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先生。”她话题转了转,而后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您的刀,还给您。”
他蓦然想到他给她的那天晚上,她问她什么时候需要归还,他说等她不需要的时候,她还跟他开玩笑说,那她怕是一辈子都还不了。
然而现实却是,才不过几天的光景,她就已经不需要了。
那刀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他扫眼过去,能看到她玲珑的手掌,模糊的掌心纹路,还有那影影绰绰倒影在她手上的夜光。
雨丝又开始飘起来。
西贡的雨季缠缠绵绵。
他眯着眼,烟被他点燃。
这让她想起那天在船上,他迫使渡烟进那姑娘的那种散漫和狠劲。
青烟瘴气里,他半真半假地问她:“真不去我那儿了?”
第15章 萌芽
西贡雨夜里的灯火碎碎密密地落在佟闻漓的脚下。
佟闻漓当然知道, 他那儿是她能描绘出的世界上最美好的样子,他的邀请对她来说充满了诱惑力,就连那从来潮湿和斑驳的夜色都随着他的举动变得温柔又美好, 但佟闻漓却只是摇摇头。
她没有回一号公馆了。
她还有事情要去做。
雨后安静的夜里,佟闻漓坐在床上,打开自己的铁皮盒子, 把晚上赚到的那些零散的纸币和钞币尽数放了进去,安静的房间里发出叮灵咚咙的声音。她手指头点了点才垒了一个底的铁皮盒子, 盖上盖子, 放进床底下后, 然后精疲力尽地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发呆。
虽然好了一些,但比起开学要交的那些,还差的远。
等到她的生意再好一点, 姑姑姑父那儿的钱, 还是得要回来。
要回来之后,交了上学要用的钱后如果还有盈余的话, 剩余的钱她或许能在学校边上开一个小小的花店。
那遮风避雨的小店里,所有的花草都不必再跟着她流浪了。
她这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
阮烟从河内回来时候,她约了佟闻漓吃夜宵。吵闹拥挤的小窄门外架了个三脚的小桌子,掉漆面的桌面上林林总总的放了好些香气扑鼻的烤串。
烧烤是留在西贡的一个东北大叔开的, 佟闻漓香的不行, 她一手一串都拿不下, 在那儿吃的咋咋呼呼的。
“慢着点。”阮烟在旁边托着腮看着她, “我这些天不在,你是没吃饭吗, 饿死鬼投胎了?”
“烟烟,这烧烤店超级正宗,我之前跟我阿爸去北方找我大伯的时候,吃的就是这样的,你也太好了,请我吃烧烤。”
“别谢我。”她挥挥手,“谢你ken哥。”
佟闻漓忙对坐在她对面的那个高个小麦色男人,一看就孔武有力的Ken说到,“谢谢Ken.”
“别客气。”阮烟抢过话柄,“Ken这次比赛名次很好,拿了奖金请你吃饭的,是不是Ken?”
阮烟转头抬抬下巴,Ken对她没办法,懒懒伸手搭着阮烟的肩膀,笑盈盈地说:“怎么都是你说了算?”
他手上肌肉明显,阮烟虽然高,但她瘦,脖颈上被环了一圈动弹不得,她深邃的眉眼递过去,起伏的男人古铜色面庞鼻尖就在边上,看得佟闻漓瞬间红了脸。
这让她想起,阮烟在某一天晚上问她,她和先生的那一晚,有没有发生什么?
她当时不解,阮烟却点了根烟说,白痴,一场过夜的旅行,足以让互相暧昧的男女发生点什么。
“咳咳。”她发誓她不是故意出声打扰的,实在是店主没把那辣椒粉撒匀,呛得她直流眼泪。
Ken先放开的趴在阮烟上的手,起身说到:“我去抽个烟。”
阮烟点头。
等到人走了后,佟闻漓一脸八卦地趴在阮烟肩头,“烟烟,你是不是睡到ken了?”
阮烟挑眉,“你到还有心思关心我的事,胆挺大啊,那几个街混子是你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吗?”
佟闻漓知道阮烟要兴师问罪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
“是不是有人教唆你的。”阮烟掀着眼皮看着她。
她摇摇头,“没有。”
“肯定有。”阮烟下了判断,这姑娘从来都隐忍,要不是有人教唆她了,她哪有这样大的胆子,“拿出来。”
“什么?”
“作案工具。”
“什么工具啊。”
“你少跟我绕弯子啊佟闻漓,刀呢。”
她装傻:“烟烟你在说什么?”
“还跟我装傻。”她放下了原先一直抱着的手,敲了敲她的脑袋,想说她一顿,但看她那无辜的眸子,气又发不出来,于是只能叹口气说:“阿漓,先生跟我们不一样,他自然可以遇到事了以牙还牙睚眦必报,那是因为他有那样的底气和魄力,也自然有他的手腕和靠山,但你不能这样,万一呢,万一那几个人真拼死呢,你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你呢?”佟闻漓反问道。
“我?我什么?”
