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让他说,他又说不出什么。
“醒了?”
随手拿出一只簪子插在发上,柳二夫人道:“我去给母亲请安。”
说罢,她便带着满面笑容,轻盈松弛地走了出去。
柳二愣愣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衣凳,莫名不适。
往日她起身,会将他的内外衣衫一一叠好,放在衣凳上。待他醒来,她会帮他穿好衣衫,又催促着自己整理外饰,亦或戴冠。
每日清晨都是如此,二人成婚多年不曾有一日不同。
往日他是厌烦且倦怠的。
日复一日的说辞,日复一日的催促,日复一日的不耐都让他倍感疲累。他时常想说他这般大的人了,怎会不懂穿衣,不懂戴冠?
他上值多年,又怎会不知交际,不知时辰,需得她日日耳提面命?
可他也不好说出拒绝之言,只闷闷在心中藏着那份厌烦。因他知晓夫人之心乃是善意、爱意。
柳二皱着眉,想不通夫人今儿是怎的了。瞧着也不似生气的模样,反还笑盈盈的。
他摇摇头,穿戴整齐后出了屋子。
正堂一家人都已在桌上,他瞧见后向父母告了罪,这方落座。
柳二夫人见他来,回头瞧了一眼,见柳二穿着齐整未出半点纰漏不由笑笑。
杜丽娘见状抬头看着她,她的儿媳终于懂得放手,也终于懂得放过自己。
“母亲,今儿媳妇想外出,您生辰快到了,家中还缺些宴客之物,且媳妇也想给h儿买几匹料子。”
h儿大了该定亲了。
“可。”
杜丽娘淡淡一句,瞧不出什么情绪。
柳二夫人却是笑着点头,不若往日那般深究婆母的心思。
若是往日,她必要细细想过自己近日可有做什么惹婆母厌弃的,让她如此冷淡。
犹疑过后,便开始惶恐自责,疑神疑鬼。若想到疑似有何处得罪婆母的,她便忍不住懊悔,若是想不到,便要哀怨婆母对自己冷淡,甚少有好面色。
可与婆母交谈过后,她方知晓对方不曾有任何情绪,不过是如她所说一般,将可拖累自己之物缓缓放下,也放过了自己。
柳二夫人微微低头,掩饰唇边笑意。
她啊,又忍不住猜忌他人心思去了。若是真正放下,她就应当毫不在意,又管他人如何想自己?
只要她自守君子之道,只做自己便罢了。
抬头看了看身旁同坐在一起用饭的家人,柳二夫人拿起羹匙,专注于自己。
瞧,便是无她内外张罗,便是无她前后操心,一家人吃穿过活不也一样顺畅?往日倒是她着相了,放不下的是自己,累得是自己,惹人厌烦的还是自己。
柳二夫人如此想着,又忽然想到了二妹妹。
二妹妹那边也不知拾掇的如何了,若今日有空她便去瞧瞧。若无空,便不去,若想帮,便伸手。
往日她琢磨得多,一件件思来想去,自己难清净不说,反还落得计较小气。
也不知是今日天色好让她心境开阔,还是她心境开阔方觉着天色好,总之,她今日实是觉得自在。
用过膳后,柳二夫人走出家中大门时,鬼使神差向后张望了一眼。
这家中还是往日模样,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曾变化。可她就是莫名觉着生了变化,生了团轻松和气。
柳二夫人自外而内望着,缓缓勾起唇角。
你瞧,日子都是一样的,端看自己选了个何样的过法。
你若轻松,它便轻松,你若心思晦暗,它便会化作深渊,漆黑一片。
柳二夫人挑挑眉,又随手掸了掸身上干净整洁的旧衣,步履轻松地向前大步而去。
第23章 不公
婆母过寿,她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且如今h儿大了,也正好可借此次机会相看一些人家。
柳二夫人去了常光顾的布坊,想着采买几匹颜色鲜亮的好料子。
方进门呢,便见往日常来往的一位夫人站在铺中,她脚步微微一顿,低头看了看身上略显旧色的衣衫。
只是片刻,柳二夫人便直起身走上前去。
直到那位夫人离开,对方都不曾注意到她身上的穿着。
柳二想着方才对方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笑笑。
她想得没错,人果然都只专注于自己,甚少人在意他人过得如何。好与不好,无非片刻谈资而已。
将此事抛过脑后,柳二夫人选了些布匹,又去糕点铺子提了点心,去往柳家二女家中。
方一进门,她便察觉出这里与上次来有些不同。
虽还是相同的院子,但如今院中被人收拾得很是齐整,且先前破败的屋顶也修葺妥当。柳二夫人眨眨眼,很快释然。
若是她往日的性子,必要上前问问为何。问问是否二妹妹又改变了主意,不去苏杭了。
但如今的她看得通透,他人人生,自该由他人做主,别人所能做、仅能做的便是少些指点。
柳二夫人笑着摇摇头,提了糕点进到屋中。
柳家二女正在灶台边,她身上一反常态穿了件绣花的袄子,不曾像往日一样只穿着粗布棉裙,瞧着十分疲惫苍老的模样。
“二妹妹。”
“嫂嫂来了?”
