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微微敛眸:“教养子嗣责任重大,教养得好是应该,有了磕碰却是大大失责,我知你的心意便足够了,这份责任不该你担,你也担不起。”
“孩子们跟去苏杭,虽会疲累些,但并非没有好处。”
柳二夫人道:“去到他乡也没个认识的人,孩儿是怕二妹妹事忙,珊儿兄长无人照看,再同街上溜子学些偷鸡摸狗事。”
杜丽娘淡淡一笑:“生死天定,可遇泥潭顺势一躺,亦或挣扎趟过,便是自己的选择了。”
从那江子良身上她就瞧出,这一个人是好是赖跟所处的环境境地没有半分关系。
“人总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无能。失败了、堕落了、放纵了,皆是所处之环境的错。可却忘了人非草木,你若不甘被摆布,大可拼了命挣扎。”
“如江子良那般的,口口声声说是受了城中纨绔勾引,我瞧着根本就是借口。”
“泥潭里挣扎有多难?将一生困苦归咎给他人有多易?不过是自个儿顺了惰性劣性放纵,又不敢承担、耻于承担懦弱无能之名罢了。”
“如今你二妹妹身边又有多好的境况?我瞧着还不比苏杭那头,整日守着江子良都不曾学一身纨绔气,去了别处,孩子们也不会的。”
“他们是人,可以决定自己的路如何走,他们不是摆件儿,怎能简简单单将人的错处归给所处环境?”
“你小瞧了人的韧性,我信那几个孩子。”
柳二夫人闻言,见婆母并非假意推脱而是真心为她着想,不免心中一暖。
婆媳二人正在屋中交谈,柳二下值来给杜丽娘请安。
待请安过后,夫妻二人一同回房,柳二走进屋中自袖口掏出一枚银锭子。
他面露窘色,略有支吾:“坤儿润笔银子……虽少了些,但我明日还能再想法子。”
柳二夫人接过银子,满面错愕:“你这银子,如何得来的?”
第21章 谈心
柳二道:“先前与同僚在茶坊那里存了些银子,往后再不去了,便将这银子取了回来。”
“不去?”
“嗯。”
柳二点头:“往日不知家中拮据,时常与同僚吃茶喝酒,这一笔笔都是不小的开销。”
“你不说我不知,你说了,我便再吃不下了。”
柳二夫人捏着手中银子,心头微热。
“不与同僚应酬,他们可会排挤孤立你?”
“夫人放心,自是不会。”
柳二进屋换了寝衣,轻描淡写道:“我同他们说了家中银钱紧张,这段时日不便一处去喝茶听曲,待我手头宽裕,自会做东宴请,他们都可体恤。”
“你直说了银钱紧张?”
柳二夫人面上微热,有些臊红:“这样的话怎好说出口?人家听着必要在背后笑你。这银子你拿去,母亲方才将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还了回来,坤儿先生那我自有法子。”
她娘家母亲还给了一笔,那边可以交代,倒是他这头突然断了与同僚的交集,若来日在官场被人记上一笔,便不好了。
“这银子你拿去,明日便请几位大人……”
柳二摇头:“无妨,无妨。”
他坐在床边,将脱下的长袜随手丢到一旁,柳二夫人见状眉头微微一蹙,心中正有种莫名不悦时,就听柳二道:“家中拮据,我若还在外饮茶喝酒打赏优伶,那成什么人了?”
“且只是日子紧了些有什么好说道的?谁愿在背后笑便笑去,多大的事儿?”
“能博人一笑说不得还算我功德。”
柳二斜歪歪倒在架子床上,柳二夫人见状长长叹气。
“你净胡说,你为官呢,这体面不可废。”
“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他们嘲人穷困才是不体面。且什么又叫体面?我家中妻儿老母衣食都有了困难,我反而在外豪掷千金便体面了?”
“这给他人看的体面,背后却要咱们自家人勒紧肚皮吃苦受罪,自是不要也罢。”
“可你为官……”
柳二嘿呦一声,翻了个身:“做人真诚些好,我如今直言拮据,谁也不会说什么来。世间贫穷之人多了,他们嘲笑得过来?”
“且谁人不知谁家事儿?若我真在家节衣缩食,在外宴请四方宾客,这才真真是让人笑掉大牙的存在。”
“这等蠢事做多了,他人才会看你笑话,且知你好脸面,必会多多鼓动你花费银钱。那等想要充阔却又为难咬牙苦吞的嘴脸,更惹人发笑。”
“做人呐,真诚点儿好,我不过落一时脸面,却可省去日后诸多麻烦,这岂不是很好?”
“再说,他们若笑我,反会暴露品性,落了下乘。”
“夫人放心,为夫不怕人笑。”
他可不想打肿脸充阔。
疼在自己身上以取悦他人,这不是蠢货又是什么?
