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忍不住想,若当年她不这样做,人生另一个走向会如何。
若她不曾与柳梦梅梦中定情,她或许会嫁一门当户对男子,过一生平淡却富贵体面的日子。也或许她仍旧嫁给柳梦梅,在他蟾宫折桂之后,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有媒有聘,父亲不会耻于相认,母亲也不必为她大伤身体。父亲会将柳梦梅看做亲子,鼎力相助,而柳梦梅也不会记恨父亲,以至于让她终身为不能尽孝而愧疚。
若没有私奔苟合,大女儿或许也不会学着她的模样草草寻一男子献身,她便不会矫枉过正,拘着二女……
她从未想过,人生需如此谨慎,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因为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杜丽娘又觉头脑昏沉,她轻轻挺起身子,强迫自己将飘远了的心神收回。
“她若自己愿意,便让她去罢,我终不能将儿女做手中的提线傀儡,操纵一生。”
她之前不懂这道理。
傀儡一旦提起,这手中线便再放不下了。要么如她这般提心吊胆提一辈子,要么如江家主母那般,一日放手,傀儡粉身碎骨。
“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却是到如今才明白这道理。”
“她……”
“让她摔打摔打也好,让珊儿几个孩子也瞧瞧,人还可以过其他模样的日子。”
柳二夫人未想杜丽娘如此简单便应下,一时竟有些恍惚。
“我不可事事躬亲,且先前已帮她选错了人耽搁一生,如今还怎能再拦着呢?”
“我如何还能担得起再误她一回的责任?”
杜丽娘喃喃出声,语气中满是懊悔。
柳二夫人听见这话,心中突然一沉。
第19章 规训
杜丽娘的话让她想到了今日回娘家嫂嫂曾提起的为女儿相看一事。
她嫂嫂娘家有一侄儿,对方想要给自家女儿说亲。
原本柳二夫人觉着亲上加亲也不错,可听闻杜丽娘这句误二妹妹一生,她心中却突然颤了一瞬。
父母之命,为人子、为人女自是应当听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往日不觉有何不好。可亲眼见过婆母后半生为儿女操劳,为儿女愧悔,又见过了二妹妹那鸡零狗碎的生活,她还怎么敢擅自做主?
若是自己做了主,来日她的孩儿也如二妹妹一般过那等困苦生活,她该如何?
亲眼看着自己捧在心尖上的明珠,因自己之责误了一生她又会是个什么滋味?
她能否背负得起那份愧疚?
柳二夫人越想越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为人母亲的,不能不帮孩儿相看,可一味拿大,一味做主,来日女儿日子过得好尚算罢了,若过得不好她如何安心?
她的三个姑子,大姑子走了婆母的路,生活是眼见着的拮据,二妹妹不仅拮据,更为窝心。
至于三妹妹……
虽嫁得是高门大户瞧着最好,但当中冷暖亦不为外人知晓。
为儿女相看,她所能想到的也不过是瞧瞧家世条件,人品习性等。可江家当年也算富庶,江子良当日瞧着,那也是再好不过的正人君子。
沧海桑田,人心易变,她如何能保证自己选得好,选得对?
柳二夫人想着女儿娇嫩小脸,心中担忧。这事她不知该与何人商量,别人怕是无法理解她的忧虑。
思来想去,也唯能与杜丽娘说道说道。
虽会戳她痛处,但杜丽娘这些年来必于脑海中想过无数次此事该如何化解,这世上怕也只有她知晓个两全之法。
柳二夫人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母亲,今日我回家中,嫂嫂曾提起h儿的婚事。”
“我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天经地义,可……”
“你是瞧见了我如今模样,方生了畏惧之心?”
杜丽娘缓缓开口,见儿媳点头,她略思索道:“我曾在无数个夜晚,伴星辰自省。我总是想,如果让我再回到当初,我应如何处理此事。”
“我想了许久,都不知怎样两全。”
“闺中时候,我最不耐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等话。我们生而为人读书识字、开悟明智,并非草木土石,怎能受人摆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父母受人蒙骗,媒人贪图金钱,随意选了家不成的,又要如何?”