将手中活计放下,柳家二女转过身净手擦干。
看着自家嫂嫂又提了糕点,她忍不住会心一笑。
“许久未见你穿这绣花儿的袄子,真是俊俏。”
柳家二女面色一红:“这几日管旁人借了几幅花样子,自己动手绣了绣练练手艺,如此若去了苏杭也不算一无所知。”
柳二夫人有些惊讶:“我瞧着家中屋顶房梁都已修好,还当你打消了念头。”
“怎会。”
“不过是这几日静下了心,瞧着家中乱蓬蓬的,心中厌烦罢了。”
她往日心思也不知都用在了何处,许是整天忙着哀怨愤恨,悲春伤秋了。那段时日,她深陷泥潭,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自是没心思管其他的。
如今她已能逃脱,再看这泥潭,便觉得好似也没什么。
无怨无尤,只想远离。
“家中乱,我瞧着亦无精打采的,拾掇干净了,我亦多些精神气。”
说完,柳家二女羞赧一笑。
她好似许久不曾笑过了,嘴角勾起的时候,甚至可察觉到一阵僵硬。可待双唇勾起,她那沉寂多年的一颗心好似也跟着动了动似的。
“这糕点,可要吃的?”
“自然,还热着。”
柳二夫人将面前糕点向前推了推,姑嫂二人打开慢慢吃了起来。
这几年她们说不上亲厚,如今坐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语。但两人都不觉着尴尬,只静静吃着。
“嫂嫂,都说苏杭那边富庶,也不知那边糕点是否比眼下的好吃。”
“这倒不知,应比这等好吃。”
“听说那头遍地都是银钱,也无人弯腰去捡。”
“我也曾听闻此言,只是当不得真。若是真的,天下人都去苏杭捡银子了,其不是乱了套?”
“说得在理。”
柳家二女腼腆勾唇,手中的糕点已经被她捏得变了形。
她就是无来由的紧张害怕,但心中也有一份掩饰不住的雀跃和向往。
她困在这泥潭太久了,她渴望离开又惧怕离开。
柳二夫人也瞧出她的忧思,想了想道:“咱们妇人不曾见过外头天地,但我长兄却是去过那边的,你若不惧,今儿我带你见见我兄长,左右来日一同前往,也要拜见。”
“如今提前熟络,他日相处,你也不会太过拘谨。”
“这……”
柳家二女有些迟疑。
她已经许久未见过外人,尤其是有官身之人。
往日她是不惧的,可如今……
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干净却略显寒酸的袄子,柳家二女心中一紧。
这已是她最能穿得出门的衣裳了。
想着想着,她抬起头仔细打量起嫂嫂的衣裙,这才发现今日嫂嫂穿得格外素朴。
她往日那无时无刻不端着官家小姐架子的嫂嫂,如今正大大方方地吃着糕点。虽不若往日举手投足透着气势,可她瞧着就是顺眼得紧。
看了许久,柳家二女道:“嫂嫂今日有些不同。”
柳二夫人拿着糕点的手一顿,随后道:“想开了些,通透了些,人也就肆意了些。”
她不甚在意地掸了掸衣衫上褶皱,温和地看着柳家二女。
“我同你去,嫂嫂,我同你一起。”
柳家二女站起身,将身上的袄子仔仔细细抻平,抻得没有一丝褶皱,又小心地梳洗一遍,这方跟柳二夫人一起离开。
“这时辰还可去拜见嫂嫂母亲。”
二人交谈着离开,待到柳二夫人娘家时,正看着家中奴仆急匆匆将行礼送上马车。
“怎的了?发生什么事?”
还未等下人答话,柳二夫人的兄嫂便急忙从家中出来。
“你怎的回来了?”
见到柳二夫人,她兄长蹙眉,还不等开口答话,他便急急道:“禹佃地动,伤亡不少,我同你嫂嫂要提前离开去那头瞧瞧,走得急,你不必相送。”
说完,柳二夫人与柳家二女便见四五人分别上了马车。
一阵尘烟滚过,马车已驶出街口,不见踪影。
饶是柳二夫人自认如今已经开悟,十分透彻,一时也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柳家二女更是痴痴看着前方,神色空洞。
她已经努力了,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从泥潭中爬起,也鼓足了勇气改变现状。
可为什么?
