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身名门,就是父亲穷酸,捏着银子若挣命一般。”
柳家家事他亦知晓不少,是以很瞧不上柳梦梅行事。
他言谈间透露的轻视十分刺耳,柳家二女闻言低声道:“母亲给了四十两,是我自己退还一半去。父母年岁大了,身边没傍身的银子怎么行?”
“退还?”
江子良闻言忽而将手中绸伞甩了出去:“你好生自私。”
“你可知二十两可做多少事?可为家中买多少东西?你倒会心疼你母亲,怎不想想我同家中几个孩儿?”
冰凉雨水浇在面上,柳家二女方热乎的一颗心又立刻凉了下去。
她看着面目可憎的江子良,挥起拳头狠狠杵在他胸口。
江子良这些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反倒是柳家二女一直操持家中洗衣做饭,生养孩子手劲大得很。
这一拳将江子良杵得退后三两丈。
“你若无私,怎不知拉扯家中?你嫌母亲这二十两银子少,怎不见你使些银钱给家里?”
面色已然平缓的中年妇人这时又回复成先前面色赤红的模样。她厉着一双眼,胸口不住喘息,好似被拉扯得鼓胀的风箱,喉咙间忍不住发出沉沉咕噜声。
“泼妇,我一斯文人同你计较什么?”
不愿在外拉扯,江子良掸了掸衣衫转身离去。可他心中也憋闷得厉害,未要到银子反倒遭了这泼妇一拳。
“滚开。”
刚转过身,正巧一货郎挑着扁担站在他身后,江子良抬起脚将人狠狠踹了出去。
那货郎哎呀呀倒退几步,两个扁担也随着呼痛声跌落在雨水中。
江子良冷哼一声扬长而去,柳家二女见状咬紧了牙,平缓许久才上前将那货郎扶起。
“哎呦我的亲娘嘞。”
两框货物掉在泥泞雨水中,上好的绣线变得污浊漆黑,油纸包裹着的云片糕化作一滩水。那些个绢花、胭脂也跌落泥中,碎得碎,散得散。
“天杀的东西。”
面色黝黑的货郎跪在雨中,痛哭流涕。
“这是我一家老小立身的根本,如今……让我们这一家子还如何能活?”
柳家二女抿着唇忍不住浑身颤抖,她正欲转身离开,却被货郎狠狠拉住了腿。
“那是你家男人,我知晓的。”
“松开。”
柳家二女大呵一声,货郎却死死拉住了她。
“我整日走街串巷,我识得你。你赔我银子,若是不赔,我二人便见官去。”
中年汉子颓然坐在雨水中,眼中既生出三分憎恨,又带着几分狠厉。
她自知理亏,也不敢真闹到官府去。二人拉扯许久,才将那贴在怀中滚烫的银子,万般不舍拿出给了货郎。
货郎接到手中,这方抹了抹混了泪的面颊。
二十两银子虽不大够,但他也知这已是对方能出的极限了。相近的街上住着,谁又不了解谁家呢?
那男子惯是个会惹是生非的,常惹了麻烦出来,又如缩头乌龟躲起。如今日这般赔人银子的事,也是寻常。
货郎爬起,将地上染脏了的东西迅速拢在一处,用先前盖在扁担上的油纸包成一个包裹递给柳家二女,自己则大步向家中奔去。
那货郎卖得货物有糕点有饴糖,还有些针头线脑,金银丝绣线等,柳家二娘瘫坐在雨中,一点一点将东西整理仔细。
其他物件还好,虽脏了但总能冲洗冲洗,可糕点浸了雨水全都散成了泥状。她伸手去撮散落的糕点,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拾起来。
她的动作越来越用力,却也只能看着糕点一点点化成粉,从指尖流淌而过。
那种无力就好似她一直不曾亲手握在掌心的命运,让人倍感窒息。
“啊!”
一声悲鸣穿透雨幕,中年妇人再忍受不住这股委屈,狠命将巴掌抽向自己。
“狗娘养的,狗娘养的!”
“江子良,你不得好死。”
双目赤红的女人抓起地上油纸包,匆匆往柳家折返。她心头怒火难消,急需一处能将这快要憋死人的怒气发泄出去。
女人大步走在雨中,待见到柳家大门时猛地冲了上去。
“天杀的开门,开门。”
“我说我不嫁,我当年说了我不嫁,谁问过我的意思了?”
“那天杀狗娘养的好在何处了?好在何处!”
粗糙手掌拍得通红,柳家二女仿似不解恨一般又以头咚咚撞向大门。
许是雨声遮盖了闹剧,许久都不曾有人来开门。
她闹得累了、倦了、绝望了,只能灰头土脸地离场,徒留满身黯然。
“走了?”
