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夫人又去打量柳家三女,发现她头上发簪金灿灿,甚少有什么划痕,一瞧便是新打的。再联想那两个婆子的话,她不由想起自己先前频繁跑金铺的情形来了。
柳二乃朝中官员,虽官职不高但她也常需要同其他官家夫人打交道。
这身上穿的用的就不得不在意、不考究。
可越是在意,她就越觉得不够好,不够名贵,不够显眼。为此不知困扰她多久,让她浪费了多少心力、物力。
但好在她与那些夫人往来不算多,完全不似三妹妹这般与那些个妯娌同住一个院子。
这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想想都能无端生出一阵压力和愁绪。怕是三妹妹在家一刻不停歇,日日睡了都要想着明日该如何维系自己的体面。
柳二夫人想到此,都顿感疲惫不已,心烦不已。
“你哥哥如今还有别的生计,家中不缺余粮,你快收起。”
利落将龙凤镯塞回小姑子手中,柳二夫人道:“也不知是我上年岁了还是如何,如今看你跟看h儿并没什么不同。”
“只是h儿还没出嫁,身旁有我这娘亲和她祖母疼,倒是你,徐家人口众多,也不知有没有人心疼心疼你。”
“嫂嫂说笑了,夫君……待我很好。”
柳二夫人话落,柳家三女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声回复。
话是真心,可也充满了心酸。
徐玖寅待她的确好,可在徐家,她也着实过得累。
往日不觉得如何,都已习惯了,可今儿娘家人这轻飘飘地一问,她便再忍不住红了眼。
柳二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露心疼。
杜丽娘看着眼前二人,忍不住缓缓叹息。
这人呀,好似都是这般哭着笑,笑着哭,摔摔打打、糊里糊涂地将一生过了。瞧着短短几十载,却硬是能将酸甜苦辣都尝遍。
如她这儿媳般能忽然看开,得个清醒的总是少数。
多数都是如她这样,痛苦一生。临老临老,方能想通唯有心外无物,心内无挂,方可怡然自得,看山是山,见水是水。
第29章 孤勇
柳二夫人和柳家三女二人还在推推搡搡,抬头就见江子良与徐玖寅等人正往正堂这边来。
将金镯一把塞进柳家三女手中,柳二夫人轻声道:“别推来推去了,让三妹夫瞧见了不好。”
柳二夫人抬起袖子,遮挡了众人视线:“快收起来,你留着自己傍身。”
见柳家三女犹犹豫豫将东西收了起来,她又道:“你别嫌嫂嫂多事,听嫂嫂一句劝,在婆家不用一味讨好那些个妯娌姑子。”
“咱们家门第就是低,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们心眼子小,该瞧不上你如何做都瞧不上,反还累坏了自己。”
柳二夫人说完,也没看柳家三女的反应,自顾自收手转身去接待江子良与二妹妹去了。
江子良与柳家二女同徐玖寅一起从外头进来。徐玖寅走在最前,身形挺直器宇轩昂。
江子良则笑缩着肩膀在他身边,一张脸上满是谄媚笑容。
柳家二女面不改色跟在后头,只偶尔将视线瞥过满面谄容的江子良,却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嫂嫂,三妹妹。”
柳家二女进到正堂,先给杜丽娘贺了寿,后才坐到柳二夫人身边。
柳二夫人瞧着行事虽不体面,但总算不像往日那般混账的江子良低声道:“你这段时日过得如何?他可还有为难你?”
自从上次二妹妹未能同兄长一起去苏杭,她心头便满是愧疚,怎奈这十几日尽忙碌家中事务去了,也抽不出空去二妹妹那儿瞧瞧。
“我心中一直记挂着,怕你再……”
“可今日瞧你这面色红润许多的模样,应是真寻到了与他相处的法子。”
听见柳二夫人如此说,柳家二女轻笑一声,眸中带了几分冷淡。
“往日是我傻,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如今我豁出去他反倒是怕了,乖顺得不行。”
“这半月已没再去赌坊了。”
“咦?你如何做到的?”
柳家二女正欲说说这段时日发生的事,转头却见自己的三妹妹也竖起耳朵注意着这边,她瞬间便将话咽了回去。
“二姐姐,这是我给三个孩子准备的见礼。”
“你瞧瞧。”
孩子们都在外头玩闹,柳家三女指着丫鬟让她将东西递给自家二姐。
“我替珊儿几个谢谢你。”
柳家二女悻悻收下,却是连眼神都不愿给她妹妹一个。
她也不知为何,对家中姐妹从来难有好脸色。
或许是她亲眼看着母亲因大姐姐与小吏私奔而日渐疯癫,恨不能牢牢将她困在掌中,以至于她婚姻不顺。也或许是她又在自己走投无路时候,见三妹妹欢天喜地嫁给了自己点头认下的良人。
自那以后,大姐姐日子蜜里调油,三妹妹的生活风生水起,唯有她,将一生在穷困中挣扎。
所以她面对姊妹时,又如何能做到一颗平常心?
