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郎的身影越来越远,风卷起他的袖袍,谢敛后知后觉有些冷。他垂下目光,却始终立在寒风簌簌的檐下。
宋敬衍的案子暂时不能查下去了。
他可以当这个口口相传的奸臣、恶人,只当是他污蔑宋敬衍,也不能让宋敬衍真的背负骂名。
谢敛知道宋矜的性子。
看着软和好说话,实则骨子里比谁都固执。
她信任她的父亲。
那他也该信任他的父亲,保住宋敬衍的清名。
“这大年三十的,宋娘子怎么要一个人回娘家?”一直跟在谢敛身后的田二郎忍不住嘀咕,看了谢敛一眼,“先生也是,您是宋娘子的夫君,还真让她一个人去?”
谢敛看他一眼。
田二郎不由噤声,觉得这目光怪吓人的。
“让人跟着宋娘子。”谢敛转身朝着屋内走去,“饭菜撤下去,你也下去休息。”
田二郎微微一愣。
谢敛原本是来叫宋矜一起吃团圆饭的。
不知道为什么,田二郎隐约觉得谢敛心情应当不好。但他对谢敛一向又敬又怕,此时虽然好奇,却不敢问。
“是。”田二郎退下去。
今夜的雪下得很大,谢敛在灯下临帖,指骨逐渐冻得青白,蜷曲发僵到无法落笔,他才搁下手里的笔。
他推开窗,看一眼天色。
宋矜还没有回来。
京都街道早已被积雪掩盖,宋矜见完章向文,回来便被积雪困在了半道上。
马车里的炭火已经烧完了,很冷。
她蜷缩着身子,一遍又一遍地翻开账本,想要找出别的破绽来。
但是没有。
此时天色刚刚转亮,雪白的雪地上满是绯红的爆竹皮儿,不少人家推开门,开始清扫门前积雪。
宋矜恍然回过神来。
她想起昨夜章向文的话。
阿爹确实不是贪污受贿的人,但这账本上钱款的走向,确实也没有错。若是找不出其中的缘由,继续调查下去,只能证明阿爹手里的账确实有问题。
但若是不调查……
背负骂名的人,就是谢敛。
如今众人都觉得,是谢敛污蔑了阿爹。
她既是宋家的女儿,又是谢敛的妻子。想要让矛盾不更加激烈,最好的办法,便是她趁早与谢敛分开。
马车穿过街道。
刚起了这个念头的宋矜,微微抿唇。
她说不出口。
宋矜还是去了一趟家里,还没下马车,宋闵便三步并做两步凑到马车外,高高兴兴地说道:“阿姐总算来了,母亲昨夜就念叨着阿姐。”
“又长高了不少。”撩起帘子一见宋闵,宋矜的心情也陡然好起来,“我也记挂着你们。”
赵夫人快步走过来。
她仔仔细细将宋矜打量了一遍,方才温声道:“这么早就到了,岂不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身子不好,要多睡些。”
“不妨事。”宋矜不愿意将自己通宵未睡的事情告诉母亲,只说,“我想着能回家,也一夜都睡不好呢。”
赵夫人笑道:“瞧你样子,便知道没怎么睡。”
宋闵跟在两人身侧,只含着笑。
不知不觉间,他倒是稳重了不少,但仍掩盖不住的雀跃。
远处各家妇人们凑在一处,瞧见宋矜,便说起话来。她们的声音不大,但仍顺着风,传到宋家人的耳朵里。
赵夫人的面色不太好看。
她牵着宋矜,步伐加快了些,“别管她们!”
宋矜也只当做没听见。
等进了屋内,赵夫人又细细问宋矜的身体如何,如今吃些什么药。
等到将她的近况都问了一遍,才沉默下来,试探着说:“沅娘,你与谢大人……如今人人都说,是谢大人污蔑了你阿爹。我虽然晓得不是这么回事,但人人都在说你的不是,我瞧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宋矜知道母亲的意思。
旁人都觉得她没有气节,辱没了父兄。
“我不在乎这些。”若是从前,她或许也会难过,但从岭南走了一遭,这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母亲不必为我难过。”
赵夫人瞧着她,微微叹气。
她问:“你与谢大人,相处得可好吗?”
