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夫人出身官宦世家,陪嫁丰厚,这些年打点家中致使阖府上下一心,日子过得愈发顺遂,倒让他忘了往年那些个旧事。
今日父母相争,他才想起不少。
“母亲……”
“如何?”
杜丽娘转头,见次子面上欲言又止时,在心中缓缓叹息。
她此时,心境复杂。
到底是自己的孩儿,便只瞧他面色,她也能猜想出一二分,无非是为了些铜臭之物。
夜深吹起了风,杜丽娘忽然闻见一阵花香,她莫名恍惚,仿似又回到了初次游园的时候。
那时她满心想寻一蟾宫客托付花期,痴痴盼望才子出现可将她带离牢笼一般的闺阁生活。那时杜丽娘畅想的未来,并不似今日这番模样。
杜丽娘抬起手虚空一握,好似想要触碰那不可琢磨的、无形的命运。
闺中时候,她所想象的生活,远不是这般。
她所想象的是来日得一良人,这良人将她护于羽翼,娇宠非常。二人亦可琴瑟和鸣,白首不相离。她所想象的生活是温热的、沸腾的,而远非如今这般滑稽、冰冷。
牡丹亭下芍药栏边,花香下托付是的她杜丽娘对未来美好幻想的渴望。
那份渲着姹紫嫣红的梦境,不能、也不该沾染着铜臭。
当年她所畅想的未来,夫婿不是日日计较蝇头小利的吝啬之人,更不是贪财好色,无法承责的软弱之徒。
自然,她也曾在那场梦境中勾勒过未来子嗣的模样。
她想过,她与柳梦梅的孩儿必属龙凤之姿,人间一流。
她想过,若是生了男儿,便让他与柳梦梅学习锦绣文章,来日蟾宫折桂做风流状元,若生了女儿,她便教她读书知礼,贤淑古今。
她曾将一切美好浇铸在那场耳鬓厮磨的梦境里,却不曾想有朝一日,它会褪下自我臆想的红蓝黄紫,变得苍白且糜烂。
昔日美好被铜臭被贪婪,被欲望冲刷,她这才看清最下头的那一层丑陋底色。
杜丽娘缓缓收回手,看向次子。
“我知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虽令我痛心,但为娘见你为枕边人出头,反倒有三分欣慰。”
“母亲这话何意?儿子不懂。”
柳家二子轻咳一声,面露讪然。
第16章 为夫
“不懂便罢了,你今日来有何事?”
杜丽娘沉声询问,这方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
柳家二子却是不答,只再三询问父母双亲是否康健,并叮嘱她莫要动怒,休养生息。
说着说着,柳家二子笑了起来:“孩儿记忆中母亲是再温柔不过的模样,怎如今年岁大了,脾气愈发上来了?”
他其实想问母亲怎得临老临老却愈发古怪难测,只是这话不敢说出口罢了。
杜丽娘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人不在其位,自然也不知其中苦楚,哪怕亲眼所见也难感同身受。她不愿在儿子面前多言,既他不懂,又无体贴之心,她何苦浪费唇舌?
到最后怕也只会得一句怨妇的评判。
“你若无事,我回房歇息了。”
“母亲……”
柳家二子忽然开口,杜丽娘又停了下来。
他看着母亲苍老面容,喉咙发紧,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说来,他的夫人自嫁入柳家便不曾享过一日清闲。她今日控诉之言,也的确有其心酸之处。
可那些个对于母亲的质问,他如今又说不出口。
在他记忆中,母亲原本是天底下最为温柔、细致的漂亮女子,可也不知从何时起,记忆中的母亲变得愈发寡言,也愈发不耐管家中事务。
家中的重担慢慢交予他妻子手中,自那以后,他生活安稳,便也不耐想家中琐事。
可今日父母突然的争吵和妻子对母亲的不满,都让他这中年男人万分惊愕。
他真不知风平浪静的生活下,何时泛起了这汹涌波涛。
柳家二子微微抿唇,一时发了愁。
今日夫人不说,他真未曾注意到家中开销如此多。如今心思放在这上头了,才知撑起偌大一个家,是这般不简单的事。
他想叮嘱母亲,若下次二妹妹来,便别再给银钱了。次次如此,便是他瞧着亦十分刺目,更遑论整个家中最为俭省的妻子。
他想说,当年族中将外祖父祖宅田产收走,理应给母亲一笔银钱,这银钱若母亲不好出面,他愿代为要回。
他其实还想说,若母亲愿意,平日可同他妻子多些暖容,能说上一二体己话便更是好了。操持这样一大家子,她也是累的。
这些话,在柳家二子唇边滚了又滚,却最终被他咽下。
他看着三个妹妹一起长大,大哥夭亡后,是他亲自背着三个妹妹出嫁。出嫁时,他真心希望她们一生顺遂安康,从容富贵。
二妹妹生活不顺,他明明也曾心疼过。
如今,又怎么让他将心疼银子,别再帮衬二妹妹的话说出口?他分明也知道,没了母亲的补贴拉扯,他的妹妹便要去过那饥寒交迫的生活了。
且再说那银钱一事。若他真开口让母亲去族中讨要,这同非逼母亲掏出银钱来有何区别?
