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已经褪去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矜贵。
“你想入伙,现在还来得及。”肖何点了根烟,夹在指间。
纪郢洲了然:“要上市了?”
肖何没回答,但答案很明显。之后数年,他的名字不断出现在财经头条。
明德更新了荣誉校友榜,想邀请肖何出席校庆。
那时,距离高中毕业已经过去七年。
就像纪郢洲说的,人生如此漫长,时间能够抚平一切,中学时代的短暂回忆,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肖何最终没有去,不记得什么原因,好像临时有紧急会议。纪郢洲带回一本纪念册,随手扔在他的办公桌上。
处理完文件,已经很晚。他靠着椅背发呆,忽然看向那本册子。
人没到,但捐了楼,肖何的大名挂在第一页。他略过满篇赞扬,手指下意识往后翻。
一页又一页,终于停下。
这部分的校友是除了企业家外各行各业的精英。
电话突然响起,是秘书汇报紧急事情。
他随手放下册子,起身离开。
风从窗外吹来,恰好将册子掀开一页。校友似乎没有近照,书页印着学生时代的证件照,少女唇角紧抿,安静地看着镜头。旁边同样是满篇履历,介绍她的成就。
清大毕业后赴美深造,师承物理学最前沿领域的导师,结合当年的状元光环,她是明德这几年来最拿得出手的学术型校友。
月光照在书册上,直到白天来临,秘书进来收拾文件,顺手将册子合拢放进书架,此后没有人再打开过它。
日子像流水般悄然逝去,办公楼外的白杨从小树枝长成参天大树,对面的写字楼换了好几次招牌,股市涨涨跌跌,财经新闻十年如一日播放着无聊的专家解读。
世界就在每一天的微小变化里日新月异,最终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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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市机场,显眼的粉红色宝马mini隔着老远开双闪。
顶着一头橘色齐耳短发,田桐对着后视镜自我欣赏,对着电话说:“一会儿你就能见到我的新发型了。”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的笑声,声音温柔,“好的,期待你的亮相。接到人了吗?”
田桐:“没呢,她的航班好像晚点了。”
“如果太晚,我就点外送吧,你把想吃的菜发给我。”男人很周到,“她舟车劳顿,你也辛苦,直接回来休息。”
田桐对着阳光欣赏无名指的钻石戒指,“嗯,我一会儿问问她。”
说话间,又一波旅客出来。
田桐在人群里搜索,自动寻找最闪亮的那位,几番查找,视线终于锁定前方的身影。
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咖色风衣随意敞开。一起出舱的老外追上来问路,学生时代生人勿进的人,似乎被岁月赋予几分柔和。简单回答两句,她才继续向前走。
“华棂!”田桐高兴地飞奔过去,跟人抱了个满怀。
华棂回抱,空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脑袋:“好久不见。”
离得近,田桐才明白什么叫时光厚待美人。褪去学生气的华棂越发美艳,好在天生冷淡的气场压住了外貌的浓墨重彩。
上车后,田桐摇头感叹:“不是说学术圈多秃头吗?你学这么多年,头发居然还很茂密!”
不等华棂回答,她继续说:“说起秃头,天呐你是不知道!上回高中同学聚会,咱们班里的好几个男同学发福了,那啤酒肚大秃头的,哪里还有毕业照上的样子哦!真是岁月不饶人,一晃都毕业十年了。”
“哦对,跟你说不着,你一次同学聚会都没去过,我估计你都不记得人家是谁。”田桐哈哈笑,见华棂在看窗外,又说,“怎么啦?回到祖国大地感慨万分?”
华棂看着窗外,轻笑:“是挺感慨。”
田桐:“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接机前,田桐就得知消息,华棂受聘京市高校当助理教授。
华棂垂眸:“现在还说不准,那边研究室还有些课题没结束。”
“嗯,学校有住处吗?要是没安排你就先住我那。”
华棂:“有。”
田桐瞪大眼睛:“京市寸土寸金,学校这么大方?”
