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调——任欢游【完结】
时间:2024-03-21 14:47:06

  “你的母亲在,兄长在,嫂嫂在,不过一个江子良,咱们如何怕得?”
  “一个江子良,会比你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去他乡更艰难?”
  “你不怕日子苦,不怨不恨,你生了万般勇气,下了必死决心,怎的还不能反制一个江子良?”
  “嫂嫂知晓,过了今日,你定不会再被他拖累,嫂嫂信你,嫂嫂也会帮你。”
  柳家二女愣怔怔瞪着大眼,面上缓缓展露出一个欢欣笑容。
  是啊,是了!
  她都抱着必死之心去他乡乞讨过活,这般勇气都生了,她难道还会怕一个江子良不成?
  “嫂嫂。”
  “嫂嫂!”
  柳家二女站在街头又哭又笑,狠狠拍着大腿。
  “嫂嫂你看,天地不仁,可天地也无慈无悲。”
  “是苦是甜,是绝路是生途,端看咱们如何想了。”
  柳家二女仰天大笑,双手拍得啪啪作响。
  “带着孩儿孤身去他乡我都不怕,我会怕一个江子良?嫂嫂啊嫂嫂……”
  “他,也并非如何骇人啊。”
  她们同床共枕多年,她很是了解对方。一个江子良可要比去苏杭讨生活好拿捏得多。
  柳家二女抹了抹眼泪,又掸了掸衣衫上的褶皱,将胸膛狠狠挺起。
  “嫂嫂,你说怪不怪?”
  “我往日觉得江子良可恶可怕极了,可今儿啊,我突然就觉得他也没那般能耐,没那般骇人啊。”
  “这日头还是好过的,再不好过,也总比我一个女子带着孩儿去陌生之地讨生活容易不是?”
  她往日怎么就那么傻?他拖累自己,她就傻傻呆呆任由他拖累?
  柳家二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还带着泪,却笑得花枝乱颤。
  “嫂嫂啊,不必你帮忙,我必将他制得服服帖帖。”
  抬起手勾了勾鬓边碎发,柳家二女指着她嫂嫂娘家大门,笑着道:“嫂嫂回去见见爹娘,妹妹我先行一步。待母亲生辰,咱们姑嫂再会。”
  说完,她便昂首挺胸往家中走去。
  柳二夫人静静看着,忽然鼻尖一酸。
  这泪却不是辛酸的,而是喜得。
  你瞧,这生活半点子都不曾变化,半点子都不曾改变,可它又确确实实有所改变,有所不同。
  柳二夫人眨着眼,杵在墙边呵呵笑了起来。
  她啊,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可她就是觉得喜庆。好端端,突突然地,这日子就变了,变得容易了,变得轻松了。
  可你瞧,它好似也未曾改变啊?
  柳二夫人低头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衣,摸了摸上头洗得发灰的痕迹,又觉着这衣衫真真好看极了。
  那头顶上的阴云,也真真飘散了去。
  她笑着笑着笑出了声来,见路人不住瞧自己,才略收敛了些往家中走去。
  这一次,她的步履却是更为轻松,更为欢畅了。
第25章 枷锁
  回到家中时,白日里所购的物品已经送到,柳二夫人正兴致勃勃往库中收拢,便听家中下人来报,说是柳梦梅同杜丽娘又吵闹起来。
  柳二夫人将手中东西放下,略略一顿去了杜丽娘房中。
  她走近门时,就听柳梦梅高声道:“莫说你我盛名在外,便是寻常百姓夫妻也未有死后分坟的。你一句不愿,却是要让我背负个骂名?”
  “这些年那些个骂名我背得足够多了,竟是临死你还要摆我一道?”
  “且你乃女子,不想入我柳家祖坟你又要去到哪里?”
  “你想让家中儿孙背负不让母亲入祖坟,做孤魂野鬼的不孝骂名?”
  柳家二子两方相劝,刚刚下值的一身疲惫还未消除,便急忙忙跑来辨这家务事。
  杜丽娘坐在榻上,听闻会连累儿孙不由双手一抖。
  对于合葬一事她确实有所动摇,只因每每听闻此都会觉得一阵索然无味。
  她怕,她怕来日真应了当年那句牡丹亭上三生路……
  一生已足够艰难、艰辛,已足够让她憎恶柳梦梅至此,她不敢、也无法难想象若二人还有来日,会是个什么境况。
  她只知若来世还要过这般地狱日子,那她宁愿投身畜生道,再不为人。
  “你恨我至斯,我不计较,可你如何能拿我柳家世世代代儿戏?”