“所以当年我不服,我不愿。”
“我更不想做他人手中傀儡,受他人摆布。”
“我选了一条在我看来,定不会输的路。”
杜丽娘缓缓起身,眼中带着多年琐碎磋磨下渐渐染出的平和。
“可我选的那条路,也并非康庄坦途。”
“人到中年,我方明白为何老祖宗留下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
“许是因为那些自己选择前程,选择一生之人的,都渐渐在时光中迷失。他们悔了,开悟了,发现当年令自己神魂迷乱的爱慕、钟情,经年以后不过如此而已。”
杜丽娘看着儿媳,淡漠道:“我那时亦是如此。”
青春韶华,追求了缥缈虚无,行至半路发现一片狼藉,她不悔,但……
无趣。
一日无趣,两日无趣,一年、两年,无趣变憎恶,憎恶变折磨,折磨又致人疯狂。
“我切身经历过那等苦楚,所以我成为了闺中最无法忍受的父母模样。”
“我对三个女儿严加管教,我怕她们成为当年的我。”
“我希望她们可遵从父母之命,因为……”
杜丽娘微微一顿,又缓缓开口:“正因为受过苦,所以我想为她们规避同样的结果。”
“可我忘了,当年的我不肯接受那样的规训,如今我的孩儿又怎会接受?”
“所以长女以我之旧事攻我心扉,二女恨我欲我早登仙乐,我不怪她们。”
“可你说,自己选得不对,父母之命也非万全,应有个什么法子应对是好呢?”
柳二夫人呆愣愣地点头,她如今正为此发愁。
杜丽娘见她这模样,轻笑出声:“我在闺中时候,确实注重才色。他一二句暖心之言便令我情根深种,恨不能随其生,随其死。”
“那时年幼,被父母娇养闺中不曾想过人间险恶,不曾尝过市井疾苦。年幼天真时,所能想到最恶劣结果,也无非我二人稍为贫贱。
“我想着来日无非少一口滋补物,多一口清粥腌菜,如此又能如何?”
“正因为想不到来日可遇见的困境底限,方生出勇气无数。”
“常言道初生牛犊不畏虎,正是这个道理。”
“因为无惧,所以无畏,因为无知,便自认可所向披靡。”
“这等时候,认你是父母高堂,师长帝王,都不可阻拦。”
“这怕是天下万物初生犊的共性。”
“老祖宗们走过这条路,看到了尽头,所以他们想了法子,将那些个初生犊颈上套个枷锁,以此杜绝后人行差踏错。”
“可我们是人,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畜生。”
“人呐,是套不住的。”
“这些年我方想通,为人父为人母所能做的,从来只有陪伴引导,教孩儿如何在世道中生存,而非训斥。”
“我们自年幼而来,长至中年老年,我们尝过辛酸苦楚,品过百味艰辛。可那些初生的孩子们不知道。这时候一味给她们套一口枷,强拖硬拽拉她们前行,只会让一身蛮力,天真懵懂的小犊子恨你。”
想起二女儿在自己面前发疯的模样,杜丽娘无奈一笑。
“她们使尽全身力气对抗,非要挣个你死我活,方能罢休。”
“这又是何苦?”
“且不说孩子们是否满意,真让你将孩子的人生背负在自己身上,我们又如何能负担得起这责任?”
“年轻人的路,总要年轻人自己去走。”
“所以你问我h儿的婚事如何方能两全,我只能告诉你,来日无法确定。”
“我们站在当下,受当下限制,如何能把握瞬息万变的来日?”
“我们不能保证为每一个孩子都选择到一条康庄大路,但我们可以做的是,在她们想要踏出外界第一步时,将我们年长于她们这些年中的经验,一一告知。”
“也许在能想象日后困境时,她们会怯,也许她们仍旧不会畏惧。可无论如何,路都是她们自己选择的。对与错也好,荣耀与窘迫也好,她们会甘于接受。”
“人世间各有各的苦,可当痛苦与不甘共存,只会让人在挣扎时再生无尽绝望。”
“他的一生,都会困在‘若当年我……’如何的困境中。”
第20章 环境归因
柳二夫人双唇张合,心中微讶。
好半晌,她才低低询问:“就这般放手,让孩儿自己去选择吗?”
“便是你不放手,又能怎样?若她肯让你牵着倒也罢了,若不想早晚要挣脱的。”
“届时你不放也要放,且还要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地步。”
杜丽娘微微叹息,难得多了份语重心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却利益,无论是血亲还是伴侣,一旦他生了想逃脱的心思,任你如何都束缚不住的。”
“若长久以往拉扯着对方,只会落得天憎人怨的下场。”
“莫说届时对方会恨你,你也会累的。”
“无论为人母,亦或为人妇,都是会累的。拖人累己,这又何必?”
“更何况你硬是要牵着不放,又能牵到何时?”