是以她既怨又恨,可又知晓自己的所怨所恨并无来由。
她往日就是在这种清醒与疯魔之间来回拉扯,饱受折磨。
手中的红绒锦盒摸着十分精致,她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精细的东西了。
柳家二女愣愣看着,将锦盒打开。
里头是三个金项圈,不算粗,但亦值不少银钱。柳家二女长呼一口气,这才软了声音又道了一句:“我替几个孩子谢谢你。”
这一句语气软了不少,倒不像先前那般夹枪带棍的模样。
江子良虽正捧着徐玖寅呢,但他眼神时不时向这边飘来,眼珠子也滴溜溜在那锦盒上来回打转。
柳家二女见状啪嗒一声将锦盒扣死,狠狠瞪了他一眼。
柳二夫人略有些紧张,生怕江子良借机闹起来。毕竟往日他喝了酒,已在柳家闹过几回了。
她正戒备着,却见江子良讪讪一笑,灰头土脸转过身子。
“嗤。”
柳家二女冷嗤一声,惹得柳二夫人万分好奇。
“二姐姐同嫂嫂先谈着,妹妹我去前头迎迎大姐姐,看这时辰大姐姐应当也快到了。”
她站起身招呼了徐玖寅,夫妻二人一齐向外走去,江子良见徐玖寅离开,连忙跟上前去继续讨好献殷勤。
“软骨头。”
柳家二女恨恨嘟囔,转手将锦盒递给了柳二夫人。
“嫂嫂这儿可有现银?帮我换了吧,这金项圈我不带回去了。”
带回去无论放在家中亦或孩子们手里都不安全,还不若换成银钱来日给孩子们补补身,谋前程。
柳二夫人见她动作利落潇洒,还有些恍惚,实在是觉得她跟往日那个只知哭嚎吵闹的二妹妹不同。
怔愣过后,她忙让人取了银子来。
姑嫂二人都不曾计较谁多了谁少了,柳家二女看都未看便将银子收回怀中,淡淡开口道:“那日跟嫂嫂分开我便回了家。”
“江子良又去了赌坊,第二日才回。”
那日江子良就如往常一样摇摇晃晃自外头回来,刚进了家门便说自己一晚上又输了多少银钱,他说完毫不在意躺在床上,并一边叫嚷着让她摆饭,煲汤。
“他啊,朝我叫嚷着要吃滋补的,说一夜未睡身子弱得很。”
柳家二女冷哼一声:“我当时抄起水缸中的葫芦瓢一瓢冷水浇了上去。”
江子良当时便呜啊喊了起来,冷得牙齿直打颤。
想到此,她忽而一笑。
“嫂嫂,我想通了,江子良敢如此不过是仗着我不敢对他怎样,不能对他怎样。”
“可你说得对,我都生了必死的心,我有什么不敢的呢?”
“那日我将江子良从床榻上拖出去,硬生生给他拖到了院中井旁。我就那么死死按着他,直说要跟他一起跳了井。”
“嫂嫂你不知,他好怕。”
“他真的很怕。”
柳家二女哈哈笑了起来:“我都不怕他怕什么呢?他那日哭着答应我再也不赌了,可我不信,我就那么死死按着他,我那日是真的,就想着跟他同归于尽算了。”
柳二夫人急忙摇头,吓得双手发抖。
“可我不会的嫂嫂,我还有珊儿她们,我不会做傻事的。”
“我只是告诉江子良,我不怕了,我不在意了,往日他知我在意,知我怕,便无所忌惮,可一旦知道我真的疯魔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时,他反倒是怯了。”
“所以嫂嫂啊,我算是知晓什么叫欺善怕恶,什么叫以夷制夷。”
“只要我不怕,他就没了底牌,如此我二人才能一直博弈下去。”
“所以嫂嫂,做人呐,一旦你生了无尽勇气,这前头的路也就好走了。”
柳家二女拢了拢头发,将往日怨恨都转为了一腔鱼死网破浑不怕的孤勇。
第30章 母女
“沾了赌的人,怕不是那么好抖落的。”
“不怕。”
柳家二女道:“我不怕的,他若愿意赌便去赌,只是从我这里,从孩子们手中他是再抠不出一枚铜钱的。”
“嫂嫂,我也不知怎的了,眼下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劲儿,一股想要把日子过好的狠劲儿。”
“一旦我这般想了,我就觉得再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了。”
“我往日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怨天尤人上,如今想来,我的大把时光都给了外物,若那些年能早日清醒,说不得如今早脱离了困境。”
“你今日能想明白也不算晚。”
“是啊,的确不晚。”
柳家二女微微一笑,往日面上带着的苦气慢慢消散,耷拉的眼角也好似渐渐挑起,整个人十分有精神。
“你这模样真好,嫂嫂瞧着心宽许多。”
柳二夫人心中熨帖,拉着小姑子的手微微叹息。
“你要一直保持着这劲头,给孩子们挣出个样子来。你莫看三妹妹瞧着嫁得好,这高攀高嫁的苦楚除了她再无人知晓的。”
“你也莫觉着自己哪哪都不顺心,越是这般想,越会觉着生活里处处都不顺心。”
“一处不顺百处不顺,可反之亦然。”
“若你只看见自己顺遂的一面,那日子不就是一顺百顺了吗?”
