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捂嘴笑个不停,孟禾鸢亦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下葬的礼仪盛大而哀戚,纸钱烧的漫天飞舞,空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天气阴沉,雪仍旧在下,五姑娘颜云矜哭的险些晕厥过去,定南将军扶着妻子,轻轻拍着肩膀。
傍晚,天儿暗了下来,呈现着一股暗红,遮天蔽日,落雪堆积在窗前、廊檐、花盆花蕊内,幽香被冷雪浸没,祠堂屋门大开,颜韶筠撑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身后是犹如星河一般的烛光,照亮了颜氏列祖列宗的排位。
孟禾鸢找到他时,颜韶筠手中的酒壶将将滚落,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醉眼迷离的冲孟禾鸢笑了笑,秾丽俊美的面容在幽幽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别样的光彩。
那一双含情目水波流转,唇角勾着苦涩的笑意,低声喃喃:“阿鸢。”
叫了一声,头却埋进了搭在膝上的胳膊,孟禾鸢蹲下身,轻轻抚着他的后脑:“我在。”
颜韶筠抬起绯红的脸,遮掩般捏了一下眼角,孟禾鸢陪他坐在地上,靠着他,不说话,二人就这么坐着。
“祖母身子本来就不好,我太混账了,总是气她,若我当时候不跟她堵着气,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祖母一定怪我了。”,他神情低落,自责懊悔不已。
孟禾鸢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话,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低落和难受的样子,很是心疼,最疼爱他的人离去,犹似抽筋剥皮般痛苦。
她也无法安抚他,说出人固有一死这样的话,对一个刚失去至亲的人来说,实在冷血。
二人待在这一方天地里,双手紧握,前院儿宾客已散,孙氏同岑氏打点着,西府的人也回去了。
只是西府这日晚上却翻天覆地了起来,原是西府的二少奶奶,带着孩子跑了,颜韶桉去了流玉阁才发觉,人、钱、衣裳全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人气。
他面色铁青,沈氏一仰头晕了过去,府上兵荒马乱,魏老太太直拍大腿:“这孽障是要带着我孙儿去哪啊。”
第62章
梅臻儿趁着府上闹哄哄的,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前院儿,孙氏顾及她大着肚子,没说什么。
她便赶紧带着收拾好的东西,连侍女都未带,悄悄行至侧门处,那儿候着她雇的车夫,她上了马车,“走罢。”,梅臻儿形色紧张,抱紧了手里头的家当和包袱,她想的简单,觉着她走了,颜韶桉巴不得,沈氏也不会放在心上,她卷了西府的所有钱财,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再也不用受他们的气,还能活的有滋有味,她已经期待起了她今后的日子。
但到底还是没跑成,守城门的侍卫见她形色鬼祟,还大着肚子,要户籍还支支吾吾的,心生怀疑,把人拦了下来,谁料是颜府二房的少奶奶,最后通知了府上,人被颜韶桉领回了府。
此事瞒得紧紧的,只当是掀起了一丝小水花。
梅臻儿对上颜韶桉冷硬的侧脸,脸色煞白,捧着肚子被他扯着疾走了几步,结果下一瞬她冷汗迸发了,面色虚弱唤道:“桉……桉郎,我肚子疼。”
颜韶桉笃定她又在耍心机,不耐烦吼:“别装了。”,结果他视线一怔,落在了那顺着腿蜿蜒而下的血迹上,“你……”
随后他也慌了神色,把人抱起来赶紧回了府,那夜,西府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接生的稳婆撑着被子,一盆盆血水端了出来,颜韶桉脸色灰败地站在屋外,颜二老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氏双手合十祈祷一定是个孙儿,好叫她压东府一头。
“这都叫了一夜了,怎么还没生出来。”,魏老太太忧心忡忡的问。
侍女进去打探了一番,出来回禀:“二少奶奶胎位不正,过程是有些困难。”
“这不安于室的小贱人,若不是看她为西府生了孙儿,我早就叫桉儿休了她。”,沈氏老毛病又犯了,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行了,当初若不是你执意叫她进门,还会有今天的事?”魏老太太呵斥道,颜二老爷是个无能的,不敢反驳自己母亲的话,只能讪讪的挨着妻子的眼刀。
“生了,生了,是个姐儿,健康的很。”,稳婆大汗淋漓的出来喊。
沈氏喜悦的笑意僵在嘴边,“什么,不是哥儿吗?是不是看错了。”
稳婆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回太太,千真万确,是个小姐儿。”
魏老太太磕了磕拐杖,叹了声气,沈氏面色难看,颜韶桉却转身就走,魏老太太叫住了他:“做什么去?”