“日后那短靴你莫寻什么绸缎、罗缎了,选用粗棉就好。粗棉透气又耐穿,我上脚亦舒服些。自己合脚便罢,管他人如何看。”
几句话说完,柳二已微微闭上了眼,他语气渐渐飘散起来:“对了,我还答应了明日给梁大人的长子做师父,他一月给我八两束……”
“梁大人的长子不是有些痴……”
柳二夫人话还没说完,耳边已传来阵阵鼾声,她看着躺在床上的柳二,半是无奈半是苦笑地上前将被子盖在他身上。
地上是方才他褪下的脏袜,柳二夫人利落捡起。
往日这等小事她说得累了,平日见他如此也万般不顺眼,可想着方才那通她在家中艰辛,直言不做充阔的冤家等话,她心中便觉舒畅不少。
生活好似就是这般,对眼前人时而厌烦,时而心疼,时而又觉得他并非一无是处。
柳二鼾声如雷,柳二夫人轻声哼笑,摇摇头走出了屋子。
坤儿下了学一直在房中读书,她晚间还要给孩儿煮些夜宵,免得孩子饿着肚子。
柳二夫人推开儿子的房门,就见姐弟俩正在屋中不知写写画画什么。
“h儿也在?”
“母亲来了。”
两个孩子放下手中书籍,跑到她身边。
“娘亲娘亲,这是我跟阿姐一起制得羊毛护手,您快来试试。”
半大的男孩儿正是精力充沛时候,他手中举着一个圆咕隆咚的半掌护手递到柳二夫人面前:“娘亲,你快戴上试试。”
“有了这东西,来日你再做活的时候手便不会粗了。”
男孩儿拉起母亲的手,急忙忙想给柳二夫人戴上。
“坤儿嫌弃娘亲的手粗了?”
“怎会?坤儿是心疼娘亲。”
在一旁的柳h见状笑着道:“他啊,从同窗家中换了只羊羔,这几日晚间非央求我帮他做做这针线。”
“我说那羊毛塞得太多,那么厚实还如何做活?他却是拉着我非让我这般做。”
说完,柳h从桌上拿出一罐散发淡淡香气的油膏:“我学着书上方子给母亲做了这个,母亲可每日涂抹,有滋养的功效。”
两个孩子眼中满是孺慕之情,柳h甚至等不及从陶罐中挖出一坨为柳二夫人涂抹上。
“母亲平日记得使用。”
“哎,知道了。”
柳二夫人将两个孩子紧紧拥在怀中,心中滚烫。
许是生活便是如此,有无尽苦涩,亦有无尽甜蜜。
陪着两个孩子说笑一阵,柳二夫人带着柳h走了出去。母女二人坐在院中榕树下,低低交谈。
“我今儿去了你外祖母家,你舅母说想要给你说一门亲事,男方是她家中侄儿,她想着要亲上加亲。”
若不是同杜丽娘交谈过,她是不会跟女儿说这些事情的。被人知晓闺中女儿挑拣婚事,传出去不知要落个什么名声。
可听杜丽娘说过那些话后,她方明白人活于世是顾及不到那般多的。
想得越多,越是为难自己。
她宁可女儿来日过得顺心些,不说百事如意,起码也不至于要尝尽生活的苦楚。
“娘亲想着问问你的意思,你如何想的?”
柳h慌张道:“孩儿不敢过问,全凭您与父亲做主。”
柳二夫人一摆手:“娘亲是真心实意要过问你的意思,毕竟来日你要与夫君过一辈子。若不曾选个良人,日后是要吃苦头的。”
“我想着嫂嫂母族尚算富庶,你嫁过去吃穿不愁,且家中长辈又多,不至于出现江家那般情况。虽长辈多日子会拘束些,但也可避免无人撑门拄户的窘境。”
“娘亲知你性子沉稳,必会得长辈喜欢。只是有一事娘亲有些在意,你舅母为人尖酸了些,虽没什么坏心,但人小性儿得厉害,不是个大气的。”
“也不知是否她家中管教过于严苛的关系。”
“若真如此,母亲万不能让你去的。”
柳h见母亲似是很在意此,不由捏紧了手中帕子,她是有些话想说,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少女羞涩是一,其二是她有些胆怯。
见女儿欲言又止,柳二夫人笑道:“今夜就我们母女,你不必担忧害怕,想说什么便说,娘亲会万事以你为先的。”
柳h闻言强压下心中情绪,喃喃道:“舅母说得应是龚二太太家中的表哥。”
“女儿曾见过他。”
第22章 凝视
“你怎会见过?”
柳二夫人心中一惊。
柳h道:“年前外祖过寿,您曾带着孩儿一同去外祖家,那时正逢大舅舅升迁,访客众多且乱。”
“家中婆子下人都去了前院帮忙,我便与三表姐在院中。”
“不知怎的,许是忙中出乱,见了一面。”
柳二夫人蹙眉:“他与你说了什么?”
