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里此时只站着夏朗一人,正微笑地见证亲人相逢的动人时刻,察觉到陶知意的视线,他抬眸,冲陶知意笑了一下。
“……”
夏朗是北境有名的流动商贩,知晓每一个雪地绿洲的位置,并能捏准哪个地方住着哪个民族的人,然后在合适的时候过去,推销自己的商品。
他手里有六界最大的情报机构清歇处,算是书里的百晓生,但是比起搞情报,他更喜欢利用自己的情报来赚钱,是个爱财如命的商人。
他出现在这里陶知意并不意外,作为唯一一个能自由出入虹族的外族人,夏朗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让虹族相信自己,后续一直在为虹族提供物资,婚庆用品也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
但陶知意没想到,令玄和他会认识,这里书里并没有提到过的内容。
所以令玄说要找的朋友就是他吗?
陶知意左右张望,没能找到那个裹着白袍的身影,便收回了视线。
怀硕在族长住处附近给东霏和东霖安置了一个新的宅院,其中一间是陶知意和东霏的婚房,但在二人正式成亲之前,陶知意会暂住在城主府中。
她隔壁便住着夏朗,陶知意前脚刚到自己的房间,夏朗后脚就跟了上来。
“姑娘,第一次到虹族吧?我看着你像是中原人,想必对虹族这里的用品都不喜欢,我有中原带来的金丝软枕和软被,你要是需要的话,可以便宜卖给你。”
“谢谢,我不需要。”
陶知意看了他一眼,想问问关于令玄的事情,但夏朗心思敏捷,一旦提起,两人的前尘往事都能被他扒的连底裤都不剩。
陶知意抿了下唇,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夏朗打量着她的神色,笑道:“姑娘,你是修仙之人吧?”
陶知意:“?”
夏朗:“虽然你没带佩剑,但总是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想必是个剑修。我就说陶知意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原来是玄天宗那位为民除害的英雄,梨花寨的樊高格便是栽在了你的手里。”
“不敢当。”陶知意不想多聊,借口道,“一路舟车劳顿,我想休息,先生若是无事,改日再聊吧。”
“等一下!”夏朗伸出手阻止她关门,露出一个谄笑,“其实我来找姑娘是有正事的,关于大婚当日的喜服,姑娘是想要现成的还是绣娘手工缝制的?”
“有什么区别吗?”
“现成的是从前别人订了但没要的,我瞧着和姑娘身量差不多,稍微改改就能穿,胜在便宜。手工缝制需要些时间,不过我们和蛛族蚕族都有合作,最多半个月也就能完成了。”
“现成的吧。”
夏朗微愕,道:“你不和新郎官商量一下?这钱是族长来出的,不用姑娘操心。”
“没事,改一改就好。”
陶知意说完,关上了门,留下一脸惊讶的夏朗。
他摸着下巴想了一路,回去见到令玄便道:“真是奇了怪了,这新娘子居然肯穿别人不要的婚服。”
令玄睨他一眼,问:“什么意思?”
“我刚才去问她是要旁人退单的婚服改一改,还是要新的,她居然肯要旧的!”
令玄眉心微蹙:“旧的是旁人穿过的吗?”
“不是,那新娘子没到成婚便和新郎退婚了,说是新郎和她姨家的妹妹好上了,付了钱,衣服没要,我便一直收着了。”
令玄轻笑一下,“那不正好?”
“什么?”夏朗一脸的迷茫,“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那姑娘是谁,是虹族的吧?所以特地要我过来?不然是雪兔族的,看你买了这么多他们的帽子?”
令玄沉默地转过身,收拾床上的一堆杂物。
他是以夏朗助手的身份过来的,那群人并不信任他,愿意放他进来也是看在夏朗的面子上,他只要出去,就会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怀疑的好奇的警惕的……
令玄将一堆衣裳叠好又展开,然后又叠好,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夏朗看着他的动作,惊得合不上嘴巴,“你、你是不是真的受什么刺激了?”
令玄将叠好的衣服放到床边,抬头问他:“人界的婚礼都像虹族那样复杂吗,还要许那种永远一心一意的誓言?”
夏朗一顿,旋即露出八卦的奸笑:“你怎么对这种事情好奇了?真发/春了?”