柳家二女咬着牙,死死抓着衣襟。
“为什么?”
“天爷不公,这是为什么?”
她这一生,好似不曾经历半点好事。虽为官家女,可她上有兄长,下有幺妹,自幼便是最不得父母关爱心喜的那个。
家中三个姐妹,长姐嫁给了心爱之人,日日浓情蜜意,姐夫待她如珠如宝,妇唱夫随。
幺妹嫁入高门,夫家门第高,族中富,一生衣食无忧,奴仆成群。
唯有她,她既不曾嫁给心中良人,又饱尝生活困苦。
她的孩儿年纪尚轻,她却无力供养他读书。她的女儿乖巧可爱,她却无法给予她锦衣美服。
可这一切的一切,如今她都接受了,释然了。
她寻到其他生路,不怨了,忘却了。
可为何,为何又再断她生路?
柳家二女转头看着柳二夫人,流着泪喃喃道:“嫂嫂,命运不公,你说这是为什么?”
第24章 大不同
柳二夫人眉心也带着郁色,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何?
她亦不知。
天下也无人知。
她只知命运不公,世道不公。
她只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她只知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何为船迟又遇打头风。
除了道一句命不好,她又能说出个什么?
柳二夫人紧紧抓着衣襟,一时无言。
原本晴朗的天色好似也随着她的心情变得晦暗,沉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两人站在街头,面色都是出奇的茫然。
原本觉着自己已经想开了、认命了的柳二夫人,忽然又不确定了。人生变数太大,若对未知放手,是不是那份缥缈更无法触碰?
若她放手,事情是否只会滑向更糟的境况?
她……
扭头看向麻木落泪的二妹妹,柳二夫人只觉自己比她更为失落。
未见到她于泥潭中脱困,就好似她自己忽而跌落深渊一般,无力、惶惑。
二人眼中满是对命运的畏惧和迷茫。
柳二夫人沉沉叹出一口气,整个人瞧着瞬间委顿了许多。她突然觉得很是疲累,可分明她早上出门时,还觉得雀跃万分、未来可期。
身上的旧衣好似对她的嘲弄,嘲弄她对命运不敬,嘲弄她过于天真,以想要逃脱命运的裹挟。
晃荡荡向后退了几步,柳二夫人看着朱红大门,四肢发软。
她冷不丁踉跄,却是被身旁的柳家二女一把拉住。
“二嫂嫂如何?”
柳二夫人呆呆摇头,却听柳家二女道:“我要去苏杭。”
“苏杭?”
柳家二女点头:“嫂嫂,你瞧。”
她指着方才马车驶出的街头,神色淡漠:“这条路,你兄嫂走得,我应当也可走得。”
“我等得太久了,我渴望太久了。”
先前她怕,她软弱,不敢让自己踏出那一步。可后来她说服自己,让自己踏出自我束缚的牢笼。
人一旦说服了自己,生了野心,便再难忍受孤独,再难安于现状。
“我可以向以前那样自怨自艾,也可以回到家中撒泼打滚。”
“可那都是无用的。”
柳家二女死死咬紧牙关,两腮鼓起:“往日我试过了,无用的。”
“自怨自艾不能让我家中由贫转富,撒泼打滚不能让江子良浪子回头,让珊儿茁壮成长。”
“嫂嫂,人唯自渡。”
柳家二女眼中含泪,缓缓勾起唇角:“常言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唯有自己靠得住。”
“我不知苏杭在何处,可我有手有脚,有嘴有脑。”
“只要我想,我如何去不得?”
“只要我想,我一定可去得。”
“便是死,我也定要死在苏杭。”
柳二夫人怔怔看着柳家二女,好似人生头一次看清她这个姑子一般。她印象中,对方永远都是邋邋遢遢模样 ,人浑浑噩噩的,一双眼永远带着愤恨和狡诈,贪婪与讥诮。
可今日的她站在街头,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清净无垢。
“我今生已经如此,可我不能让珊儿她们也如此。”
她再耽误不得了。
“我今日便寻人问苏杭的路如何走,便是我一路乞讨也……”
“不必了……”
柳二夫人看着柳家二女,喃喃道:“你不必再去苏杭寻找生计了。”
她看着面容比自己还显得有几分苍老的姑子,忽然涌上一阵心疼。
方才佝偻的腰杆渐渐挺直,脑中烦乱沉郁的思绪全部散去。柳二夫人拉住柳家二女手臂,愈发用力。
“苏杭你都去得,那般苦你都吃得,还怕什么江子良呢?”
“你既都生了必死的决心,怎的江子良还能逼死你不成?你就在此处,用着这股子劲头将日子好生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