柳h低着头不曾说话,柳二夫人再三询问,她才低低说了句他邀孩儿与他一起游园。
“小畜生。”
听闻此话,柳二夫人噌一声站起了身。
“我竟不知,我竟不知他如此顽劣,性情败坏。”
柳h抓着帕子,她年岁还小,并不知当中深意,只是心中莫名觉得不妥。
看着眼中还带着几分稚嫩天真的女儿,柳二夫人心中庆幸。
庆幸自己听了杜丽娘的话,告知女儿此事,如若不然,真嫁给这样品性的小子,日后必要遭殃。
如今想想,她嫂嫂娘家的家风,应是很不堪了。
一家所出,女子尖酸刻薄,男子轻佻爱色,这等人家若是嫁了过去她的女儿定要吃苦。
柳二夫人想了想,继续道:“你的婚事,日后你同娘亲一起相看。”
“不可,不可。”
柳h慌张:“若是被人知晓,外人定会说母亲教女不严,连累母亲贤名。”
柳二夫人摸着女儿长发,轻轻摇头。
她先前想着怕外人知晓女儿闺中挑拣婚事,便不敢将这些说与她听,可若是不说,可要误了大事。毕竟她今日真对这门亲事动了心,来日说成如何是好?
她是否也会如杜丽娘那般,亲眼看着女儿在自己挑选的女婿身旁,苦苦挣扎无法挣脱?
想到听闻嫂嫂说这门亲事时,自己只想到对方族中富庶便狠狠动心的劲头,柳二夫人便觉一阵后怕。
常言说人见利而不见危,鱼见饵而不见钩当真不假。
只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便让她忘了这是女儿终身大事。只见男子家中富庶,便想紧紧抓住这门亲,当真是愚蠢。
“你不必考虑母亲。”
“对娘亲来说,你来日的幸福才是最最重要的,我被外人说道几句能如何?”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到柳二所说的那句给他人看的体面,若要自家人吃苦受罪,自是不要也罢。
柳二夫人低声道:“你且记着,以后万万不要因怕拖累娘亲,亦或家中牺牲自己,委屈自己。娘亲在你身边,应是你的底气和靠山。”
“血亲,并非互相禁锢、牵制的存在,爹爹同娘亲的存在,是为了让你在这世上可挺直腰杆,遇事不怕,遇险可退。”
“若有一日,娘亲知道因为自己反让我儿受罪,那娘亲才会痛苦。”
柳h懵懵懂懂,母亲的话听得一知半解,可不知为何心中却生出点点勇气。虽未来不可预知,但她看着母亲坚毅面庞,对未来无知的惶恐却一点点消散。
“好孩子,去睡吧,你的亲事娘亲会为你好好选择,再带你共同相看,若你不喜,咱便推却了。”
柳h仰着头羞涩一笑,往日瞧着柔弱娴静的小姑娘,不知为何在今日却显得有几分坚定的英气。
柳二夫人摸了摸女儿面颊,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往日她错了。
往日她实在是太过于在意他人眼光,他人评价。
将外衫褪下,柳二夫人瞧着外表光鲜,内里多处缝了补线的袄裙笑出声来。
这料子前些年被虫蛀了,虽好多坏处但不甚明显,其实只要小心修补穿在身上若不仔细也瞧不出什么。
可她偏是怕人能瞧出她的窘困,生生熬了一整个月的大夜,在内里用同色丝线一点点织补起来。
不名贵的料子,不精湛的裁剪,可她就为了那一点子可能被他人知晓的可能,生生将它从头至尾补了起来。如今想想,实是本末倒置。
有这样的功夫,还不若多陪孩儿读书识字,品茗作画。
柳二还在床榻上睡得深沉,时不时传出一阵阵鼾声,听得柳二夫人好气又好笑。
可想着他今日的话,柳二夫人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往日过得累,正是因她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
平日衣衫穿戴都生怕他人瞧出个不好,瞧出个穷酸来,是以每每出行,都恨不得将家中压箱底的东西全部穿出去。
可如今想想,外头哪个人的生活是一顺百顺,万事如意的?
她总觉着人人都瞧着自己,殊不知根本不曾有人在意她穿了什么,戴了什么。
柳二夫人看着妆匣里头反反复复,每年都要找金匠重新打样子的那几个首饰,捂住了唇。
上林苑的李夫人发上常年戴着一根木簪,只偶尔会用一根银簪金簪代替,可李夫人的哥哥乃是正正经经的正三品,她父亲又简在帝心,地位奇高。
那样的家世都不曾日日将心思放于此,她倒是整日折腾,不知折腾进多少手工银子。这些年那手工银子也够多置一件半件金簪了。
思及此,柳二夫人有些心疼,可转瞬便不在意。
也不知怎的,今儿她就忽然觉着身上担子轻了许多,人也通透舒畅了许多。拆了妆发,柳二夫人躺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柳二醒来时就见自家夫人坐在妆台前,笑意融融地梳着发。
她梳得极慢,从窗外透来的光晕打在她面上,显得整个人异常柔美。柳二呆呆看着,只觉早已看过千遍万遍的枕边人,今日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