“嫂嫂我也不瞒你说,若往日你那样,别人是不敢去搀扶一把的。但你如今这般鼓足了劲儿,便是嫂嫂难,嫂嫂也定要拉着你的。”
柳家二女想着自己往日只要归家,便撒泼打滚发泄心中愤懑的模样默默红了脸。
“对不住,往日是我……头脑不清。”
“我那时就跟被什么东西餍住了一般,再瞧不见别的。可如今不会了,嫂嫂你放心,如今不会了。”
开悟不过一瞬,她想明白了,就再不会如往日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
虽说未来也会有艰难处,但总有个奔头不是?
“人过日子,无非就过一个奔头,有了这奔头便再不能懈劲儿了。”
柳二夫人点点头,忽然想起了杜丽娘与柳梦梅合葬一事。
“说来,有件事我想说与你听。”
“前段时日,母亲与父亲吵得厉害,我瞧着是伤了情分。”
“母亲与父亲的情分,并非一两日磨损的。”
柳家二女叹息:“往日我年岁小,只知吃喝,许多东西是看不懂的,如今年岁大了,走了母亲走过的路,许多事情也就懂了,理解了。”
说到此,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柳家二女突然鼻尖一酸,再忍不住哭了起来。
“嫂嫂,我去见母亲,你先招呼大姐姐三妹妹一行。”
这话说完,她捂着唇跌跌撞撞去了正堂旁的耳房。
“哎……”
柳二夫人还未同她说合葬一事,对方便急忙忙离开,她摇摇头只能过后再打算。
柳家二女推门时,杜丽娘正在房中休息,她面色委顿瞧着无一丝血气。
“娘。”
杜丽娘缓缓睁开眼,就见二女儿泪流满面站在自己面前。她忙坐起身,皱眉道:“可是江子良又犯浑了?”
柳家二女摇摇头。
她往日在江子良那受了委屈,必要回家中闹腾一番。只因她觉着自己的一切悲苦都是母亲亲手种下,因此她憎恨母亲,恨不能她与自己一样痛苦。
可如今她也做了娘亲,也有了女儿,眼见着女儿也要到谈婚论嫁之时,她方能切身体会到母亲的为难。
江家所发生的一切,她不曾想到,母亲也不曾想到。
若扪心自问,江家未曾落魄,江子良未曾露出真面目时,她就没有一时一刻认同母亲的看法,认为江家是高门,认为江子良是良人吗?
江家败落,不是母亲的错,她又为何要怨恨母亲?
柳家二女看着已垂垂老矣,双目浑浊的杜丽娘,抬起手狠狠打在自己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别伤了自己。”
杜丽娘皱眉,连忙招手:“我去找你兄长,让他寻人管管江子良。”
“母亲。”
柳家二女上前拉住杜丽娘的手,哭着道:“孩儿并未受欺负,孩儿只是恨,恨自己往日昏了头,一心恨着母亲,搅得家中鸡犬不宁。”
“母亲,孩儿知错了,孩儿也不知怎的,那段时日就好似疯了一般。”
“母亲,孩儿真的知道错了,是孩儿不孝。”
她往日时常回到家中发疯发癫,不知让母亲如何伤心。
那时她心中只有自己,从不曾察觉他人艰难之处。
如今一朝清醒,只要想到往日她说出口的言语,咒出口的话,便觉心痛难忍。
“母亲,我对不住您。”
“还当是什么事。”
杜丽娘摸着女儿枯糙的发,轻笑道:“母亲不曾怨过你,母亲知晓你辛苦。”
“你也不必愧疚,毕竟这天下的孩儿在外受了委屈,都是要第一时间回家寻娘亲诉苦的。”
“我儿只是用我儿自己的方式同母亲诉苦,娘亲都晓得的。”
杜丽娘语气温柔,已经苍老的眉眼露出祥和笑意。
“来日珊儿也会长大,或许也会受了委屈向你诉苦,娘亲希望你可耐心倾听,不要如我年轻时候一般与你争吵,万事都要辩驳。”
“你只需如娘亲先前那般,在我儿累了苦了艰辛时候抱抱她,如此就好。”
“孩子们总有一天会长大,会自己面对万般困苦,就如你今日一般,所以不要同孩子们计较。”
“她若向你求助,便陪陪她。”
“我儿没有不孝,是娘亲不懂,不懂你那时走投无路方回家求助。若娘亲能好生陪陪你,也不至于让你痛苦那么多年。”
当年她不懂,见孩子身处困境,她只会一味推卸,推卸责任,求自己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