“我在岭南待了这么久,也没法在干爹膝下尽孝。你替我问问干爹,若是干爹也想念儿子,能否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将我调回京都。”
说罢,将事先准备好的银子塞进了对方手里。
小太监连忙道:“是。”
目送何镂走远,小太监才转身回去。然而到了殿外,却见殿门紧闭,屋内传来物件碎裂声。
“好得很,朕手底下的人都听你的话!”赵简的嗓音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甚至透着嘶哑与疲倦,“朕如今正用得上谢敛,你的好干儿子,倒是很会为朕添堵。”
赵宝惶恐道:“陛下,他是没长脑子的蠢物,不过是看着人人都责骂谢敛,也跟着添乱罢了……”
赵简回眸看了赵宝一眼。
他忽然冷笑道:“朕有了长子,你岂不是又有了新的主子?”
闻言,赵宝噗嗤一下跪倒下来。
“陛下,奴婢绝无二心。”
“太后那边如何,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赵简知道太后能联络上傅也平,多半是赵宝的手笔,然而此时却没有底气与赵宝撕破脸,“也罢,你下去吧。”
见赵简没有深究,赵宝躬身退下。
瞧见屋外徘徊的小太监,赵宝淡瞥他一眼,才问道:“怎么了?”
小太监踟蹰着将何镂的话代为传达。
“短视的蠢货。”赵宝骂了声,“让他老实在岭南待着,这副猪脑子,还有脸要回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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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雾朦胧。
消息传到谢家时,宋矜刚刚起来,坐在灯下看账本。
蔡嬷嬷听了,手里的梳子落在地上,失声道:“郎君这样的年纪,就位至宰辅了?”
即便是不懂官职如蔡嬷嬷,也知道这不简单。
宋矜道:“……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罢,她捡起地上的梳子发呆。
如今朝堂上,恐怕除了傅也平,便是谢敛最为位高权重。
门被叩响,外头传来田二郎的声音,“夫人,外头来了好些道贺的人,已经把路都堵住了!”
宋矜回过神,将头发绾起来。
她吩咐田二郎将家中仆人唤过来,自己则带着蔡嬷嬷,径直推门出去。
外头的吵嚷声,在院子里头都能听见。
当初在岭南时,就早有人开始巴结谢敛。如今到了京都,巴结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她也早有准备。
“谢天谢地,娘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蔡嬷嬷牵着宋矜,又叮嘱道,“日后不要与郎君吵嘴,好好过日子,也不必想着什么和离了。”
宋矜不由道:“阿嬷!”
但她也顾不上解释什么,便忙着打点来传话的宦官,又着人去应对门外道贺的诸人。
来道贺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是谢敛的故交。
但饶是不认识,也足够热闹了。
谢家门前车如流水,终日热闹。一直到除夕这天,众人都忙着祭祖,前来拜访的人才少了些。
好不容易得闲,宋矜让蔡嬷嬷回去与家人一起过年。
自己则仍旧处理家中杂事。
却没料到,这天傅也平亲自到家里来了。
傅也平身为当朝首辅,从来只有别人去拜访他的道理,哪里会亲自来别人家里。
宋矜领着仆人,亲自接待。
傅也平瞧着家中各处,方才朝着宋矜笑了笑,“含之满心都是公务,本以为顾不上家中,你倒处置得很好,难怪京中都说你们夫妻关系好。”
宋矜只道:“郎君做什么都用心。”
傅也平笑笑。
谢敛正从书房内出来,正听见她这一句,似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垂眼,行了个礼,“傅首辅。”
“今日是除夕,我与你说会儿话便走。”傅也平径直走入书房,也不避开宋矜,“陛下的意思是,新政暂时交给你来处置。”
宋矜不由微微屏息。
她攥紧了袖口,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谢敛。
谢敛面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这事。闻言,也只是看向傅也平,恭敬地问道:“首辅今日来是?”
这话问得直接。
傅也平隐晦地看他一眼,笑道:“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谁都知道,朝廷的新政由傅也平负责。两年时间,不说推行得有岭南好,但主动人事变动已经确定了。
如果谢敛接手,等于是打傅也平的脸。
与其说是问谢敛是否愿意接手新政,不如问,是否愿意与他傅也平为敌。
宋矜想通其中关窍,不由微微蹙眉。
傅也平在朝中经营多年,不是才被召回京都的谢敛可比的。再说了,朝野上下,因为阿爹和世伯针对谢敛的人更不是少数。
此时此刻,谢敛不该与傅也平闹翻。
“若是首辅不嫌弃,我可以代劳。”谢敛淡淡道。
傅也平微妙地沉默下来。
宋矜都有些意外。
片晌,傅也平有些无奈地说道:“含之,你倒是还年轻,不知道为官总要稳妥些的道理……”
“岭南的新政,推行得还算稳妥。”谢敛道。
傅也平哑口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道:“若是你要接手,往后在朝中,我也没有提携你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但傅也平心里也清楚。
如今的谢敛,已经入了内阁当首辅,又兼领着吏部尚书的实权,实则权力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提携?
谢敛哪里还需要他的提携。
傅也平端起了手边的茶水,浅啜一口。
他垂眼看见茶水里自己的倒影,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反倒是对面的谢敛,仍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气度清隽勃发。
走到如今的位置,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
但谢敛何其年轻。
“含之记得首辅的提携。”谢敛温和地说道,亲自为傅也平倒了茶,“日后,便不劳烦首辅费心。”
傅也平接过茶水,看他一眼。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平平静静坐着喝茶的时候了。
道不同,自然不相与谋。
谢敛所要推行的新政,和他所推行的新政,明面上是一模一样的条例,实则全然不同。
傅也平搁下茶盏,看了宋矜一眼,对谢敛道:“听闻你这些日子,都在调查敬衍的案子?”
