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宜好点头后,徐玖寅缓步向大门走去。他脚步极慢,就快离开柳家时又忽然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他二人成婚并没有几年,但他已察觉出双方之间的不同。
很多时候,他也并非不知她的疲惫。
可徐玖寅不知这问题该如何解。
“夫君去吧,不必忧心我。”
柳宜好淡淡一笑,眼中带着安抚。
“小心……别让人伤了你。”
“晓得了。”
笑着向徐玖寅挥手,柳宜好神色放松不少。
“回吧,不必相送。”
徐玖寅浅浅一笑,眸中温馨宠溺。
夫妻夫妻,不相干的二人同床共枕、同被而眠本就不是易事,可若两人抱着共同向前的心思,哪怕相互磨合也不会让人觉得疲累。
怕就怕一方前进一方后退有力无处使,永远没个尽头。
“我先回了,今儿去东城给你买些点心,白糖糕可好?”
知晓他这是在告诉自己不会早早回徐家,亦会帮她保守秘密,柳宜好眉眼间染上点点柔情,笑意真诚了七分。
“白糖糕便好,多谢夫君。”
徐玖寅点头后离开,柳宜好转身回了正堂。
正堂里头,大姐姐同大姐夫站在一处,二姐姐正拿了浸过水的软巾死死按在江子良面上,江子良挣扎着咒骂,却是难以躲开。
父亲与母亲一人默不作声站在远处,一人坐在主位低头不语,二人混似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
柳宜好捏着帕子紧张站在一旁,心中却是泛起淡淡忧思。
看着爹娘和两位姐姐,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与徐玖寅会走到哪个地步,是会如父母这般形同陌路,还是会与二姐姐二姐夫这般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亦或真的能如话本子里所说的,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你放手。”
江子良费尽力气推开柳家二女的手:“脚,脚!”
柳宜娴狠狠在他脚上碾了两下,这才眉眼淡漠道:“清醒了吗?”
“疯婆子。”
徐玖寅已离开,江子良没了想要讨好之人,顿时也就没了撒泼的兴致,且最近柳宜娴疯得厉害,他懒怠招惹,思索一二后咒骂着离开。
“宜好,过来用饭。”
“大家继续,继续。”
柳家二女张开手对着虚空招了招,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柳二夫人见状笑道:“今儿母亲大寿,别扫了兴致,再吃些喝些,我那还备了瓜果,吃好了咱们姐妹再饮个消食茶。”
陈东抹了抹面颊,强挤出个笑意,拉着魂不守舍的柳家长女重新坐了回去。
“父亲再用些。”
“哼,失了胃口。”
柳梦梅将筷子一丢,愤而离去。
柳家二女朝着儿女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吃后,自己也自顾自吃了起来。
若往日她遇见这等事,必要跟着大哭一场亦或心中委屈愤恨,若孩子不在身边定还会去杜丽娘面前闹上一闹。
又或许是她面红耳赤觉得将脸面都丢尽了,恨不能马上寻个地洞躲进去窝囊而死。
可如今……
柳宜娴伸出手夹起一块大大的葱烧蹄o放入女儿碗中。
“多吃些,长个子。”
若摒弃了那些个庸人自扰的念头,那些个无谓的羞耻心,她这日子可轻松得太多了。
柳家谁人不知江子良是个什么东西?她也没什么脸面可再丢的。
至于江子良……
她对他早已没了期待,一旦对他人没了期待,她倒还觉着江子良今日闹得不算厉害。
思及此,柳宜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笑声引得桌上众人注视,柳二夫人面露担忧。
“无事无事,只是觉着今儿菜色都是合口味的,辛苦嫂嫂了。”
“哪里的话,你们喜欢便好。”
柳二夫人笑道:“做宴的最喜欢听的便是这话,快再多吃些。”
柳家二女伸手招呼自己的妹妹,见柳三坐在身边后道:“你也多吃些,弱不禁风的。”
她往日瞧谁都万般不顺眼,是以很是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姐妹。
“二姐姐我没出息,以前净挑你错处去了,你不要见怪。”
伸出手拉着柳宜好,柳宜娴眼眶微热。
她的妹妹每年年节都会给她送上些实用的节礼,要么是布匹首饰,要么是米面粮油。
“往日我满心怨恨,不知感恩,总觉着你过得富贵帮衬姐姐乃理所应当,如今想想我与江子良那无赖也是般配。”
她执起酒盏为柳宜好斟满,爽快道:“往日是姐姐的错,原谅阿姐。”
