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殷自打醒来一直郁郁,此时云开雾散,油然便生出振奋来,“睡不着,肚饿。”
丁灵又被逗乐,直笑得发抖,“如此,老祖宗且等着,小女这便给您寻吃的去。”便走出去。走出快半里地总算瞧见阮继善,“你们当的什么差,让你们老祖宗在里头挨饿?”
第38章 拜帖
阮继善立刻叫冤, “这话怎么说——莫说饭食,汤粥小食送了八百回,爷爷一眼都不肯赏么。”
“现去做,赶紧送来。”丁灵要走, 又站住, “千岁府如此阔大,住哪里不好, 为什么在这个枫林子里?不行, 这地方太荒僻了,万一来个刺客,如何应付?”
阮继善愣住, “什么刺客能混到我们府上?”
丁灵一滞,“那也不该大意。”
“姑娘放心,爷爷平常不住这里。”阮继善想一想, “枫林那刚建起来,爷爷许是图新鲜,过一段腻了, 必定是要搬走的。”便告辞安排饭食。
丁灵回去。
阮殷坐得笔直, 望眼欲穿地盯住门, 看见丁灵进来便探身叫她, “丁灵。”
丁灵被他的殷切模样逗乐,“怎么了?”
“怎么这么久?”
“你这地方跟野地一样,走出去一里地才寻见人。”丁灵道, “住这里有什么讲究?”
“没有,我喜欢。”阮殷拍拍榻沿, 示意丁灵坐过来,“我让他们建的屋子, 像不像西冷河?”
丁灵走过来坐下,趁便把坠下来的锦被拉高裹着他,“西冷河……你是说雷公镇?”
“嗯。”阮殷小半边下巴被她掩在锦被里,等挣脱出来才道,“我很喜欢雷公镇。”
丁灵忍不住逗他,“闹疫病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阮殷正在低头整理锦被,闻言凝在当场,久久道,“你不要问我这个。”
丁灵其实已经察觉自己唐突,说完自己正后悔,听到这话倒固执起来,“为什么不能?”
“我是个阉人。”阮殷垂着头,指尖没有意识地划拉着锦被万字织绣,“我不能。”男人黑长的发垂着,面容便尽数掩在阴影里——分明置身锦绣,却像禁锢在囚笼深处。
丁灵心中不快,咬牙冷笑,看对方是个病人,勉强忍耐。
二人正僵持,门外两声轻叩。阮殷隐秘地松一口气,“进来。”
木门从外打开,阮继善一手提着个食篮,一手提着个炭炉进来。丁灵走去接过食篮。阮继善布置了炭炉,要献殷勤时才见阮殷坐着,心灰意冷的模样,不敢触霉头,便道,“爷爷慢用。”走两步又献殷勤,“姑娘也慢tຊ用。”
丁灵忍住气,“用饭吧。”
阮殷掀被下床,踩着木屐走到案边。因为他还在病中,厨房备的是清淡的八宝菜肉炖热锅子,配的白玉粳米饭。
阮殷坐下,半日不见丁灵,回头见她仍旧立在原处,紧张道,“你……用一些?”
“不吃。”丁灵生硬道,“吃过了。”
阮殷一滞。
丁灵看着他目中光亮如萤火熄灭,总算记起“不许再刺激他”的医嘱,“我在山上同阿奶吃过了。”
阮殷“哦”一声,默默吃饭。丁灵站着,视野中男人背影消瘦伶仃,印象中笔挺的肩背垮着,垂头丧气的模样。丁灵纠结半日,终于拾起大氅,走过去搭在男人肩上。
阮殷猛抬头,便见丁灵停在自己身前半尺处,慢慢理平大氅乌黑的风毛。他吃饭时不肯说话,强抑酸楚,捏着箸扒拉米粒。
丁灵在旁坐下,在他只顾扒饭,拾箸给他布菜。阮殷无声地说“谢谢”,三两口吃完,自己漱口,拿帕子擦拭。
丁灵一眼认出那是雷公镇自己落在他那里的那块,都洗得旧了——至今仍被他贴身携带。
阮殷仔细把帕子折好,仍旧塞回袖中,强笑道,“我吃饱了。”
丁灵目光扫过没怎么动的饭食,“吃这么少,一忽儿他们送小食,你要吃。”
“嗯。”阮殷沉默片刻,“丁灵,你为什么回中京?发生什么事?”