“他们之前欺负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敢反抗呢,你明明知道,若真是拼起来,你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你从来也没有怕过对不对?”
阮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因为她知道她说的也是事实。
“所以烟烟,那也并不是因为你有底气和靠山是吗,你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用自己的一种方式保护自己;或者,如你所说的从来都有手腕和能力的先生,难道一生下来就有那样的能力吗?”
她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
“我的确是莽撞了点,烟烟,但那不是在那种环境下我出于自卫最好的办法了吗,难道你看到我伤痕累累的会比看到现在完好无损的我更开心吗?”
“我保证,就那一次了,从此以后,我夹着尾巴做人,行不行?”
她承认起错误来又真诚,阮烟揿着手里的烟头,眼神从佟闻漓身上挪走,“那种能力,我有就行,你不必需要有,这次错在我,我不该去那么久。”
佟闻漓把手边剩余的烤串塞进嘴里,烤辣椒条焦香酥脆,但辣的她一直伸舌头,她咕噜咕噜灌了半杯啤酒下去,含糊不清地说:“烟烟,你很好,但你总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吧。”
阮烟说不过她,再给面前被辣的说不清楚话的人倒了一杯啤酒,“歪理一大堆。”
啤酒灌了一肚子,佟闻漓的辣度被减了下来:“也不全是歪理的。你看我生意不是挺好的吗,他们现在也不来找我麻烦了。”
说起生意,阮烟把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收起来,单手支着那微微晃动的桌椅,另一只手从自己的牛仔裤里掏着,就这样掏了一会后,拿出来一叠七七八八的钞票,放在桌上。
佟闻漓手里还抱着那个啤酒杯子,见到桌面上的钞票反应不过来。
“你先拿着,其他的我再想想办法。”
佟闻漓依旧愣在那儿。
“拿着啊,这距离开学不到一个月了,你那个姑姑哪有那么好对付,你阿爸的抚恤金一时半会也拿不回来,总得先去上学不是?”
“我不要。”佟闻漓放下手里的杯子,把桌面上所有的钱都推给阮烟,“烟烟,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
“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佟闻漓把钞票塞进阮烟的牛仔裤袋里。
阮烟手里还拿着杯啤酒,见她把钱塞回来,也没躲闪,在那儿嗤了一声,“是困难总比办法多吧。”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佟闻漓塞好钱,还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烟烟,你放心,我会去上学的,就像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也不会放弃音乐一样。”
阮烟想起她这次去河内拉乐队投资几次碰壁的事,心里蓦得荡起点烦躁。
但是她还是选择碰了碰佟闻漓的酒杯,“那祝你早日想到办法。”
而后一饮而尽。
佟闻漓也学着她的样子,一饮而尽。
那寡淡的啤酒喝进去只有苦味,没有酒味,她又觉得这酒里应该兑了不少的水,所以她眨眨眼,问到:“烟烟,你喝过洋酒吗?”
“没喝过正宗的。好喝吗?”
“好喝,比这烈,小半口下去喉咙哇哇疼,而后一会儿,那种醉生梦死的感觉就上来了。”她神秘兮兮地说,“然后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佟闻漓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那晚短暂的快乐。
阮烟又点了一根烟,她眯着眼往嘴里送:“那你什么时候,请我喝。”
“等我变有钱了吧?”
“多有钱?”
“像邮轮上的那些人一样的有钱。”她托着腮帮子,“其实也不用那么有钱,能买得起一张船票也够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去哪儿?”
“去中国。”佟闻漓坚定地回头:“我听广播里说了,中国现在翻天覆地的在变样子。烟烟,你愿意跟我走吗?”
“你先变有钱吧。”阮烟懒懒撒地伸了个懒腰,“可不兴画饼把妹。”
佟闻漓还想继续说些什么,ken回来了,他抓过椅背上的外套,说到:“烟,队里来电话,晚上集训,我送你们回去。”
阮烟半只烟还没抽完,“我送她回去就好了。”
“你喝酒了。”Ken强调一句。
阮烟:“这酒淡的跟白水一样。”
佟闻漓劝到:“不了,烟烟,喝酒了还是别开车了,我自己回去好了,反正我吃的很饱,就当消消食。”
Ken在的时候,佟闻漓说的就是越南话。
每个字都不在该在的音节上。
阮烟听的皱起了眉头,把钥匙丢了Ken,“你送她吧。”
*
Ken身形很高,他开车比阮烟要稳当。
佟闻漓坐在摩托车身后,跟他保持着距离,一路上几乎都没怎么说话,只有在红绿灯停下的那个时候,在前面的Ken才叫她。
“阿漓――”
“嗯?”佟闻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有空的时候能帮我劝劝阮烟吗?”