说完,便一饮而尽,十分潇洒。
杜丽娘看着眉眼间哀怨全无的二女儿,笑得欣慰。
为人母后,除了儿女幸福安康她再无所求,如今虽未曾看见二女儿过富足安心的日子,但眼下见她已脱离困境,自强自立,相信日后的生活定不会差了便是。
杜丽娘轻松一笑,待转头看向长女时,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第34章 爱河
她忽然想起长女幼年在闺中时的一件小事。
闺中时候,宜婉素爱丹青,可无论形神意都略为平庸匠气。她偶然与柳梦梅提起,就被长女听进了心里。
杜丽娘抿着唇,不得不感叹造物之神奇。
实是她的长女与她最为相似。
看似柔弱乖顺,心中却生反骨。
那次之后,她的长女便一心投入丹青日夜不停,不过三五月时间便突飞猛进,极具神韵。那时柳梦梅还曾感叹若她身为男儿,必可有一番作为。
杜丽娘还记得自己如何说得,那日她站在檐廊下,望着屋中的女儿,说了当日母亲曾说过的相同一句话。
她说‘生男勿喜女勿悲,来日看女做门楣’。
那个午后,她才切身明白母亲当日对她的期盼。
让人未曾想到的是,最像她的长女,选择了跟她相同的一条路。
可二人越是相似,她越是知晓长女如今有多么煎熬。
杜丽娘看着女儿丰腴发红的两腮,眉心清晰可见的愁纹,以及眼中按捺不住,好似时刻都欲爆发的不耐,她便知女儿比她更为辛苦。
她不知对方有没有后悔嫁错了人,但她知晓,她一定无时无刻不在懊悔自己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杜丽娘看着似在发愣的长女,微微垂下头。
她往日不知晓这个道理,以为自己的人生过不好、过得糟,只要有他人伸出援手便可随时脱离。
可到如今这年岁她方明白,人唯自渡,再无别路。
长女选择了自己的路,哪怕她不喜不愿看不惯,可只要对方安于此,她是没半点办法的。
杜丽娘低头望着盘中鱼,碗中肉,忽而想到经书上那句‘溺于爱河,中随风浪,漂入苦海,不得解脱’。
但凡生爱欲之心,贪恋爱欲,执着于此,唯溺毙其中方可解脱。
杜丽娘浅浅一笑,又想到了二女儿。
她二女儿就是这般,爱河中溺毙,脱离爱河继而重生。
她亦如此。
“宜婉若疲乏,便先家中歇着去吧。”
杜丽娘朝着陈东摆摆手,让他先带柳宜婉回去。
“今儿让母亲忧心了,父亲那里您……”
他往日是柳梦梅手下小吏,对柳梦梅甚是敬畏,今儿闹得这出让陈东十分不自在。
杜丽娘点头:“你父亲那边我会说的,你二人不适便先回吧。”
陈东再三致歉,这才拉着柳宜婉与几个孩子向外走去。
柳宜婉浑浑噩噩跟着,待走到大门前忽然顿住脚步。
“这道门之内,我是柳宜婉,这道门之外,我是陈家妇。”
她低声喃喃,若非陈东一直在她身旁,怕要听不见这喑哑声音。
他想了好久,虽不知这话有何深意,却也耐心询问:“有何不同?”
“不知。”
柳宜婉呆愣愣摇头。
她也不知为何方才鬼使神差说出这一句,更不知这当中有何区别。
皆是她,又好似不是她。
“你今日惊着了,先回去歇歇吧。”
陈东搀着柳宜婉离开,二人相互依偎、扶持,背影瞧着颇为温馨。
柳家二女与柳二夫人在后相送,目送着二人淡淡叹息。
“嫂嫂,你说大姐姐她算嫁错了人吗?”
其实陈东此人待柳宜婉也算好的,虽瞧着软气了些,但对大姐姐也算事事上心,颇为体贴。
可她又明显能在大姐姐面上瞧出哀怨与不甘。
“不知呢,说不准。”
柳二夫人喃喃道:“嫁得好赖,嫁得对错,唯有宜婉说得清。我们外头人看陈东再孬,她若觉着好并甘之如饴,便是嫁得好。”
“我们瞧着陈东再好,万般妥帖,只她觉着不舒心,便是嫁得糟糕。”
“日子是夫妻二人在过的,局中人觉得好,便是好姻缘,局中人觉着不好,便是孽缘。”
“外人如何看,如何评判都不重要。”
柳家二女闻言先是沉默,后又笑道:“听嫂嫂这话,妹妹我便知来日坤儿h儿他们的婚事,万不会错的。”
“你后头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姑嫂二人相视一笑,眉眼安乐。
“对了,今儿有件事要同你说,却一直没寻到机会开口。”
“什么事?”
“母亲与父亲合葬的事。”
“这怎的了?”
柳二夫人揽着柳家二女手臂,轻声道:“回母亲那吧,正好三妹妹也在,一起说说。”
她们都知晓柳家三女不回徐家的原因,既今日得空不如将此事一同说了。
今儿一场寿宴可说是不欢而散,但杜丽娘如今已不会将这些琐事放在心间。被三女儿搀扶回房时,她坐在榻上将手边香点燃。
烟火缭绕,一缕青烟渐渐飘散,屋中人心思仿佛被安抚,沉静不少。
“母亲,您与父亲合葬之事,我想让二妹妹三妹妹帮着拿个主意。”
杜丽娘摇头:“不必麻烦,不过是愤怒之言,做不得数。”
她半垂着眼:“一生至此,何必还在意外物?”