想到与自己都不算亲近的几个孩儿,杜丽娘心头滞涩。
年轻时她一心扑在柳梦梅身上,为他洗手作羹汤,知晓他在外与戏子相熟,便整日黯然销魂、悲痛欲绝。她日日如失了魂丢了魄一般,以至于未曾发觉大女儿身上异象。
待她被大女儿所作所为震惊时,她心灰意冷,将全副精力自柳梦梅身上撤离,却是又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二女儿身上。
她以自己尽母责为借口,牢牢抓住二女儿不敢懈怠半分。当日她以为自己在做一个为人母的责任,可待如今方知晓,她不过是将女儿看做了溺水之人手中的浮木。
并非她尽责,而是她那时一腔真情错付,羞于承认年轻时选错了路,借控制儿女填补空虚,与人生挫败的失落和惶恐。
她怕,她怕那种生活脱离掌控的虚浮感,所以急需牢牢抓紧对儿女的控制权,以保证自己的人生有事可做,有价值可存。
这等心思,她不敢承认,也无法说出口,只能隐藏在心底最不为人知的角落。
她怕人生无有成就,所以态度强硬地掌控子女的人生。
可……
那是错的。
临到孩儿疏远,临到儿女憎恨,她方知人生应先树己,后育人。
杜丽娘低低一笑,随手拨弄鬓边碎发,不甚在意。
她种了错误的因,得了失败的果,她如何不认?
她怎能不愧?
所以到了今日,她劝儿媳不要将几个孙儿握得那般紧,既总有一日要放手,不若早早教孩子们生存之道。
“我虽是你婆母,又是坤儿几个的祖母,但我亦不会干涉你的选择。是将雏鸟一直衔在口中,还是你伴在身旁,在他磕磕绊绊时护他飞翔,选择皆在于你。”
尽己之力,不担因果,才是极好的处世态度。
杜丽娘说完,也不管儿媳满面忧虑,又从怀中将昨日次子给自己的金锭掏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给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我不可收,你留着吧。”
“家中虽说不上贫困,但也称不上富庶,到底底子薄了些,常露捉襟见肘的窘态。男子不知柴米贵,我却是知晓的。”
“你二妹妹那边既已决定踏出这一步,便说明她承受得住,见她自立己身,我亦开怀。”
“余下的倒也没那般重要。”
“我知往年你觉得我忽视了二房,可你要知晓你们就在我身边,平日我亦不好多多过问,见你们也算顺遂,便没心力管那多的。”
“我知你操劳,你多担待。”
“二郎他虽不是那贴心知冷的男子,但心性尚可,你日后不会步我后尘。”
“虽不见得事事如你的意,但这日子大差不差总能过得下去。”
柳二夫人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话在口中转了几圈都没能说出。想今日婆母对她也算交心,她又何尝要端了姿态?
“谢母亲提点,孩儿晓得的。”
见儿媳面上神色和软,感谢亦是真心,杜丽娘沉吟片刻:“这些年辛苦你了,你的艰辛母亲都懂。”
她自己也是女子,儿媳是踩着她的脚印一步步走来,她有什么不知晓的呢?
杜丽娘抬起手,在儿媳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不过这一二下,柳二夫人便眼眶微红,说不出的心酸。
往日她以为是婆母不待见自己,今日方发现许是婆母只是累了,麻木了,亦或是释然了,瞧得透彻了。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能理解自家婆母的心思。
本想让杜丽娘歇息一会儿,可柳二夫人想了想忽然很有几分想与她深谈的心思。也或许今日这等心平气和且透着温馨的时刻太少,让她很不想结束。
想了一会儿,柳二夫人道:“其实我未曾想到您会如此轻易地让二妹妹与我兄长去苏杭,母亲今日所言,孩儿很是受用。”
杜丽娘道:“我一直盼望她自己有所选择,只是这些年她不曾想过此,我便也不提,如今她提起,我虽担心,但心中也轻快不少。”
她愧对二女,如今自不好说让二女独求生存的话来。可她年岁到了,再帮扶不了多久,如今得此结果,正合她意。
“母亲不担心珊儿几个孩子,跟二妹妹同去苏杭受苦?”
柳二夫人也不知怎的,只不过跟婆母说了三两句便心软了不少,想着几个孩子还小,就要与二妹妹去他乡讨生活,她于心不忍。
只是一时间她又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将几个孩子接回家中代为照顾。
这一来二去的,言辞便有些支支吾吾。
杜丽娘却是一眼看出她的难处,笑着道:“你是个心思好的,我亦心疼珊儿几个,不忍心他们三人跟着奔波。”
“只是……”
柳二夫人微微抓紧裙摆,这一瞬忽然有些紧张。
她是真心想帮助二妹妹,却又忧心家中境况,便想着不若让婆母张口,如此婆母也不好全权撒手,这般来日便是出些小小纰漏,家中也无人好怪罪于她。
这样一来,她既能帮助二妹妹,又不必承全部的责,身上的担子也轻松些。
她倒不为心中盘算心愧。
帮扶他人这等事,保全了自己的情况下再尽力方为完满。
“我知你的意思,倒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