劝阮烟?
“怎么了?”
“你知道我们从小就认识,我想给她一个安稳的家。我托人找关系给她找了个文员的工作,但她一直说要考虑一下,或许我想,你能帮我劝劝她。”
“那是要她放弃音乐吗?那是她的梦想。”
“我只是不想看她太累,一个女孩子做乐队不容易,况且她起步晚,接收到的这方面的培养和深造需要的钱都要靠自己……”
“她会成功的。”佟闻漓打断Ken,“就像她一直相信你会赢下一场又一场的比赛一样。”
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混在路口,佟闻漓感觉到一阵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
直红灯倒数的最后几秒,前面带着头盔的人才说道:“抱歉。”
之后两人再也没有交谈,直到他送佟闻漓回到自己住的那个地方。
佟闻漓下车,看着Ken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她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阮烟走的那条路有多难,一份还算稳定又体面的工作在经济萧条、发展并不均衡的年代里是让人眼热的。
音乐是全人类最流行和最能共通的语言,却也是全世界学习成本最贵的语言。
但她没有立场劝阮烟去放弃好不容易才组建起起来的乐队和梦想。
Ken走了之后,佟闻漓才转头。门口的芭蕉树经过几个雨夜长得更高了些。
佟闻漓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却摸到个纸块一样的东西。
淡淡灯光下,她掏出来,这不是刚刚她塞回阮烟裤袋里的钱吗,什么时候又回到她这里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没按照阮烟的性格,不是那么容易能还回去。
虽然她不想让阮烟帮她,她知道贫穷如他们,谁的生活都是捉襟见肘,但有一句话阮烟说对了,那就是她姑姑佟艳红那儿的钱要是再拿不回来,那她就真的上不了大学了。
*
佟闻漓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佟艳红的确有段时间没出现了,或许是忌惮先生,他们一时半会应该是没敢再动她的心思。但佟闻漓的日子不能这么过,她不能因为害怕跟佟艳红再有冲突就在这里当一只缩头乌龟,把阿爸的抚恤金白白拱手让人。
想到这儿,佟闻漓睡觉的心思都没有了,她从铁皮盒里掏出一些钞票和硬币,从院子里抄了两个铁皮脸盆,叫醒早早睡下的来福,路过芭蕉树的时候,愣了愣,又折回屋里拿了盆水浇了浇,接着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馍馍,又锁了门,披星戴月地出门去了。
她叫了孤儿院的那帮孩子,站在她姑姑住的那小资洋房门口,抬头看了看挂在天上的清清冷冷的上玄月,铆足了劲道一手一个脸盆,狠狠地砸在一起。
原先安静的夜里顿时响起一声诡异又刺耳的声音。
她来来回回是看过许多闹事的狗血剧的。
嗓子一开,越南话说的个个不在音节上,撒泼打滚地就开始了:
“天爷啊,我命苦!甘家夫人是我亲生姑姑,想卖我换前途,轰我出家门,独吞我阿爸抚恤金,我流离失所、哭诉无门,吃不起饭,没地儿睡觉。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呜呜呜呜。”还伴随着一阵孤儿院来的一群孩子的啼哭,孩童稚嫩淳朴形成齐刷刷地画外音:“我家阿姐命真苦。”
“我家阿姐――命、真、苦!”
保安率先出来赶人,奈何一群孩子加一个姑娘,他也下不去狠手,好说歹说没说完就被那群孩子抱着哭着喊“我们命苦啊,我们命苦啊叔叔。”
原先静谧的洋房顿时亮起七七八八的灯,人群加着外套穿着衣服,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来看热闹。
佟家姑姑和姑父也出来了。佟闻漓见准了去拉两个人。“姑姑,姑父,我自投无路了,求求你们不要卖我,我以后给你们做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庭院……”
“啊哟,这是怎么回事啊大晚上的。”
“小姑娘怪可怜的,瞧瞧人家哭的这通让人怜爱,这家人什么来头啊亲侄女也这么狠心。”
“甘老板啊。啧啧,你不知道啊,做污水的,我可听说了,厂子前两年还出过事故,这种连亲兄弟抚恤金都能吞的人品德可真坏。”
“啊这样的人也配住在这里吗?”
众人议论纷纷,佟闻漓撒泼打滚,嚎啕大哭。
佟艳红夫妻俩做点生意开个厂子,这几年行情逐渐下降,住在这里本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为了人脉面子而已。佟闻漓这一闹,这不摆明了打他们两个脸吗?佟艳红站在那儿被那几个小孩子拉扯地下不来台,强撑着在那儿辩解:“那都是误会、误会。”
“你快起来。”佟艳红压着气低声去拉佟闻漓。
佟闻漓改成中文:“抚恤金给不给?”
“大晚上,一家人你就不能好好说?”
“你给不给,你不给,我天天在这儿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