“合葬?二嫂嫂在说什么事?”
柳家二女一时不知母亲与嫂嫂的意思,她轻声询问,就听柳二夫人道:“先前母亲曾表态,不想与父亲合葬。”
她知晓合葬乃全族大事,不可儿戏,又怕两个妹妹不知自己心思,说完这句又连忙接着道:“你们兄长并不同意,但我是支持母亲的。”
“我知这意味什么,可母亲为家中操劳多年,从不曾为自己提一句所需,我……”
柳二夫人叹息:“我心疼母亲,支持母亲,可我不知该如何做,想问过两个妹妹的意思。”
“好端端的为何不与父亲合葬,不与父亲合葬母亲又能葬到哪里?”
柳家二女疑惑出声,柳家三女却是略有些烦躁地捏紧了帕子。
她实在是有些怕了。
父亲与母亲一直被歌颂的事迹,在市井中备受推崇,可于她来说,却是婆家人嘲讽的重要谈资。
但凡家中出现任何风吹草动,无论大姐姐二姐姐亦或兄嫂,都必会令她在婆家人面前窘迫万分。
而今日,嫂嫂又说出母亲不想与父亲合葬一事……
不必说徐家,便是市井之中怕不知都会传出些什么腌H言论。
恩爱一世、举世闻名的至情夫妻,死后却执意分棺而葬,只想想她日后可能面对的嘲弄之言,讥讽嘴脸,柳宜好便觉手脚僵硬,无法喘息。
第35章 随俗沉浮
柳宜好抓着帕子的手愈发用力,却又不好说什么阻拦之言。
她只是没来由的厌烦,厌烦这日复一日沉闷的生活,厌烦这层出不穷,永远都解决不干净的糟心事儿。
“你二人是如何想的?”
柳二夫人看着柳宜好紧紧并拢的双膝,微微垂眸。
这事她只能说说,却是不好越过人家亲生子女去。虽她有心成全杜丽娘帮她圆这念想,可她到底只是儿媳,半个柳家人。
柳二夫人低头,不在意一笑。
若是以往她必要心酸一番。
必要念自己为柳家尽心尽力,却终究被婆家人隔绝在外,但如今她不会这般庸人自扰,将一切看淡,尽己所能便好。
“我只是不明白,好端端母亲为何不愿与父亲合葬了?”
杜丽娘垂眸,并不言语。
柳二夫人见状也不好说得太过透彻,只含含糊糊道了句:“若让你与江子良合葬,你如何想呢?”
“我自是……”
与夫同葬本是天经地义,可经二嫂嫂这样一问,她却不知为何话卡在嘴边,硬是未能吐出一句。
与夫合葬确实是天经地义,可又是谁的天经地义呢?
若扪心自问,她真的半点不愿意。
柳宜娴抬头看着杜丽娘,又转头看向她长大的屋中,忽而感觉心尖一疼。
活着与江子良纠缠是无可奈何,可若来日她身死魂消,还要跟江子良捆在一处,生生世世不得分离,她真的能承受得住?
莫说什么人死灯灭,只要想到自己会在同一个坑中与江子良一起溃烂,一起化作一滩泥水,她便腹胃翻涌,恶心不止。
柳宜娴捂着唇,随后大口大口呼吸。
再抬头时,她望着杜丽娘眼中满是惊愕。
她以为自己对江子良无爱无恨,也已经做好与江子良蹉跎一生的准备,可她不曾想到,只简简单单一个问题,便让自己瞧清楚了心意。
“母亲,这些年您也是抱着这般心思与父亲在一处的吗?”
杜丽娘缓缓睁开眼,看着女儿眼中带泪,忍不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宜娴,你若痛苦,便早早与江子良做个了断吧。”
“娘亲往日不懂,总认为日后大把春光可以挥霍,便将那一桩桩一件件推到明日,后日,大后日。”
“哪怕心有计算,也下不了决断。”
“年轻时不谙世事,反倒无惧无畏,待吃过苦、撞过墙方知行事需谨慎。”
“可惜我学会得并非是谨慎,而是畏头畏尾。”
“一夕撞南墙,便再不敢向前踏步,终一生弹指过,老来悔已晚矣。”
“但我儿年岁尚轻,不该就此蹉跎。”
人生短短数十载,行至半路只道来日方长,哪里懂敷衍是贼,偷得春光尽去,才后悔当日不曾认真对待命运,不曾认真对待自己。
“我儿的前路值得坦荡光明,莫让他人他物拖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