“走了。”
一门之内的柳家二子同夫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眼露嫌弃。
第14章 兄嫂
待二人回了屋,柳二夫人道:“二妹妹愈发不成样子了。”
她言语间带着不再掩藏的嫌弃:“父亲虽已告老,但官声总还在,且夫君亦是官身,她这般闹在门口,凭白落了口舌。”
她家中还有二子,日后也要走官路,为官者最重名声偏生她们家摊上这样一个姑子。
思及此,柳二夫人面色瞬时沉了下来:“谁人家的日子是顺风顺水的?往日她年年归家打秋风,这几年更是月月都要回来一次。”
“父亲母亲也多娇惯她,任她在家中撒泼使疯。”
“且……”
柳二夫人将头上发簪丢在梳妆台上,看也不看柳家二子一眼。
“她愁眉苦脸地进门,欢欢喜喜地出去,想必是母亲又给她塞银子了,且应不会少。”
柳二讪讪一笑:“母亲手中哪里还有什么银子?你多心了。”
“母亲手中怎会没有银钱?到底出身名门大家,没银子还没几件好物吗?”
未嫁入柳家前,她艳羡婆母公爹身上那如梦传说,可嫁入柳家多年她才看清什么至情杜丽娘,什么情痴柳梦梅……
皆如笑话一般!
柳二夫人眼眸微敛,遮住眼中鄙薄。
待退却了话本子杜撰出的浪漫,他那公婆也不过是见色忘义、自怜自艾的寻常人,更甚者怕比寻常人还不如。
“母亲不是一向自诩大家出身?眼下自己的闺女癫成这样,也不见她说什么贤淑之姿了。”
柳二夫人一边拆头上发髻,一边用眼角瞥着柳家二子。
“我初嫁到柳家的时候,她可没少这般提点我。”
知道自家夫君不愿听她讲婆母年轻时那些事,柳二夫人鼻中冷哼:“不是我说,外祖杜平章留下的宅子银钱,你就真信半点没给母亲?”
柳二叹息:“女子无继承祖产的资格,母亲手中有什么我做人儿子的会不清楚?当日外祖的东西都留给了族中,母亲是半分不曾到手的。”
“你也不要总惦记没有的东西。”
“莫说母亲手中没什么财务,便是有,我这为人子的又怎能肖想?再说我又不是没有俸禄,这一年的俸禄不够府中嚼用?”
“你这话是我在肖想母亲体己银子了?”
柳二夫人忽然站了起来:“你那俸禄你怎想着提的?你一年俸禄也不过仅仅够家中嚼用,但凡二妹妹多回家两次,那一口吃食都得从爹娘口里缩。”
“这些年家中里里外外人情往份、红白喜丧,几个孩子聘礼嫁妆,哪一样不是从我嫁妆里头出的?”
“你张口闭口让我不要肖想母亲手中银钱,却怎不想想我的难处?”
“你可瞧见这几年我给自己缝过一件新衣衫,换过一支珠钗没有?”
“你一年拿回的银钱,七七八八加在一处也不过百两出头,你在外做官,光是每年给你制靴就需得七八两,爹娘年岁大了,每年诊脉抓药又需上十几两银子。”
“我今岁给了你一百二十两,总该有剩余……”
“剩余?”
柳二夫人嗓音愈发尖锐:“你那是一百二十两金子不曾?家中里外养着这么多人,且你又是官身,进出皆要体面,你知不知道光是维持这一份体面,每年便要花费多少银子?”
“你与同僚饮茶听戏,一次连带打赏需得一两多银子,你每月去个三五回,这又是多少开销?”
“过年过节,四季三餐,父亲母亲那边都需使出最好的,这一项又是多少?”
“我嫁来柳家带着的那两口红木箱子,你去瞧瞧,是不是见了底?”
“你且说说,是我惦记着母亲手里那些东西吗?你是唯一的儿子了,咱坤儿是爹娘嫡孙,可你瞧见坤儿在这家里沾过一点便宜吗?”
“二妹妹三不五时回家中来闹,往日我心疼她,时常拿了自己的嫁妆贴补她,可贴补得如何?竟是补出惰性来了。”
“你便说今岁她已经来过多少次了?哪一回母亲没有私下使银子给她?”
“母亲光瞧着二妹妹苦,她怎就瞧不见我的苦处呢?”
“这些年我身前身后伺候着,病中侍疾,彩衣娱亲,哪里不是我这做人儿媳的处处打点?她怎么就瞧不见我的苦呢?”
“并非我同二妹妹拈酸,可一次次给二妹妹银子,咱们家中又有多少?那江子良是个无底洞,咱柳家又要填补到何时呢?”
“去岁你那大氅勾破了洞,还是我变卖了陪嫁的金器方寻到匠人织补,母亲是亲眼瞧着我把东西给小厮拿去典当的,她怎不曾说一句?”
