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跌坐在椅子上,又执着的问了一次:“可是千真万确?”,他脸色呈现着不对劲的冷色,骇然至极,手紧紧地攥着太师椅的把手。
怀安险些跪下,“千真万确,三太太、二老爷、三老爷、四姑奶奶、五姑奶奶,乃至哥儿姐儿都知道了。”,他不怕死的又添了把火。
颜韶筠闻言荒唐笑了笑,怎么可能呢?明明他们前几日还相携共伴,他的胸腔重重的坠了下去,好像是破了个大窟窿,后背被冷汗浸透。
半响,他哑着嗓子道:“我去问她。”,说着便大步流星的跑了出去,大氅向后飘起,随风鼓动,刮过庭院的寒枝,带起了一阵冷香。
怀安抹了把汗,叫人赶紧把金疮药备上。
深冬的夜里,落雪不知何时,天色暗红,寂静的街道响起一阵马蹄声,永定侯府大门紧闭,台阶前一层厚厚的雪铺在地上,颜韶筠冷硬着脸色,像是要去杀人一般,气势冲冲。
他抬手拍打着大门,力道遒劲,动静极大,在夜色里惊起一片寒鸦,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声响,满府竟没有一个人来开门。
不知名的恐慌感漫上了心头,颜韶筠脑海中闪过许多种思绪,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腿站麻了。
便心一横,想寻一处墙头翻进去,更为奇怪的是墙头被围起了铁丝,颜韶筠望着墙头有些无言。
他甚至想出了钻狗洞的心思。
颜韶筠只得站在了门外,就这么站着,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纤长的眼睫下那双极美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在崩裂。
是假的吧,定是阿鸢在伙同怀安骗他,这么个念头强烈的占据了他的思绪,膨胀一般越来越大,几乎叫他血热。
他想问清楚,想得到一个答案,来平复现在的不安,可门仍旧紧闭着,他慢慢的蹲下身,坐在了台阶前,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永定侯府内,孟禾鸢坐在书房中,裹着暖烘烘的毯子,烛火映照着她精致的面容,阴影投在了她的眼下,春缇在一旁扒拉炭盆,往外头看了一眼。
“姑娘,一个时辰了。”,她轻轻唤了一声,颜韶筠会不会已经走了,外头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颜韶筠说不准一生气早就走了。
孟禾鸢神色淡淡:“他若走了,恰恰说明并不在意我。”
这么些日子下来,孟禾鸢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也是害怕失去他的,也是在意他的,因为在意,所以才想拔出心里头的那根刺,叫他也尝尝她那时的痛苦和绝望。
那夜,她想求他救他的父亲,门房说不能见,他在见所为的未婚妻,现在她便也叫孙氏转告怀安,演了这一出戏,想除去心里这个疙瘩。
春缇歇了声音,嘟囔:“那您好歹也睡一会儿啊,就这么干熬着,对身子多不好啊。”
孟禾鸢看了眼沙壶,没说话,她睡不着,想亲自去开这个门。
颜韶筠在门外执拗地坐了好几个时辰,就想等门一开冲进去问个清楚,等的手脚冰凉,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
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颜韶筠精神一震,豁然起身,大氅上抖落了一片碎雪,他怔怔地瞧着来开门的孟禾鸢,对上了她平淡无波的视线,哑声开口:“为什么?”
他没问是真的,而是问了为什么。
孟禾鸢平静道:“当初那夜,我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的。”
颜韶筠蹙眉:“什么?”