“是有一些事,但不打紧。”丁灵一语带过,“因为阿奶要我回来过年。”
阮殷道,“我以为你会留在南并州。”又问,“那你过完年就会回去吗?”
丁灵看他恹恹的,已经冲到口边的“又关你什么事”强行咽下,“你脸色很不好,去睡一会儿。”
阮殷摇头,“我很好。”
丁灵看着他眼皮涩滞神情恍惚的模样,默默叹一口气,伸手贴在他额上,“这么烫……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阮殷只觉额上凉沁沁的,视野中是她柔和的一双眼,情不自禁叫她,“丁灵。”
丁灵道,“我既然回来了,便不会再走。我会……会常来看你。”
阮殷双目一亮,“当真?”
“是。”丁灵点头,“苦水胡同李宅,我识得道路。”拉他起来,“去躺着。”
阮殷由她拖着回去,躺回枕上时才知倦意入骨,却舍不得睡过去,强撑住眼皮看着她,“那你以后……不能不理我。”
“不会。”丁灵应一声,后知后觉道,“我什么时候不理你?”
“我写的帖子都不回——不是不理我,那是什么?”
丁灵一滞,“什么帖子?”
阮殷见她不似作假,便知自己的帖子她当真没有看到,疼训君羊爸八三铃企七五弎陆日更完结文还有开车小视频并不是冷落自己。心里久悬的一块石头落地,倦意便如潮水上涌,再不能支撑,“你要来看我……我不能去找你,我去了,你就是阉党……”最后两个字还含在口中便睡过去。
阉党?阉党!
他知道阉党难以善终?
丁灵惊疑不定地看着昏睡的男人,越发笃定了自己早前的判断——自己这个女君和丁府各种事体,明面上看举荐人是赵砚,但后头的推手一定是阮殷。赵砚同阮殷势同水火,多半是做给旁人看的,这一阉一相之间应不似传言所说。
阮殷昏昏睡着,渐渐不安起来,头颅转动,辗转挣扎。丁灵立在榻边沉默地看着他——这人仿佛稍有情绪激荡便会引发高热,为什么?
阮殷面容焦灼,痛苦地叫,“……出去。”手臂起舞,往虚空中不住推拒,“都出去——”
丁灵握住男人发烫的双手,感觉掌下身体紧绷到极致,便倾身坐下,将他拢入怀中,指腹从男人滚烫的额上捋过,“别怕。”
男人贴着她,便安静一些,双唇翕动,“……丁灵。”
“是我。”
“……你别走。”
“我在这。”丁灵道,“不会走的。”
男人慢慢眉目舒展,又复归安静。丁灵在旁守着,直等到热度尽数下来才出去,便去寻容玖。
容玖摇头,“我虽然是初入中京,却看过千岁的病案。千岁自幼习武,不常生病,昨日的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应是第一次。眼下虽不知根源,但是你要——”
“什么?”
“你要小心说话。我看千岁对你……”容玖强忍尴尬,“不同寻常。”他自己尴尬半日,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你不要装傻,我不信你一无所觉。”
“我知道啊。”丁灵道,“怎么了?”
容玖万没想到她比自己还理直气壮十倍,结巴起来,“你这人——”
“我怎么?”丁灵道,“便是千岁待我不同寻常,也是人之常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你干嘛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没有女儿家娇羞,倒似山间盗匪粗鲁。容玖指着她,“你简直不可理喻!”一甩袖子走了。
丁灵远远叫一声“你赶紧想法子”,仍从苦水胡同李宅出去回自己家。进门便问青葱,“各府上送的拜帖都收着吗?”
青葱一滞,“姑娘让扔——”
“扔了?”
“姑娘让扔了,奴婢没敢。”青葱道,“怎么了?”
丁灵道,“都拿来我看。命人煮热热的茶,送到我屋子里头。”走两步又回头,“以后拜帖都不许扔,每一帖我都要亲自看过。”
回到自己住处换过衣裳,侍人送茶进来煮。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青葱才抱着半人高一撂帖子进来,“叫我好一顿找——姑娘今日高兴,倒要看这些?”
“放着我看。”丁灵道,“你们忙你们的。”
青葱道,“李编修又来了。”
“不是说了这厮过来,不要回禀?”