“孩子已经生了,我走了。”,颜韶桉淡淡撂下一句,“找人看好她,别叫她跑了。”,言罢,一甩袖子离开了。
*
孟禾鸢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孙氏郑重的下了个帖子,府上过一月小办了个绾姐儿的满月酒,前些日子因着郡主生病,便一再耽搁,没顾得上,这次说是满月酒,也就是一家人吃顿饭。
但是孙氏的帖子递到了永定侯府,她打听了一下,赴约的大概就是嫁出去的哥儿姐儿一家,还有孙氏的娘家人,并无京城别的人家,她有些犹豫。
岑氏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专程上了一趟门,解释了来意,偌大的永定侯府空旷不已,只孟禾鸢一人住,岑氏担忧她能住的下去嘛。
“绾姐儿的满月酒都是颜府的家人,我去不大合适。”孟禾鸢还是说出了口,虽说有些辜负孙氏和岑氏的美意,但她思来想去,她现在的身份还是和颜府挂不上钩的。
岑氏笑笑,挽着她的胳膊:“怎会不合适,此行,你早些来,我母亲受人之托有事同你说。”,她笑得神秘,令孟禾鸢摸不着头,还说这事非她不可。
孟禾鸢便犹豫着点了点头,岑氏看出了她的顾虑:“你放心,届时你先到霁月阁来。”
一个月后,到了绾姐儿满月酒的日子,雪已经消了,但还是寒冷至极,孟禾鸢提着备好的礼早早的便去了颜府,春缇伴在身侧,为她掀开了马车帘。
孙氏早早的候在了外头,瞧见她亲亲热热的挽了她的手,把人引去了霁月阁,一路上,东府的红梅疏影横斜水、暗香浮动,枝头一抹抹艳色,拉迟了春日的到来。
孟禾鸢把备的礼叫春缇拿了上来,“一点心意,给绾姐儿添个好兆头。”,她打开了红漆盒子,分别是一金一银的长命锁、还有一对儿银手镯,还有一对儿翡翠镯子。
孙氏赶忙说:“好好好,百天带金,满月带银,阿鸢有心了。”,一旁的岑氏抱着绾姐儿给她挑了个银锁挂在脖子上,绾姐儿展露了笑颜,逗的众人哈哈笑。
孙氏拉着孟禾鸢坐下,“阿鸢,来,今日我叫你来实则也不全是为了绾姐儿的满月酒,还有一桩重要的事要同你商议。”
孟禾鸢淡笑:“叔母,您有话便直说好了。”
“现在东府府上就我一个女眷长辈,我这当叔母的,筠哥儿的事我自然也是要操心起来,我就问问你,你可属意筠哥儿?我大哥想着,你们二人年岁相仿,筠哥儿非你不可,若你点头,我便转告大哥,提亲之事便叫大哥与你父母商议,你的意思呢?”,孙氏小心翼翼的询问她。
颜伯庸同她说起此事时,孙氏一拍掌,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筠哥儿是她看着长大的,视如亲子,二人一路走来,实在多有不易,再没有比她更希望二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的了。
孟禾鸢愣在了原地,属实有些没想到孙氏会提起这件事,提亲、成亲,多么熟悉的话语,可孟禾鸢还没想过这件事,孙氏猝不及防一提,她臊得脸色通红,垂了头,静静思量着。
“颜韶筠知道吗?”,孟禾鸢抬起头问。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筠哥儿本就非你不可,我这不是想着先问问你的意思。”,孙氏这般说着,意思那便是颜韶筠不知道了,孙氏和颜阁老的心思她差不多明白,大抵是怕她拒绝,伤了颜韶筠的心,所以先在她这儿探探口风,问过她的意思后再告知颜韶筠。
孟禾鸢勾起了唇角,想起了什么:“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叔母,还望叔母能帮阿鸢一个忙。”
孙氏不待欣喜,便顺着问:“什么忙?”