  “你难道就不在意坤儿的前途?你以己之私弃儿孙不顾,当真无情。”
  杜丽娘缓缓抬头,拧着眉心看向柳梦梅。
  其实无论是上一次亦或今日,她都并未以强硬之言说过不与之合葬等话,她只是厌烦,只是不想,但并非她不知当中艰难。
  甚至她稍微表现出几分犹疑和试探,便换来柳梦梅的出言咒骂,恶语诋毁。
  许多时候,杜丽娘只觉他根本是在借势发挥,想要宣泄心中愤懑罢了。
  至于说什么恨……
  她并不觉得自己如何恨柳梦梅,她只是厌恶。厌恶眼前人,厌恶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厌恶他的声音,厌恶他的举止,厌恶他出现在自己眼前,厌恶他的一切一切。
  甚至厌恶到只要想到自己死后还需与他同在一处,便觉得死后亦不得安宁。
  便觉自己好像陷入要被溺毙的困境中,难以喘息。
  可她知晓,她的想法注定落空。
  当年在闺中时候,她以为自己奋力跳出了禁锢,跳出了闺阁辖制。
  她当年以为自己未经媒妁便与柳梦梅私下定情托付终身,是至情至性,是勇敢无畏,是闺阁巾帼。
  却不想经年以后,她又重新被困闺阁。
  女子之一生,年少时人微言轻,无人尊敬,年老时亦如此。
  她们就连自己的身后事,也无法定夺。
  生,不具期盼,死,不具自我。
  一句不可葬入祖坟,一句连累儿孙不孝,她便要成为柳家,成为这世上最大的恶人。
  杜丽娘耷拉着眼皮,似睡未睡的模样。柳梦梅还在控诉她无理取闹,柳家二子只得软声劝慰。
  柳二夫人站在门外,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不合葬,便意味着不入祖坟,这是天大的大事。柳二夫人不懂为何婆母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愿安安心心入土。
  她并不知,杜丽娘这一生最为自由的时刻,便是在那枉死城做孤魂野鬼的时候。
  鬼可虚情,人需实礼,只要为人一日,便难逃束缚。
  杜丽娘于心中长叹,眉宇间是已经甚少展露出的愁容。
  隐忍一生,她不愿再随他人之愿,受他人摆布,可她又知想要跳脱世俗,实乃难中之难。
  柳家二子看出母亲并非十分坚决的模样,忙笑着道:“父亲多虑,不过是前些日子您同母亲拌嘴,母亲生了些闷气,待过几日便好了。”
  “您二人是世间有情人典范,谁人不知二老事迹?您二人恩爱一生,怎会临老临老却要分离?”
  听见这话,杜丽娘与站在门口的柳二夫人齐齐皱眉。
  谁能想到,往日盛名竟是如今扼在脖颈上的枷锁呢?
  无论是那劳什子恩爱之名,亦或贤惠之名,都好似长进皮肉中的尖刺,令人不敢碰触,更别妄想拔除。
  杜丽娘深深呼气,对这无法掌控,难以改变的命运摆出了妥协之态。
  “罢……”
  “母亲。”
  柳二夫人自屋外走进,到杜丽娘身边轻声道:“您生辰所需的东西儿媳已经备好。且媳妇也想问问母亲,此次生辰三位妹妹同妹夫都要归家,这男女眷是否要分桌而坐?”
  “不必。”
  柳梦梅大手一挥,拍下板来。
  “那爹娘不日便会见到几位妹妹了。”
  柳二夫人将话岔开:“说来,今儿媳妇见到了二妹妹。”
  见自家夫人有话与母亲说,柳家二子忙将柳梦梅哄了出去。
  不愿在儿媳面前失态,柳梦梅忍住心中不满,走了出去。
  柳家二子无奈叹息。
  他也不知怎的了,年岁越大,父母之间越是水火不相容。
  抬头看向柳二夫人,他以眼神示意对方多多安抚母亲,最好能让母亲就此安静,别再搅闹下去。
  不入祖坟,若真传出去外人还不知会如何猜测,说不得柳家清名,他的官途便要戛然而止。
  柳二夫人看着他,不曾点头,只是轻轻挥手让他照看柳梦梅。
  待二人出去,柳二夫人方坐在杜丽娘身边。
  “媳妇今日去见二妹妹了,本想着带她去见我兄长,并询问去苏杭一事,哪想那头地动,我兄嫂急忙离开了。”
  “那……”
  杜丽娘皱眉,柳二夫人轻轻摇头:“母亲不必担心,二妹妹并未因此受挫。”
  “她反而想得开了。”
  “二妹妹说便是乞讨也要去苏杭,媳妇就劝她留在家中。那等勇气都生了,日后怎会拿捏不住一个江子良?”
  杜丽娘有些惊讶,随后又有些欣慰。
  “再任性的孩儿,也有长大的那日。”
  柳二夫人闻言笑着点头,眸中既有认同,又有失落。
  可如今并非她忧心自己的时候,将头转向屋外,柳二夫人低低道:“母亲,不知媳妇可否问一句,您当真不想与父亲合……一处?”