“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其实呢,虹族的婚礼不算是最复杂的,中原的婚礼才是复杂,各种繁文缛节,又是三书六礼三媒六聘的,许多流程上还有各种需要注意的细节……”
令玄听的认真,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夏朗脑子里闪出一个坏主意,唇角一勾,正色道:“但他们有个规矩。”
“什么规矩?”
“绝对绝对不能和魔族成婚,不然是对列祖列宗的不孝。”
“……”
令玄顿时面如死灰,眼底渗出一丝怒意来。
“什么破规矩!”他一拳将摆好的衣服打乱,愤愤拍桌,“这是你自己定的吧!”
夏朗摸着下巴,笑容玩味:“看来真是个人类。”
“……少来打探我的事情。”
“我上次说的问心蛊,你还有兴趣吗?我这里可是随时都能提供的哦。”
“没兴趣。”
令玄再一次拒绝了他。
陶知意跟着东霏见了几乎整个虹族的人,直到第二日下午才抽出时间来去探查令玄的事情。
自从昨日见过夏朗之后,他便在虹族内部奔波,卖他的各种新奇玩意儿,他带来的那个助手就跟在他身侧,身上罩着白袍。
趁着夏朗在给一群姑娘推销香料,陶知意混进人群中,轻轻扯了下令玄的衣袍,没扯下来。
被惊动的人转过脑袋来,潭水般清澈深邃的眸中带着一丝笑意。
“何事?”他的声音被罩袍阻隔,听起来有些陌生沉闷。
陶知意一时间不确定这是不是令玄了,她顿了顿,道:“我也想看看香料。”
“您请。”令玄侧身让开,让陶知意挤到前面。
“呀,是东霏家的。”
“陶姑娘下午好。”
“怎么没和东霏一起?”
面对她们热情地问候,陶知意轻轻一笑:“他被族长叫走了。”
“族长当真是看中这个侄子。”
“当年族长之位本该是东霏父亲的,这么多年族长一直未曾娶妻,也没有孩子,看样子是想培养东霏做继承人。”
“这样的话,陶姑娘可就是族长夫人了。”
几人向陶知意投来善意的调笑目光,陶知意跟着笑了一下,没有做声。
她将来肯定是要回玄天宗的,东霏似乎也没有长久立在这里的打算,怀硕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几人又闲扯几句,夏朗也加入其中,在陶知意的有意引导下,她们终于将话题集中在令玄身上。
“话说,这位小哥怎么一直挡着脸?难道是奇丑无比吗?”
“瞧他眼睛这么漂亮,应该是奇帅无比吧?”
“说来我们彩红乡许久没有外人了,这次一来就来了两个人,真是稀奇。”
“陶姑娘是东霏的未婚妻,不算外人,倒是这位小哥……总是遮着脸,到让人好奇。”
她们嘴上说着很好奇,眼神中却满是警惕意味。
夏朗道:“我这小兄弟比较羞涩,他其实模样长得不错,几位若是好奇,让他摘下来给各位瞧瞧便是。”
说完,他戳了戳令玄的胳膊。
令玄抬头,对上陶知意紧张又期待的神色,缓缓拉下了帽帘。
“哇——”
“啧……”
短暂两声之后,一群人两眼放光,越开夏朗的香料摊,将令玄团团围住。
“小哥你好,我叫昭芬,十七岁,未婚。”
“小哥多大了?可曾婚配?我家里还有个女儿……”
“小哥怎么一直板着脸,也不笑笑,笑起来多好看。”
令玄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陶知意不可置信的脸上,轻轻勾了下唇角。
师姐。
他用口型道。
陶知意瞳孔骤缩,瞬间落荒而逃。
傍晚,夏朗和令玄回到族长府宅,夏朗不负前几日那般热切,面色沉重地关上门,倚在门框上。
他注视着令玄的背影,轻声问:“你喜欢的女子,不会是东霏的妻子吧?”
“他们还没有成亲。”
这话相当于默认,夏朗顿时急了眼。
“不行啊,你喜欢谁不行,非要喜欢一个虹族人的未婚妻?!你跟我来其实是为了搞砸婚礼的吧?!你这样耽误我赚钱你知道吗?”