青葱一滞,“姑娘不是刚才说,拜帖不许扔——”
丁灵被她反将一军,倒乐了,“罢了,让他进来。省得日日在我门上转悠,倒坏我名声。”便一本一本翻着看拜帖,足足翻了二十七八本,总算翻到了,浅绯色绢质帖子,印着深绯色枫红图样,没有落款,没有名姓——难怪被下人们扔往一边。
丁灵拿在手中把玩半日才解开漆印。青葱在帘外道,“李编修来了。”
丁灵便放下,“请进来。”自己站起来。
李东陆跟着青葱低头入内,便见窗边立着个穿着鹅黄纱衫的妙龄少女,夕阳日色中鬓发乌黑,肤白如雪,一双眼睛乌黑明亮,顾盼间灵气四溢,浑似雪地灵狐,无辜又狡黠,叫人移不开眼——
竟是丁南嘉。女别三日,难以相认。
李东陆一揖到地,“南嘉小姐。”
“女子闺名不便相称。”丁灵道,“李编修应叫我——丁小姐。”便命青葱,“倒茶。”
“不必。”李东陆道,“下人暂避。”
丁灵便不吭声。
李东陆道,“某有要务,只能同小姐一人言语。”
“那你出去站一站。”丁灵道,“就在门上,不许走远。”
李东陆忍气吞声,等青葱出去才道,“小姐为何与某如此见外?”
“李编修说笑。”丁灵道,“你我男女有别,见外才是正经礼数。”俯身拾杯,倒一盏热茶,放在李东陆身前,“李编修请吃茶。”自己仍然看帖子。
李东陆听说丁南嘉回京,早打算一击即中,谁知没等来丁南嘉纠缠,自己的拜帖还如石沉大海,好不容易见到人,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暗暗咬牙,下一剂猛料,“某今日来拜,是为小姐。”
“哦?”丁灵漫不经心道,“怎么说?”
“赵相为小姐拟栎阳君封号,小姐可知如何变作陆阳君?”
“不知。”丁灵头都没抬一下,“李编修竟然知晓?”
“是。”李东陆点头,“此事说到头,还是阉党为祸,小姐宽心,我有法子。”
丁灵盯着帖子上工工整整数行小楷——吾乡陆阳,有泉之城,山陵独温,四序有花长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费好大劲才强忍着没笑出声,“有什么法子?”
第39章 好看
李东陆道, “人总有忌讳处,若能寻着阉党七寸之处,痛打之,他们有所顾忌, 自然由我差遣。”他说到兴致浓郁处挥展衣袖向前倾身, 正待施展论述,便见对面丁灵捧着本帖子左右看, 心满意足的模样, 后来竟要咬住下唇才能克制笑意。心中生疑,“丁小姐?”
丁灵抬头,“什么?”
李东陆指一指她手中的帖子, “何人所拜,让丁小姐高兴成这样?”
“没有。”丁灵合上帖子塞入袖中,“你说什么?”
李东陆没了兴致, “总之小姐要知道,封君tຊ的事背后有人使坏,待我等寻到阉党为祸之证, 必定帮小姐讨回公道。”
丁灵一句“我的事与你无关”到口边又咽下——这么大条肥鱼送上门, 不利用岂不是犯傻了?便道, “依李大人, 这事当是何人作怪?”
李东陆进门到现在,第一次被她正眼看着,难免振奋, “不论是谁,能与赵相的意思的意思相悖, 必是求了老祖宗。”
丁灵盯着她,求知若渴的模样。
李东陆被她黑漆漆一双眼盯得心跳如鼓, 只觉自己瞬间蹿出三丈,高大威猛起来,大开大合分析,“推论缘由,应当有二种可能。其一,老祖宗抱病,心绪不佳,偏要给赵相使些绊子;其二,有人寻府上麻烦。”
丁灵恍然大悟,“竟是这么个理。我的封号事小,阿兄闭门思过事大,不知是谁寻我家麻烦?当如何解开此等祸事?”
“小姐不用担心。”李东陆道,“不论是谁,既然能走通老祖宗路途,必是阉党一流。不论小姐的事还是令兄的事,只要阉党势弱便能复归正途。”
丁灵仍旧望住他。
李东陆道,“阉党行事乖张,这些年屡屡被弹劾,又屡屡无恙,惯得他们有恃无恐,竟做下如此大事——”他说到这里总算清醒一些,“小姐不必打听,很快有消息。”
丁灵大失所望,“不能说?”
“不是。”李东陆忙道,“许多底里我也不知,等我知晓清白,再同小姐说。”
丁灵道,“我等着李大人。”便站起来,“晚了,我还要去悬山寺给阿奶送衣裳,不留李大人。”
李东陆依依不舍起身,“明日奉公往京畿,回京再来寻小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