宋矜一颗心陡然提起来。
谢敛:“皇陵案的风波因我而起,如今久久搁置着,没有这样的道理。”
傅也平:“不要这样说,与太后也脱不了干系。”
说罢,傅也平看了宋矜一眼。
宋矜微微一激灵,下意识朝着对方看过去。然而傅也平随即便收回目光,整袖起身,竟然是要走了。
不等两人开口,傅也平道:“不必送了。”
等到送走傅也平,宋矜便快步回到房间。她打开妆奁,翻开账册,对比王伯为她查出的名册。
很快,她便察觉到不对劲。
账册上每一笔不对劲的钱款,去向都是太后的母家。除此之外,没有半分纰漏。
若是父兄的案子被调查到底……
父兄必然身败名裂。
皇陵案不能再查下去了。
第107章 临高台一
宋矜不由将账本再看一遍, 确保自己没有看错。重新看毕,她才蹙起眉宇,略微发怔。
她完全没料到会这样!
无论怎么想, 都想到账面上空缺的钱款,竟是流向了太后手底下。
宋矜不信父亲真的贪污了。
但看着眼前的证据, 她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恐惧。
谢敛的自陈书已经重新将皇陵案推上了风口浪尖, 一旦朝廷进行调查, 反而通过证据证实了这件事。
而她很清楚, 父亲绝不是贪污受贿的人。
这其中, 必然有内情。
宋矜靠在案几上,合上眼叹了口气。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暂且放着。
无论如何, 她都绝不能让父兄背负莫须有的骂名。
但如果这么放着……
民间对谢敛的骂声,只怕会越来越大。
她作为宋家的女儿,到时候必然左右为难。与其等到那一日, 最好的方法,便是趁早和谢敛划清界限。
但划清界限,谈何容易?
宋矜没由来有些害怕。
她早些时候, 才和谢敛说想要陪着他。
但真到了这样的时候,她也和别人一样, 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无法做到自己的许诺。
宋矜挣扎片刻,目光仍旧坚定。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听闻章向文去职还乡, 今日应当刚刚启程。她决定去找章向文, 仔细问一问其中的关窍。
风吹得帘子卷起, 宋矜起身披一件斗篷。此时天色已经晦暗下来, 远处烟花破空,家家户户响起爆竹声响。
细细密密的雪花吹落下来。
谢敛穿过长长的廊庑, 拥着厚厚的氅衣,朝她走来。
青年目光清冽,沉静得像是深冬时节的潭水。隔着朦胧的光线,宋矜恍惚一下,察觉到院中的梅花盛放了。
“不是要去宫里赴宴么?”宋矜问道。
谢敛看向她,只道:“不想去。”
宋矜便不做声。
谢敛径直朝着她走过来,察觉出眉间微蹙,低声说道:“我听王伯说,你调查了岳父生前联络的一些人?”
两人之间甚少有秘密。
但谢敛问得这么直接,仍然令宋矜心口砰砰作响。
“是。”宋矜觉得谢敛应当是也知道了,她甚至想要请求谢敛,能否不要让朝廷继续调查父兄的事,然而她终究是开不了这个口,只干巴巴道,“我始终记挂着阿爹的事。”
两人沉默片晌。
谢敛:“仆人都回家去过年了,今夜只有我们。”
宋矜回过神来。
又问:“宫里的宴会,若是不去……陛下会不会怪罪?”
这话才说出来,宋矜便有些后悔。
即便她对朝堂上的事情了解得不多,也知道皇帝有意拉拢谢敛,讨好之意连她这个内宅女眷都知道,哪里会怪罪谢敛。
“陛下长子刚刚降生,恐怕也分不出心神宴饮,不碍事。”谢敛道。
宋矜点了点头。
她仍记挂着父兄的事,着急去找章向文,只道:“那谢先生早些安歇。”
谢敛径直朝她走来,拦住了她的去路。青年眉间微微蹙起一道阴影,垂眸瞧着她,不轻不重道:“你要出去?”
宋矜被问得猝不及防。
她下意识避开章向文的名字,说:“回家去看望母亲和闵郎。”
谢敛眸光微深,“你一个人回家?”
既然已经嫁了人,当然没有孤身突然回家的道理。宋矜忍住心虚,温声说道:“我与母亲好久没见面了。”
她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有些不自在地低垂了眼睫毛。
谢敛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宋矜都以为谢敛起疑了,才听见谢敛说:“我让王伯亲自送你。”
宋矜松了口气,点头。
王伯虽然如今跟着谢敛做事,却到底是她的人,她信得过。
“先生早些安歇。”宋矜道。
谢敛迎着她的目光,径直朝着她走过来。他的衣摆掠过她袖口,带起一阵清凉的苏合香气,混杂寒梅中,令人心尖微颤。
“或者,我陪你去?”谢敛看她。
宋矜被他看得心虚,下意识后退一步。
腰间便微微一沉,被他虚虚扶住。
两人之间隔得极近,浓烈的苏合香扑面而来。宋矜心口砰砰直跳,撇开目光,镇定地说道:“我自己去便是。”
谢敛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宋矜温声道:“我会早些回来,先生不必担心。”
她的眸光一如既往温和,但却有些闪烁。谢敛知道她撒了谎,此时想要求证,只能去找章向文。
但找章向文……
为何要对他撒谎?
谢敛的目光微微发沉,有些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然而女郎始终低着头,对着他微微一福,便转身朝外走去。
她信不过他。
谢敛藏在袖底的手微微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