“你赚不赚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只是其中之一!”夏朗在门框上狠狠砸了一下,“虹族人重诺,尤其这种婚姻大事,你要是敢把新娘子绑走,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他们了!”
令玄轻嗤一声,“我会怕他们?!”
夏朗气得狂抓头发,“这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把他们整个族都给灭了吧?”
令玄低下头,似乎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和带来的后果,而后很郑重地摇摇头:“不会。”
“她会生气。”
“……”夏朗从门上滑下去,悲催地看着他,“祖宗啊,这生意我不做了,咱们现在就走吧。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虽然是个商人,但我是有原则的。你要是把这桩婚事毁了,我以后都别想和虹族做生意了。”
“……晚了。”令玄说完,转头看向窗户。
原本关闭的窗户出现了一条小缝,紧接着被从外面打开,陶知意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都在呢。”她问候一声,纵身翻了进来。
夏朗直接瘫倒在地,“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陶知意指了下令玄,笑道:“找他说点事,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夏朗欲哭无泪:“我能去哪儿啊我?”
“那你在这儿待着也行。”陶知意说着,边打量屋内的布置,边走向令玄。
同是客人,夏朗的厢房要比她大上一倍不止,两张床,两张衣柜,还有一张美轮美奂的彩绣凤凰屏风。
“啧,这老头怎么还搞区别对待。”陶知意嘟囔一句,站在令玄面前。
“师姐怎么随便闯进别人房间?”
令玄抱着胳膊站在屏风前,背对着光照,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果然是你。”陶知意冲他一笑,抬起手。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令玄的脸上,准确的来说,是小泉的脸上。
夏朗被眼前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饶是八卦如他,也惶恐地转过头去,趴在了门上。
令玄被打得歪头,脸上多了道红印,他唇角的弧度仍然未减,笑吟吟地注视着陶知意。
“师姐在生我的气?”
“何止,想直接杀了你。”陶知意深吸一口气,脸上没了笑容,“你到底骗了我多少次?!”
令玄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吹了吹,笑道:“师姐手疼吗?我的脸好疼。”
他把陶知意的手贴在刚才打出的红印上,“师姐不是很喜欢这张脸吗?怎么舍得打下来?”
“……”
陶知意连做几个深呼吸,依然抑制不住怒意,她手上微微用力,食指和拇指捏住了令玄的脸。
“回答我,你到底骗了我多少次!”
“小泉是我,那个船夫也是我。”
“还有吗?!”陶知意厉声质问。
令玄疼得呲了下牙,道:“第一次和师姐接吻的也是我。那天师姐主动吻我,紧紧地抱着我,我没办法挣脱。”
“闭嘴……”陶知意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她撒开手,追问道,“你在魔界说红真的男宠都被蔺瑶要走了,也是为了骗我?”
“那是实话。而且我也不想让你见到这张脸。”
“那现在怎么又敢用这张脸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想让师姐来找我,像现在这样。”令玄看着陶知意背在身后的双手,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落下去,“师姐,别和东霏成亲。假的也不行。”
他其实都知道,知道陶知意不喜欢东霏,知道他二人的订婚是假的,是陶知意为了自己的计划利用了东霏那个可怜的男人。
可当他看见东霏和陶知意并肩在街上,一起挑选东西,陶知意拿着帽子给他比量,脸上带着笑,像真正的夫妻一样。
令玄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克制,才没有直接杀死东霏。
如果他死了,陶知意的计划也就完不成了。
陶知意会生气,会怨他,会不理他,所以他忍住了。
忍住了动作,却忍不住去回想,两人在一起的每一幕,想象着站在陶知意身边的人是自己,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再一看到回忆中东霏的脸,令玄眼中便杀意弥漫。
辛苦的忍耐在看到二人手牵手许下诺言之时彻底成为徒劳,陶知意的“我也是”在他耳中反复无数遍,险些激的他失控。
那一瞬间,他想要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
但他又忍住了。
他以前从不这样的,从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一件事情上多次退让,是头一遭。
那些积攒的阴暗心思被压在内心深海中,暗潮汹涌,每日每刻都在刺激他的神经。
令玄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崩溃的边缘了。
是陶知意把他变成这样的,所以陶知意得对他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