母亲如今这年岁,还不知可……
柳家二子摇摇头,心下滞涩。
至于那让母亲对妻子多些体贴之言的事……
柳家二子抬头,猛地发现妻子未曾嫁入家中时候,这一大家子也都是母亲在操持。可谁人又曾对她说过一句暖言,问过一句她何曾疲累呢?
柳家二子眉头紧蹙,喉咙间好似堵着一团饱胀情绪,难以下咽,又无法倾吐。
许久许久,他方从怀中掏出一块指甲大的金锭递给杜丽娘。
“这……本是我想要给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如今母亲收着压兜吧。”
“我在府中不缺银钱。”
杜丽娘摇头,知晓儿子亦不好过。
“母亲且收着,若下次……您也好帮衬帮衬二妹妹。”
杜丽娘抬头,犹疑过后这方将小小一枚金锭接在手中。
她这一生,着实对不住二女儿,即便她知晓儿媳为此不快多年,亦不想理会,无法理会。
将金锭给过杜丽娘,柳家二子又嘱咐几句早些歇息,这方满面愁容回了房。
他一生于国于家并无建树,非要谈一二长处便是他为人尚算正直,为官亦常以清廉自居。也正因如此,家中惟只靠一份微薄俸禄过活,甚是艰难。
如今他将给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给了母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填补这份空缺。
人至中年,一方父母,一方妻儿,他要如何平衡承担?
在院中吹了好半晌冷风,柳家二子方微佝着背回了房中。
“回来了?”
“呃……嗯。”
他语气含糊,进门时不敢看妻子一眼。待妻子出口询问,才发现妻子未曾睡下,正在蜡烛前缝补什么。
“怎的夜间缝补?仔细伤了眼。”
“给坤儿缝衣裳呢。”
柳二夫人剪断线头,低声道:“这件衣裳用得上好的绸料,但坤儿今岁长高不少,这衣裳不能穿了。可这料子不错,我不愿浪费便打算裁下来。”
“来日也可做个内袄,既松软,同窗又看不出是旧衣。”
柳二闻言微微抿唇,不敢再说将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给了母亲的话。他站在原地踱步,踌躇犹豫的模样让柳二夫人心中一沉。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她将手中针线丢入笸箩,心中已有猜测,顿觉无味得很。
“我……”
“二妹妹今日实在不像话,跟母亲吵吵闹闹,疯疯癫癫的。”
柳二夫人皱眉:“母亲让你帮扶二妹妹?”
“非也。”
“何事不敢直说?”
他轻咳一声:“母亲年岁大了,我为人子不愿见她整日为琐事烦心,二妹妹的确不像话,但我知晓母亲心思,这些年来母亲一直为二妹妹忧愁烦恼……”
“你便直说你做了什么。”
手中绣线狠狠勒入手掌,柳二夫人直直看向枕边人。
“我……我……”
柳二叹息一声:“我将给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给了母亲。”
他说完这话,将头缓缓低了下去。
妻子俭省,为省一块料子晚间点灯熬油劳心劳力。他却转头将一笔不菲的银钱交予母亲帮衬二妹妹,这等做法着实……
不妥当。
他语气愈发低沉,想耐着头皮听妻子一顿埋怨牢骚,此事便揭过不提,却未想面前人许久都不曾开口。
男人抬起头,只见自己的妻子愣怔怔站在原地,手中还紧紧捏着坤儿的衣衫。那衣衫已经变成了成块的布料,即使小小一块布头也被妻子仔细拆了下来。
他心中愧疚,喃喃低语:“对不住。”
给母亲银钱的时候,他并未觉得自己如此做有何亏欠,可如今看着妻子神情呆滞模样,他心中又隐生酸涩。
拆过的布头边缘绸丝随风摆动,柳二细细看去,是妻子已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柳二夫人气得牙齿打颤,唇舌发麻。
家中拮据,只单单勉强可称得上衣食无忧,但凡额外多一笔银子的支出,都需她节衣缩食,四处寻个由头俭省下来。
父母高堂一应用具她俭省不得,儿孙读书识字笔墨纸砚她俭省不得,夫婿在外的体面她折损不得。
所以她只能从自己身上俭省,从一份补品,从一支朱钗,从一件绸袄,从一双绣鞋。
她原本是不习惯的。
闺中时候,家中但凡有什么好物皆会送到未出阁小姐,亦或未成家的男儿面前。镶银的拨浪鼓,苏杭购入的金银线,扬州铺子的糕点,以及奇宝斋的文玩。
虽不说这些东西有多么珍贵,但被父母放在心尖珍之重之的怜惜,总让她心中温暖。
可嫁入柳家,为人妇为人母,她便好似失了吃第一口糕点,带一支绢花,和春日里做一件新衣衫的权力。
从无人说过她不能、不该、不许如此,可她就是在不知不觉间,将那些本应寻常,本应如此的事忘却了,放弃了,遗忘了。
家中带回的糕点,第一口应敬顺父母,第二口应体恤夫婿,第三口应怜爱孩儿。
至到最后,那一份糕点无人爱吃了,无人想吃了,无人惦记了,剩下了,碎得难以入口了,方轮到她这为人妇,为人母的浅尝辄止。
糕点是这般,坤儿润笔的银子也是这般。
她白日里方与他吵完,方说过家中困难,银钱紧缺,他晚间便将大笔支出拿去体贴高堂。
他有错吗?