“应当,算是不错。”宋矜也不知道算不算好,更不知道母亲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含糊说,“总归是以礼相待。”
“以礼相待?”赵夫人略微咀嚼这几个字,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垂眸看向宋矜,“我已经听说了,谢大人已经被召入内阁,人人都称呼他谢阁老。沅娘,我想着,我们家如今是高攀不上人家的……”
第108章 临高台二
宋矜回过神, 说道:“母亲的意思是?”
赵夫人静默片刻,“若是可以,你与他还是早日划清界限得好。京都和离的人这么样, 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回了家我还能照看着你。”
宋矜下意识攥紧了裙摆。
母亲的想法, 与她不谋而合。
“母亲怎么会这么想?”宋矜轻声。
“沅娘。”赵夫人握住宋矜的手, 语调温和下来, “阿娘知道你阿爹不是含之害的, 但人言可畏, 我不希望你左右为难。”
宋矜只觉得母亲的眸光带着重量,压在自己肩头。
她心口发紧,不得已微微叹息一声, 轻声说道:“母亲,你让我想一想……”
赵夫人默然,“你想一想也好。”
片刻后, 赵夫人压低了嗓音,又说:“经过你父兄这一遭,我实在胆小了许多, 生怕你再次跟着他被卷入风口浪尖。宋家的族人指望不了,你弟弟也年幼, 沅娘,我日夜都担心你因为含之受牵连。”
宋矜望着垂泪的母亲, 轻叹。
如今谢敛在京都的名声, 恐怕比当初还要差些。尤其是父亲的案子是谢敛弹劾的, 而她嫁给了谢敛, 想必母亲和弟弟都因此受旁人指点。
她不在乎旁人的指点。
但无法忽视掉亲人的感受。
“我会和含之提。”宋矜避开母亲的视线,心乱如麻, 勉强镇静地解释,“但这并非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要先设法与他商量。何况,贸然提及,恐怕也不合适……”
赵夫人:“还是看你的意思。”
话是如此,但宋矜知道母亲的性情。若不是早就有了念头,也不会这样直白地提起。
宋矜只好道:“我会和含之商议。”
不觉间,母女两人间沉默下来。屋外响起敲门声,宋闵便推门快步走进来,手里还托着一盏汤盅。
“阿姐。”宋闵吹了吹,将热气腾腾的汤盅送到她手边,“我煮了梨子水,吃了止咳。”
宋矜体弱,一到换季便咳嗽。
如今天气正冷,吹了风也时常咳嗽。
宋矜接过来,笑着说道:“倒是长大了,如今连梨子水也会熬了,从前在家倒没有这样好的福气。”
“只要阿姐回家,我日日都给阿姐变着法儿做各种饮子。”宋闵搬了个小凳子,挨着她坐下,“我抄书换的钱,足够养家了,能照顾好阿姐。”
不过两年的光景,宋闵已经长高了一个头,倒像是个小大人。
“天这么冷,还是不要抄书了。”宋矜握着他的手打量,有些心疼,“仔细长了冻疮。”
宋闵笑:“不会的,我不怕冷。”
“你才这么小,哪里需要你去养家?”宋矜心情有些复杂,却板起一张脸,训诫他,“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经事。”
“我会早日考上功名,给阿娘和阿姐撑腰,”宋闵微微握拳,表情认真起来,“不会让别人看轻阿姐。别说是阁老辅臣,便是皇家贵胄,阿姐也配得上。”
宋矜不由笑了。
她默默宋闵的头,“闵郎只要好好读书,认真做好夫子和阿娘交代的事便好了,便是不能考上功名,阿姐照样信你能为我撑腰。”
宋闵眼睛亮晶晶的,认真点点头。
又问:“阿姐可以在家中住几天吗?阿娘也想念阿姐。”
“好。”宋矜于心不忍。
吃过饭,宋矜着人回去与谢敛说一声。等到消息传回家,已经到了半下午。
谢敛面色如常,只道:“好。”
守在檐下的田二郎眼观鼻、鼻观心,心想就这反应?从昨夜宋娘子走,便开始心不在焉,倒愣是不去主动找一找宋娘子。
不过也是,谢先生也不是主动的人。
田二郎忍不住想。
但想到厨房里温了又温的饭菜,他还是上前几步,对谢敛说道:“既然不必等夫人了,郎君先用午饭吧。”
谢敛转眸,道:“我出去一趟。”
田二郎一愣。
出去干什么?大年初一的。
青年取下架子上的氅衣,披上便走。袖口卷起冰冷的空气,拂动墙角的腊梅花,一段暗香浮动。
谢敛走得很快。
他微微抬起脸,任由冷风浇面而来。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浇灭心口的温度。
谢敛很清楚,宋矜嫁给他是为了什么。在她心中,父兄的身后名重于一切。
她能够为父兄嫁给他,也能为父兄离开他。
他无意识攥紧了指骨。
只要他想,自有一百种理由将她留在身边。但是,但是……宋矜会愿意吗?