“你在别庄陪郡主住着,见未婚妻,我来过,我父亲回来了,我想求你能不能想法子让我见他一面,但是门房不放我进去,说,不准任何人打扰你。”
颜韶筠回过神儿来,不可置信的急急道:“你来过?我跟本不知道此事,我也根本没什么未婚妻,都是他们骗你的,若我知道……”
“若你知道,你定会帮我的,对吧。”,孟禾鸢自顾自的接话。
颜韶筠急得汗都出来了,他身子本已经冻僵,被她这一番话激得面红血热,“是,包括我后来知道了,在殿上主动向官家坦白我们二人的关系,也是情非得已之举,官家的心思是想把你母亲扯出来,以达到拉你二叔下马的结果,可那时你父亲还未洗脱冤屈,若是再叫你母亲变成众矢之的,入了狱,你会更难受,所以,我没有问过你,便自作主张了。”
他语速很快的解释,就连孟禾鸢也有些诧异,原来还有这样一层隐晦,她心思简单,但是也赖他不跟他解释明白。
颜韶筠性子傲,根本不屑于解释,根本没有把这样的误会放在心上,今日才知道她对那时的事情这般耿耿于怀,索性全部说出了口。
他上前握着孟禾鸢的手:“阿鸢,纵然我有这么多的不是,但是心是真的,能不能别生我的气了,也……能不能不要同其他人订亲。”,他低眉顺眼、好声好气的问。
孟禾鸢瞧着他这样在意自己,心中暖流涌过,忍不住笑了,故意说:“可我已经答应了下来,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家世也与我匹配,最重要的是,我父母大约也是同意的。”
“答应了也能反悔,人不错你才接触过多久,你就晓得了。”,至于父母这一点,颜韶筠确实理亏,叫对方瞧见了自己不好的一点。
但是他也能尽量挽回,只要给他时间。
“可是,你父亲也答应了啊,还说过些时日便去同我父母商议婚事。”,她慢吞吞的说。
什么?颜韶筠懵然了,他直觉有些不大对劲:“什么意思?”,他小心翼翼的问。
“你既然这么不愿意,那我便去回绝了你父亲好了,难为三叔母绕了那么大的弯子征得我的同意,还把她的侄儿说的天上地下的好,如此看来,她的侄儿也忒不识好歹了。”孟禾鸢拿乔的说。
颜韶筠好不容易理解了她话语里头的意思,陡然被巨大的惊喜砸中,“阿鸢的意思,是三叔母替我向你提亲?还是我父亲拜托的?”
他表情太傻了,孟禾鸢有些不忍直视,闷闷的笑了声:“嗯,我答应了。”
第63章
巨大的喜意如潮水翻滚、大浪拍江一般袭来,他问了三次“当真?”
每一次孟禾鸢都认真回答,真的。
颜韶筠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丝的血色,当即就想倾身下来吻她,却又被孟禾鸢捂住了唇,他闷声闷气:“都已经要订亲了,还要保持距离?”
“冷,你身上都是雪水,今日已经晚了,你赶紧回去罢,既是要订亲了,那由长辈出面后定下了事,才好见面。”,孟禾鸢白皙的脸颊上闪过一丝狡黠。
颜韶筠想到了什么,问:“你父母都在濁州,不若叫我父亲去一遭?”,他不以为然道,颜韶筠也是欢喜过了头,完全没想到颜阁老一介文官,老胳膊老腿的,如何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孟禾鸢却说:“此事不急,待我同父母商议后再决定不迟。”
颜韶筠虽急,也忍了下来,若是吓着他的阿鸢就不好了,“好,一切听你的。”
话说完了,孟禾鸢要赶人了,无视他依依不舍、意味深长的神情,冷酷的关上了门,徒留颜韶筠孤寂的身影矗立在雪地里。
孟禾鸢背靠着大门,方才他说的那些话,缭绕在她脑海中,一切误会明了清晰,心里的疙瘩也被一个个的解开,剧烈的跳动快要涌出胸腔,这种情感很陌生,陌生到她有些忐忑。
其实,孟禾鸢方才便提笔写了书信,说颜阁老要去濁州提亲,是否太远,两家人选个折中的地方,亲事定下,成婚得在一年后了,颜韶筠作为郡主的嫡长孙,还有他的孝衣要遵循,颜韶筠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的不悦。
过了几日,书信传回来了,孟逸寒和言氏听说颜韶筠要提亲之事,忧心忡忡,尤其是言氏,特意她写了好几页书信,问她到底想明白了没有。
最后一致说他们打算回京城,他老了,担子要交给孟景洲和穆凤兰了,而他们二人前面十几年,全都陪着孟景洲,对他们的小女儿心怀愧疚,避免再次发生上一段婚姻的结果,他们决定回京城。
孟禾鸢险些落泪,言氏的出身一直被京城的贵妇圈嚼舌根子,哪怕面上敬重,背地里风言风语的说的很难听。