第26章 忽视
  杜丽娘闻言有些恍惚。
  她是真心不想的,但她也知此事难以达成。
  沉吟片刻,杜丽娘道:“想与不想并非问题所要,此事无须再提。”
  说完,她缓缓闭目假做休息。
  柳二夫人见状默默退出屋中。
  她站在屋外透过窗纱去看屋中的杜丽娘,只见对方身形佝偻,气势全无。
  其实她嫁入柳家也不过堪堪二十载,而刚成婚那日的杜丽娘与现在差别十分巨大。
  她还记得成婚第二日敬茶时,心中的那份惊艳。
  她的婆母确实如传言一般令人见之忘魂,倾国倾城。
  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面上红润被苍白蜡黄取代,柔弱而纤直的脊背一日日佝偻下去。往日眸中如落了点点星光的美人儿,如今一双眼空洞浑浊得过分。
  柳二夫人拧着眉,心中甚是难过。
  她往日对自己这婆母多有不满,时常因其冷淡而恼火。为此,她生活里也多有抱怨,常有不平。
  可今日,看着往日那样意气风发的女子,变为整天暗不见天日的白发老太,实令她颇为唏嘘。
  捏了捏拳,她恍恍惚惚间,忽然觉得在里屋躺着得并非杜丽娘,而是自己。
  是她,是二妹妹,也许还会是日后的h儿。
  在这个宅院里,屋檐下,在千千万万个寸方天地里湮没花期,静待衰败的女子,或许都如杜丽娘一般,柴米油盐,情分减淡,最后生生从美人蹉跎成枯骨。
  思及此,柳二夫人只觉心痛难忍。
  或许她该做些什么,并非经世济人,并非撼天动地。只是做一点什么,让自己不光光只能沉浸在有油盐中,洗涮里。
  柳二夫人缓缓向屋中走去,其实她并不知道除了打点夫婿、照顾儿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因为自她出生以来便无人教她。
  他们常说女子出嫁从夫,夫去从子,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就好似女子一生之责唯有夫婿,儿女。
  她从未在任何典籍里瞧见过抛去夫与子,女人之一生还可以做些什么。
  她甚至甚少在那些书本中看见女子身影,唯一所知且被世人所传唱的,是她的婆母。
  一段并不是那么光彩,且充满恶意的风月故事。
  她时常想,为何女子一生永远要与夫或子牵扯在一起?若不是个烈女贤娘,便要被安排一段风月故事,这故事中,总要有一英俊男子,或薄情,或寡意。
  也不知为何,这天下人好似默认了,接受了,不可反抗地认为女子不该孤单单出现在一段故事里。
  想到这儿,柳二夫人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原本她不解杜丽娘为何如此执着于不合葬一事,今日倒是想得明白了。
  或许杜丽娘对于柳梦梅也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她的婆母应当只是想图个清净罢了。
  生时难以做到的,妄想死后达成。
  这一刻,柳二夫人忽感心痛。
  她与她与她,所求不过如此。
  呆愣愣坐在床榻上,柳二夫人忽然就觉得合葬一事令她无比难受。她甚至比杜丽娘还不能忍受死后合棺,公婆二人一起埋葬在地底。
  只如此想着,她就觉满心烦躁,好似生生世世都被困在一方天地,不得自由。
  柳二进门时,就见自家夫人坐在床榻上出神,面色说不上好看,满腹愁容的模样。
  “你又怎的了?”
  方安抚过爹娘,柳二累得头痛欲裂。
  “梁大人那长子是有些痴的,不过让他抄写几个大字,那近乎我高的孩子便坐在地上呜哇大哭,闹得我说亦不是,哄亦不是。”
  “若不是城中属实找不到先生,这差事也不会落到我身上来。”
  “这活计你便推了吧,怪累人的。”
  柳二夫人将思绪从杜丽娘身上剥离,转头看向自己的夫婿。
  “推不得,推不得。当初是我自告奋勇去找这差事,如今推了算作怎么一回事?”
  柳二坐在一旁唉声叹气:“官场事忙,哪儿想回了家中,还要劝慰小性儿的高堂。”
  他甚是疲惫,心中的闷与苦却是无人可说。
  男儿顶天立地,是万万不能说一句累和难的,他连家中衣食用度都承担不起,如何将这些细微末节的烦心小事倾诉启齿?
  “哎,虽说如今赚了点银钱,但我这脸面在同僚面前是真真丢得没了。”
  那痴儿顽劣,还要他轻声细语捧着供着,今日梁大人瞧他那神色……
  柳二在心底叹息一声,硬生生将腹中牢骚压了下去。
  “你且说说,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我瞧你面色不好,心事重重似的。”
  “无事。”
  “你且说吧,让你如此烦心必不是你能解决之事,不若说与我听听。”
  “你今日疲累,算了吧。”
  “说吧,日后怕都要这般疲了。”
  柳二斜斜倚在床榻上,闭目半是休息,半是听夫人交代家中琐事。他本以为不过是银钱拮据一类抱怨,却不想她提起了父母合葬之事。
  “你问此做什么?”
  他现在一听合葬二字,便觉一人两个脑袋大。
  “我瞧母亲并不想……”
  “哪里是什么想不想的事?这世上不想的事多了去,如何都能依着你的性子来?”
  柳二疲累一天,再听这无理取闹之言,不由有些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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