谢敛微微垂睫,看向墙角的梅花。
明黄的腊梅花瓣,就像是一簇簇跳跃的细小火花。谢敛看着那簇梅花,眼前仿佛再度浮现漫天的大火,叫嚣着吞噬掉一切。
珍视的每一个人,仿佛都会离他而去。
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谢敛陡然扶住廊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骨渗出来,谢敛微微抿唇,揩掉血迹。
田二郎从后面追来,问道:“郎君要去哪里?”
谢敛:“去陈留看一眼衡田衡得怎么样了。”
“陈留?”田二郎大惊失色,忍不住说,“如今不留在家里过年也罢了,郎君好不容易有假,怎么还要去忙公务?”
谢敛只说:“你不必去,我一个人便宜行事。给我套匹马。”
交代完田二郎,他很快收拾好行李。陈留离汴京不远,一去一返也要不了多少时间,行李也不多。
因为是春节的缘故,路上人也不多。
谢敛顺着官道,一面观察两岸的民生,顺便探听新政推行的消息。
陈留的百姓对新政颇为憧憬,因为已经开始衡田了。往年被侵占的田地,在官府的测算过后,重新归还在他们手中。
百姓们起先是不信的。
毕竟,陈留地处京都旁边,设法侵占百姓的豪族多。
但新政一条条下来,朝廷不仅将田地放还给他们,还惩治了一批抢占土地的士绅,百姓便信服了。
谢敛接近半个月的时间,都在观察陈留衡田的利弊。
而此时的京都。
也因为谢敛的破格擢升,隐隐分为两派。
毕竟新政自谢敛接手以来,便开始严格执行。效果出来的很快,有不少人意识到,若是当真将新政执行到位,必然可以强民富国。
不觉间,朝堂上的风口便变了些。
开始有人支持谢敛。
谢敛回京时,正值上元佳节。
汴京城中广结灯塔,就连官家也宴请百官,领着宫眷与民同乐,于德晖楼前赏灯。
他策马穿过长街,想起宋矜。
只是到了家,田二郎有些窘迫地说道:“宋娘子还……还没有回来,她说等郎君回来了,再回来。”
谢敛要推门的手收了回来,指骨微颤,眼睫低垂。
身后的天空频频亮起烟花,热闹极了。
他满身风尘,稍沉默一瞬,只说:“备水,我先洗漱。”
田二郎忙不迭下去了。
谢敛推开房门,屋内都已经落了一层轻微的尘土。妆奁盒子仍开着,里头一截碧玉,是宋矜常戴的那一只。
他的目光落在碧玉上,有些失神。
身后的门又被推开,田二郎不尴不尬地补充道:“郎君,这些日子京都各家送了不下百张帖子,您要不要看一眼?”
谢敛骤然收回目光。
“先拿到书房来。”他径直转身朝外,往书房走去,“让王伯准备些礼品。”
田二郎微微一怔。
连忙道:“好好好!”
谢敛洗漱完毕,披衣在案前将帖子都扫了一眼。田二郎垂着手,立在灯后,简直想要抓耳挠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