孟禾鸢附耳低语了几句,孙氏忍着笑点了点头。
午时,人差不多到齐了,今日也算是家宴,便设在百晖园旁边的花厅内,除去东西府的人,还有四姑奶奶一家子,五姑奶奶一家子,颜韵华、颜韵晚一家子,颜韶筠忙着公务,归来不定,也是今日,孟禾鸢才知道,西府的生了。
岑氏低声说着:“大夫说是早产,动了胎气,惨叫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生下来了,是个姑娘,二伯母和那魏老太都快气死了。”
孟禾鸢蹙眉:“这有何可气,姑娘也是他们的子嗣,难不成他们是要承袭爵位不可。”,岑氏嗤笑,谁说不是呢。
颜韵凝抽条了不少,比一年前出落的更加大方了些,笑着同孟禾鸢点了头,颜韶桉姗姗来迟,见着孟禾鸢,他怔然地瞧着孟禾鸢,面色呆呆的,欲言又止。
颜云矜看见孟禾鸢脸色一变,被定南将军摁住了身,定南将军起身拱手:“二姑娘。”,定南将军以前也在孟逸寒麾下过,对孟逸寒分外敬畏。
颜云矜面色不佳,昂着下巴嘟囔:“今日好歹也算是家宴,有的人当真是没有自知之明,脸皮忒厚。”
定南将军面色一变,不尴不尬的瞧了孟禾鸢一眼。
孙氏淡笑着反击:“老五啊,你刚生产完,多补补,桌上这只鸡,特意给你炖的,多喝些。”,言外之意,这么多吃的还塞不住你的嘴,“再者,阿鸢来,是大哥的意思。”这简单一句话,便昭示了孟禾鸢的身份。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尤其是颜韶桉,面色煞白,手中的筷子也落了地,在寂静的花厅内显得格外突兀,沈氏面色极为不好看,笑意勉强:“大哥……怎的突然这般……”
“害,已经思量了好久,大哥嘴笨,生怕鸢娘拒绝,便要我来当说客,只是母亲刚走,按礼,筠哥儿要守孝一年,此事鸢娘也是愿意的。”
孙氏得意极了,简直比她的简哥儿娶妻还要红光满面,笙哥儿瞧了孟禾鸢一眼,低下了头,闷头吃菜。
颜云矜越发的不顺心,郡主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颜韶筠,到头来,颜韶筠还是要逆着郡主的话。
“母亲在底下,若是知道她最疼爱的孙儿做了她最受不得的事,岂非要不得安宁,三嫂,你们这般,置母亲于何地。”颜云矜不服气的说。
“什么叫最受不得的事,娶妻生子,不就是郡主对筠哥儿最大的期望吗?”,孙氏淡淡睨了她一眼。
颜云矜还想说什么,被定南将军拉着塞了一嘴饭食。
孙氏低声:“你别理她,从小就是这副谁都欠她的性子,以后也不用怕她。”,孟禾鸢淡笑颔首。
这一场饭食,大多吃的食不知味,吃过饭,颜韵晚陪着沈氏回了西府,她叮嘱沈氏:“日后,孟氏就成了大嫂,母亲,你以前得罪过她,日后可千万要谨言慎行。”
沈氏憋屈:“你这话是何意,我是长辈,她就再是谁的媳妇,也得叫我一声二伯母,还能倒反天罡不成。”
颜韵晚无言:“母亲,您别这么偏激,就您以前做的那事儿,换了旁人,早就想法子报复回来了,孟禾鸢还能体体面面的和您坐在一张桌子上,够给您面子了,您就莫要得寸进尺了。”
眼瞧着颜韵晚不高兴了,沈氏不情不愿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还不成。”
颜韶桉失魂落魄的回了府,管事的凑上来:“二爷,二少奶奶嚷嚷着要见您,说见不着您就不吃饭,再者小姐儿还没娶名字,您看……”
颜韶桉厌恶的说:“知道了,我去便是。”,他正好想问问,带着西府的大姑娘,她究竟为何要跑。
*
深夜,今夜没有月光,府内银白与天际的暗红形成了奇异的色泽,簌簌风雪下,一道身影下了马车。
颜韶筠回府时,已近深夜,他从半月前就已然复职,伤口虽然好的差不多了,但是还是偶尔会隐隐作痛,短短半年,又是箭伤,又是刀伤,叫他现在晚上疲乏的很早。
他披了一身寒霜回了抱朴居,怀安替他摘下了大氅,秉持着三太太的叮嘱,斟酌了话语,道:“今日主子没回来,孟姑娘也来参加绾姐儿的满月酒。”
“谁?”颜韶筠诧异转身,怀安又说了一次,颜韶筠仍旧不可置信,他并是因为孙氏邀了孟禾鸢,而是不相信孟禾鸢真的会来。
这事实在意外,便蹙眉:“怎的没人来告诉我,若是如此,我今日便推了公事回来了。”
“属下也不知,只是颜阁老似是替他的一位下属做媒,说是想同孟姑娘订亲。”,怀安心一横,惴惴不安的说出了口。
“什么?”颜韶筠侧过身子,荒唐问,“同谁订亲?”,怀安已经从他话语里听出了撕破一切的崩裂,两股战战道:“孟姑娘。”
“她答应了?”,颜韶筠扯了扯嘴角。
“自然是,孟姑娘并无任何不悦。”,怀安声音愈发的低了下去,脑袋垂至胸膛,作鹌鹑状。
颜韶筠静静的立在书房,像是一尊雕像般,寒风吹开了屋门,卷起一片尘埃,他素来潋滟的眼眸,像沾染了浓墨一般,低垂了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了一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