并无错。
他不该吗?
好似也是应该。
可她心中为何如此阻丧、愁肠百结?
她想哭喊,她想将手中苦苦拆解成零散的衣衫不顾一切用剪刀绞烂。
可她知道如此无用,尽是无用功。
就好似她曾经的呐喊,哭闹,歇斯底里的控诉、质问,都不曾在对方心间留下一丝半点痕迹。
他啊,爹娘啊,儿女啊,就是这般一点点漠视她的情感,然后将她争讲过后的疲乏无力、绝望心酸视做她的默认。
他们忽略她的诉求,忽略她的渴望,忽略她的挣扎。忽略至,她也忘记了自己,忽略至她也默默忍下所有不甘,再不敢、再不想、再不愿、再无力气为自己辨一句她也想吃一口热乎的、甜的糕点。
思及此,柳二夫人眼中含泪。
可她仍旧将所有的埋怨,所有的欲言又止憋回心尖。
因为天下的女子,天下的妻子,天下的母亲都是如此,她也不该、不能、不可挣脱这一身枷锁。
贤名啊,就好似一根穿透琵琶骨的铁枷,它生来便穿在女人身上,让你脱不得,动不得,更污不得。
柳二夫人咬着牙,含着泪。
许久许久,她长长叹息,笑对柳二道了句:“罢了罢了,孝顺父母,疼惜血缘,应该的。”
第17章 姑嫂
柳二不曾想妻子会如此说,他本已做好给妻子赔不是的准备,如今话卡在唇舌间,却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柳二夫人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低低道:“我手中还有活计,你先歇下,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你也不必忧烦,我明日回娘家同娘亲要些。”
“这如何使得?”
柳二慌忙摆手:“怎能让母亲她老人家为这点子事操心?且……”
岳丈如今是他上峰,总不好让他觉得自己无能到连自家孩儿先生的润笔银子都出不起。
“你不必忧心,这银子我自有办法。”
“如此也好。”
柳二夫人淡淡应下,宽慰柳二几句,见他歇下后又重新将针线拿了起来,只是再没了做活的心思。
看着躺在榻上已然响起鼾声的柳二,她咬着唇暗自落泪。
今日这事,并非她不想吵,不想闹,而是实在没了吵闹的气力和心思。既白日话说尽了都不曾进他心半点,便说明这法子无用。
她也不能继续吵下去,总归日子还要过,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也不会因她吵闹而凭空填补上。
擦了擦眼角泪水,她在心中反复安慰自己,柳二品性终归是好的,他还知心生愧疚,既心有愧疚她便可揪着这点子微薄情意劝慰自己。
这三界五行中,谁人不曾尝过日子里头的苦?
想脱离这苦海,唯有人自渡。
他人,是指望不成的。
可也不能真全不指望,若一味想着他的不好,这日子便真真难了。
柳二夫人捏着绣花针在发间蹭了蹭,又低下头自己做活去了。她今日已然发现,想要改变他人怕是比登天还难,有那功夫不若宽宽自己的心。
若再受不住,也唯有改变自己,毕竟有催着他人动一动的心思和力气自己早不知走多远了。
将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柳二夫人又做起了针线。
第二日一早,柳二醒来的时候只见桌上针线已收拾整齐,裁切得板板正正的布料放在一旁。他心头一软,忙回头去看还在熟睡的妻子。
柳二上前,低头为妻子整理了鬓边碎发。
“辛苦你了。”
柳二夫人悠悠转醒,淡笑着点了头。
往日她会为这一句辛苦自己找补出许多含义,今日却是听过便算不曾入心,只因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今日天晴,我决定去二妹妹那瞧瞧。”
她起身穿戴好衣裳发饰,轻轻丢下一句。
柳二有些为难,一来怕妻子为难妹妹,二来却又希望妻子可以出面解决这事,毕竟他也受此困扰许久。
柳二双唇开开合合,柳二夫人看透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