所以对言氏来说,待在濁州才是最好的法子。
但言氏偏偏不,她虽出身有瑕疵,但孟逸寒是她厚实的靠山、满心满眼都是她,这也叫原本自卑的言氏变得越发不在意起来。
只是待他们回来便快入夏了,左右还要等一年成婚,订亲也不急在一时,穆凤兰快临盆了,言氏不放心,便说等她平安生产便回来,孟禾鸢叫她不必急。
*
新旧交替中官家宴请群臣和官眷,永定侯府也在受邀行列,府上只她一人,干脆便随了颜府的马车进宫,也算是昭告众人,她的身份。
上次进宫,孟禾鸢心有余悸,新后针对她,幸得她脑子转的快,新后做事不稳当,她倒是好奇,这一年下来,新后进步多少。
宣德门前,马车停下,三三两两的马车凑在一处,承阳侯府、沛国公府的妇人聚在一处闲聊。孟禾鸢回了京城后,姜淮暗戳戳的也跟着回来,家中人晓得他带回来一房妾室,气得险些砸了桌子。
这侍妾是别人也就罢了,偏生是罪臣之女,那背景,诛九族也不为过,他还敢纳回来。
如今这位官家喜怒无常,令朝臣看不透,他们暗自心惊,小小年纪便有了如此的城府,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承阳侯扛着国丈的身份担惊受怕,但奈何那女子已经有了身子,这些日子正因着发配外室和姜淮吵得不可开交。
重华宫内,姜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木然的由侍女们进行梳妆,高耸的发髻上带了一顶鎏金凤冠,坠着的宝石光彩夺目,外装无一不奢华,内里却是一团乱糟。
侍女小心翼翼:“殿下,该移步了。”
姜皇后淡淡的嗯了一声,嘴角扯开一丝呆滞的笑意,进宫为后,无上荣耀,可对她来说,便是沉重的枷锁,她初时觉得惶恐不安,而后尝到了权利的甜头,变得沉迷而不可救药,而现在只觉得束缚。
私自扣押朝臣嫡女她并没有想到什么后果,只是觉得她是皇后,做了便做了,没人能对她怎么样,包括官家,没有任何证据是她做的。
虽说重华宫失火,叫她略有惊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失火便失火,关她什么事,又不是她放的火。
官家和太后下来下了命令查,她忐忑不安的以为她会暴露,谁知并无什么水花,姜鸢蕊便歇了心思,直到承阳侯在朝堂上被人参了许多折子,但那时她仍旧没有意识到,是她的所作所为给家中到来了祸患。
后来,什么强抢民女、贪污受贿,各种离谱的罪名想方设法的往承阳侯头上按,姜鸢蕊没办法坐视不管,也学着后妃准备了些点心,去了宣政殿。
官家锋芒内敛,不怒自威,虽说年纪不大,但那副上位者的气场压的她喘不过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能看透她一般。
姜鸢蕊义愤填膺的说他父亲是被陷害的,但是官家只是似笑非笑:“私自扣留重臣嫡女,承阳侯夫妇实在对你娇纵过甚。”
此言一出,姜鸢蕊面色煞白,手中的点心摔在了地上,碎成了渣。
原来,官家什么都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去,姜鸢蕊跪了下去,说祸不及家人,还请官家罚她,饶过她父母。
官家却神情淡淡,把她给赶了出去。
承阳侯第二日便被寻了个错处,官家揪着打了一顿板子,姜鸢蕊至此,彻底老实。
“他来吗?”姜鸢蕊默默的问了句,侍女点头:“自然是在的。”
她枯槁的眼神泛起一丝活络:“走罢。”
太平殿内,她瞧见了颜韶筠,也瞧见了颜府中坐着的孟禾鸢,也不知道一旁的孙氏说了什么,下面隐隐传来道贺声,孟禾鸢脸色羞赧,被围成了中心。
姜鸢蕊一怔,紧紧攥住了手,长指甲嵌入手心,痛意刺激的她越发清醒。
原来是要订亲了,他终究还是要订亲了。
是谁不好,偏偏是她呢?姜鸢蕊恨她,要不是因为孟禾鸢,她与颜韶筠的婚事便不会出差错,她便能顺理成章的嫁给心爱之人。
殿上觥筹交错,现在是晚上,隐隐有些冷,颜韶筠当着众人的面儿,脱下了大氅,披在了孟禾鸢的身上,神色温柔。
原本还有不少流言来着,说什么二人的婚事形同虚设,说二人是被迫绑定在一处,没有感情,颜韶筠此举,打了那些嚼舌根子的脸。
没多久,颜韶筠觉着喝了不少酒,想去一趟恭房,便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