柳二夫人越说越是委屈,忍不住啜泣起来:“偌大一个家,我操持着家里还不成,还得养着江家一大口……”
柳家二子面露为难,既不知如何安慰夫人,也不敢说一句母亲的不是。
“二妹妹实在不成器,我现下便同门房说下次莫给她再开门。”
“倒是不必。”
见自家夫婿为自己说话,柳夫人心中不免微微得意。
她当年是柳二三媒六聘娶进家中的,且二人从不曾做出出格事。虽婚后几年柳二曾抱怨她娘家要得聘金多了些,对此颇有微词,可后来她爹爹升官,越过了公爹去,她在这家中说话底气便足了许多。
想到自己那姑子,柳二夫人撇了撇嘴。
如今江家死的死、散的散,而柳家到底是官身,但凡想过为二妹妹出头,也不会让她过成今日这般。
可架不住无论二妹妹还是她家公婆,都是个立不起的。
将头发拆散,柳二夫人轻哼。
这人呐,若自己硬气不起来,那定是谁人都指望不上的。
她想了想道:“我也知二妹妹怨恨母亲,可这天下哪一家的儿女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日子过得好的,过得不好的比比皆是,怎就她一个人混成了这般模样?”
“要我说她有那回家同母亲撒泼的劲头,倒不如冲江子良使去。”
“且这些年来,你瞧她提过一句想脱离这无穷日子的话头没?每每回来,不是冲着母亲要钱,便是使疯。”
“但凡她说一句嫂子,这苦我不想受了,我也可豁出去提她一提。”
这话说完,柳家二子沉吟许久道:“二妹妹那些话着实伤母亲不浅,母亲也是怕了,怕再给她做了不应做的主,雪上加霜。”
人,吃过一次亏往往就胆怯了。
倒真不怨母亲。
“若你有法子,便帮帮她吧,母亲着实没那个心力。”
“我不帮。”
柳二夫人觑他一眼:“人家未曾开口求助,我帮得是什么忙?你眼下瞅着二妹妹叫骂得厉害,怎不知她同江子良回了家去,关上门来又是个什么样子?”
“我贸然上前打扰,只会凭白惹得一身骚。”
“且若二妹妹真没有脱离苦海的意思,我在当中横插一杠反惹人夫妻厌烦。”
柳家二子看着自家夫人,许久许久只无声叹息。
第15章 浇铸
杜丽娘不知儿女心思,她如今正在房中小憩。
年岁大了,同柳梦梅的寥寥几句争吵已让她劳心劳魂,对儿女的担忧亦让她颇感疲累。
在半梦半醒间,她好似又回到了南安府后花园。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梦境中那姹紫嫣红开遍的院子,再不是处处断井颓垣模样。
梦中的南安府后花园阳光灼人,母亲手持花枝剪,正裁枝剪朵。
未出阁时,她满心自怜,只叹自己才貌端妍却似牡丹杜鹃,不曾在春日里占了先。与柳梦梅梦中定情后,她一心只念梦中秀才,早忘了爹娘萱花椿树,子生迟暮。
如今她双鬓满是华发,再于梦中与母亲相见,只余满心悔与苦。
“娘……”
“咳。”
刺耳清嗓声在屋中响起,温馨梦境破碎成点点光斑,杜丽娘模糊着双眼从梦境中醒来,耳边是柳梦梅睡梦中不停咳嗓声。
他幼年饥寒交迫,冬日里伤了脾肺,如今年老整日咳个不停。
杜丽娘听着,还未醒来已心中生厌。这么多年虽勉强说得上习惯,但若今日吵闹过后,她才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忍受。
柳梦梅睡得深沉,口中偶尔还会咕哝些什么。那模模糊糊的呓语听得人心生烦闷,杜丽娘想了片刻,缓缓走出屋中。
大雨停歇,院中满是雨后味道,虽带着土腥气但照比寻常也算清新。杜丽娘怔怔回忆方才梦境,却发现如何都想不起母亲容貌。
“娘?”
“您还未歇下?”
柳家二子低声上前,待走近时又向屋中瞧了瞧。杜丽娘转头看向已撑起门庭多年的二子,微微点了点头。
柳家二子站在她身旁,双唇开开合合许久,终未能出声。
“有什么话便说吧。”
柳家二子站在杜丽娘身旁,视线同她一样看向院中远处一点。
他有许多话想说,他想问问当年外祖、外祖母过世时,是否真的没给母亲留下半点物件。又想问那时将祖宅交予族中,族中是否真的没给母亲半点银钱。
毕竟他外祖乃一品平章,而外祖母更是世家出身。
他也想问母亲,是否看见他夫人为家中的付出,也想问当时他夫人典当嫁妆填补家中的时候,她母亲为何视而不见。
他父亲当年虽中了状元,但也只是托了运道好的福,真才实学不能说半点没有,但……终归未高至可靠学识忽略背景,在官途趟出一条青云路。
因此柳家这些年过得不算顺遂。
他父母盛名在外,他幼时记忆中家中时常门庭若市,数不尽的人前来拜见父母。有的是痴迷话本子的,有的是心怀好奇的,自然也有些是心怀恶意的。
这些人往来虽都会带着拜礼,但家中也不可不准备回礼,一来二去生活便慢慢拮据。
若让他说,家里只是个空瞧着好看的花架子,底子是半点不丰润的。
这般境况也是由他夫人嫁入柳家后,方缓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