华棂笑了一声,没有细说。
但田桐大概猜得到,作为引进人才,华棂大概享有更为优渥的条件。
田桐算是唯一清楚华棂这些年动向的人,如果不选择回国,她在国外顶尖高校也能有一席之地,甚至报酬更为可观。最前沿的物理学门槛太高,田桐不太懂她到底在研究什么,只知道好友在那个圈子算是很被重视的新秀。
六年前,华棂本科毕业,而后赴美硕博连读,她的导师是提出高维宇宙概念的第一人,对理科头疼如田桐都听过这位教授的大名,所以她对华棂的研究方向有个粗浅的定论——不食人间烟火。
研究理论物理的大多有些不接地气,田桐却觉得,华棂的变化正相反。
粉红色宝马行驶在马路上,很是显眼。
华棂的目光落在田桐的橘色脑袋上,“你的叛逆期似乎来得有点晚。”
“什么啊!”田桐哈哈笑:“我也不想的,但是我们娱乐圈就得这样,头发越怪,赚得越快!”
田桐毕业后从事传媒行业,从底层一路做起,最近好不容易被委以重任,要独立制作一档恋爱综艺。从知道消息前的两个月,她就已经开始筹备项目,现在更是从头到脚把自己往娱乐圈女魔头方向倒腾。
华棂对不理解的事物不予置评,视线转向她闪耀的钻戒,眉头微皱:“我记得三个月前你还在相亲,现在是?”
“当然是订婚啦!”田桐看向自己的戒指,趁着红灯的时候举起来展示,“从相亲到订婚,正好三个月!”
华棂沉默两秒:“对方人品怎么样?”
田桐刚想说话,突然想到什么,脸色顿时腼腆:“那个,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我本来想跟你说的,但是你太忙了嘛,我就忘记了。”
华棂敏锐察觉不对:“我认识的?”
田桐思索片刻:“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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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马停在高档小区车库。
电梯里,田桐神秘兮兮:“你先猜猜他是谁。”
“……”华棂:“不想猜。”
田桐晃着她的胳膊:“啊,你猜一下嘛,我当时跟他相亲的时候都惊讶死了!高中时期大男神诶!你肯定也会惊讶的,我都搞不懂他怎么也被家里人押去相亲的……”
被吵得受不了,华棂提炼出关键信息,缓缓皱眉。
名字还没说出口,电梯门开,男人已经等在门外,帮她们拿好拖鞋。
“好久不见,华棂。”纪郢洲微笑打招呼。
华棂停顿两秒,“好久不见。”
纪郢洲顺手接过田桐手上的购物袋,“先吃饭吧,吃完可以先休息一下,你这么久没回国,让桐桐带你去逛逛。”
当着好友的面,田桐不好意思太亲昵,特意挨着华棂坐,嘀咕道:“放心吧,我知道你不爱逛街,尽管睡觉去,一会儿我把他轰走。”
纪郢洲眼带笑意,“说我什么呢?”
田桐:“说你帅,做饭又好吃。”
“嗯,谢谢,但这是点的外卖。”
田桐从善如流:“点外卖也这么会点。”
纪郢洲摇头失笑。
他向来不会让客人冷场,目光一转,像随意拉开话题问:“华棂这次回来多久?”
华棂眸光微顿,“说不好。”
“挺多高中同学都在京市,正好后天霖子组了个校友局。”纪郢洲顿了顿,看向田桐,“你不是不想跟我去吗?正好华棂来了,你有伴。”
田桐犹豫两秒,尚未开口,就听华棂淡声道:“抱歉,我就不去了,后天我要回z市一趟。”
纪郢洲眸光一转,微笑:“没关系。”
第43章 重逢
清明节, z市下起小雨。
去墓园的路上,华棂买了束花。
“这些年,我挺好的。”她平静地看着墓碑, “学了很多东西, 明白很多道理,以前执着的现在都释怀了。”
譬如高维度空间是否存在,“魂灵”也许并不只是传说, 人类能够穿梭时空等等……因为失去亲人而产生的执念幻想,最终化为实验室里的冰冷公式。以目前的科技水平, 还无法证实那些超前的假设, 但物理学的意义就在于跨越时代的鸿沟, 不断探索宇宙的边界。
十年里,她已经接触到这个时代最前沿的思想。
无数个泡在实验室的夜晚,她和遥远的宇宙对望,那些年少的执着渐渐平息。也许吧,未来数百年或数千年后,人类能够穿梭时空改变过去,逝去的亲人可以复活, 后悔的事情可以挽回, 人们的遗憾会越来越少。
“导师告诉我一句话,挺有意思的。”她唇角微勾, 看着墓碑照片上的女人, “望在未来, 活在当下。”
“她说搞理论物理的容易精神压抑。一头扎进宏观的世界出不来。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锚点。”她想了想, “刚开始那两年, 我也有点这样,所以把小姨接过去了。”
“国外生活还行, 就是饭难吃。”
“小姨恢复得很好,等我安顿好,接她回来看你。”
“放心吧,我过得还不错,接下来也会好好生活。”
伸手擦掉墓碑的水渍,她沉默很久,“只是有点想你。”
照片上的女人笑容灿烂,目光温柔,好像听见了她的话。
在墓园待了一天,出去的时候,有辆银灰色越野开过,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华棂脚上的白鞋。
她眉头微皱,没走多远,就看见墓园门口堵了很多车。
工作人员拿着录音喇叭循环播放公告,原来是前方道路因为山体滑坡,暂时封路。今天往这个方向走的人都要滞留。
墓园管理者劝说私家车不要堵路,人群里牢骚不断,有情绪激动的开始发生口角。突然,银灰色越野引擎轰鸣,众人被吓一跳,安静瞬间,越野车当先让开路。
看见男人从驾驶座出来,华棂目光微怔,视线停留的片刻,对方似有所感,同时回头。
天色渐晚,光线并不明亮。彼此之间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其实无法看清眼神的变化。
电影里的慢镜头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实际上,他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旋即挪开视线,悄无痕迹。
毛毛细雨落在皮肤上,凉意渗透肌肤,华棂低垂眼眸,转身走进凉亭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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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z市,除了扫墓以外,华棂还要参加胡晋东的婚礼。
四年前,天水巷大哥大终于遇见对的人,但因为宝宝来得太快,新娘不得不推迟婚礼,一推推得儿子都两岁了。新娘是外地人,家里情况不大好,没有长辈亲朋照拂。华棂送完红包就要走,却被新娘央求留下来当伴娘。
婚礼头天,新郎新娘忙得团团转,带孩子的任务就交给华棂。
超市里,华棂问:“你爸妈为什么觉得我会有带孩子的经验?”
乐乐坐在购物车里,目不转睛看着花花绿绿的零食。
“乐乐爱吃!”
华棂:“嗯。”
“这个也爱!”
“嗯。”
……
所有要求得到满足,乐乐小朋友陷入前所未有的惊喜,他试探着指向硕大的零食礼包,“这个呢?”
华棂:“如果塞下它,你就得下车了。”
乐乐撒娇:“阿姨。”
“……”华棂不为所动,“所以你想走路?”
乐乐眼珠子一转,想起以前哄妈妈的办法,揪着华棂衣摆晃了晃,“妈妈,你最好了!”
华棂:“?”
还没来得及纠正这孩子随便认妈的毛病,下一刻,她抬头的瞬间,猝不及防看见熟悉的人。
z市并不小,缘分未到的时候,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但是当概率降临时,分开十年的人却能在短短几天里相遇两次。
这次是迎面遇上,甚至无法像那天晚上一样,彼此视线交错,假装没看见。
是肖何先开的口,“好久不见。”
华棂微怔,“嗯,好久不见。”
和年少不同的是,成年人的默契在于,无论心里多么暗潮汹涌,无论记忆里烙印的疤痕多么深刻难忘,再见面时,也可以维持基本的礼貌和体面。
偶尔曾梦见过重逢,难堪的,悲伤的,开心的……总之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平淡得像一对真正没有交集的高中校友。
肖何:“回来多久了?”
华棂:“没几天。”
肖何:“这是留在国内了?”
华棂停顿两秒:“算是吧。”
彼此陷入沉默,男人的视线落在乐乐身上,轻笑一声,“你进度挺快,孩子几岁了?”
乐乐抢着竖起两根手指:“叔叔我两岁了!”
肖何垂眸看了孩子很久。
他很高,黑色长风衣穿在身上像模特,低头看人时显得压迫十足。十年时间足够让少年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成年男人,他眼神并没有多么凶,只是不笑的时候无端令人生畏。
小孩生性敏锐,他知道眼前的叔叔不喜欢自己,扭头抱住华棂,小声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