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不答,“不送,期盼李大人好信儿。”
站着目送李东陆出去,不一时青葱走进来,“姑娘为何同姓李的说半日话,难道又看他顺眼了?”
“再胡说打嘴。”丁灵道,“原想打听些事,这厮嘴倒紧得很,且留着,慢慢周旋。”按李东陆的说法,清流在对付阮殷,而且寻到了把柄——先拢着李东陆,探着消息。
丁灵拿定主意,“我要出去。”
青葱只能伺候换衣裳,“天都黑了,怎的又要出去?”又给她穿上大氅。
“你懂什么,天黑正是出去的好时候。”丁灵仍旧穿男式衣裳,“不许同旁人说,阿兄若问,就说我不舒服,早早歇着了。”一溜烟跑走。
往天工阁走一回看过进度,又往甜酒铺子买一罐甜酒麻绳串着,提着往苦水胡同去。李府守门管事甚至还是她出来时那个,悄无声息给她开门。
丁灵沿着夹道入千岁府,阮继余兄弟二人都不在,只一个小内监迎着。丁灵问,“老祖宗可在家?”
“在。”小太监道,“同太后说话呢。”
丁灵一滞,“太后来了?”
“是。”小太监看出她想什么,“姑娘进去无妨,老祖宗在前头见太后,不会过来,晚间回来也不会带客人。”
“前头?”
“是。”小太监道,“以曲水回廊为界,前头千岁府,后头靠苦水胡同李府——后头只有我们几个,寻常人不叫进的。”
“难怪。”丁灵点头,“我去等着。”自己轻车熟路去矮枫林溪边木屋。
屋子里没有人,静悄悄的,好在有地龙烧得暖,不然这种天气都坐不住。丁灵点一支油烛照着看屋中光景,这地方应是不叫人进的,连屋子都没有下人来收拾,榻上被褥凌乱也就罢了,榻边还散着两只木屐。丁灵走过去理好被褥,又把木屐归置整齐。
走到案边。案上扔着凌乱的文书,那只“奉天法祖”红印就那么撂在案上。丁灵一本一本理整齐,便见乱糟糟的文书堆里突兀地露着一只浅绯色的帖子。丁灵心跳瞬间快了一拍,抽出来,屏息半日才打开,仍是熟悉的工工整整的小楷,只有两个字——
换我。
丁灵大惑不解,拿在手中左右看半日,不懂什么意思。她舍不得放回去,便塞在自己怀里。谁知这种样式的帖子越收越多,足足收出来七八本,越到前头的本子上的字越多,字迹越不受控制,足见写字之人心绪之乱。等丁灵搜到第一本终于知道他要写的是什么——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丁灵指尖从每一个混乱的笔峰上捋过去,一点一点地,感受阮殷写下这行字时的思念,酸楚,焦灼,和无可奈何。“换我心,为你心。”她极轻声回应,“……始知相忆深。”
油烛只剩极短一段,很快熄了。丁灵也不去点,她就那么坐着,陷在名叫阮殷的执着里,她没有言语,不想移动——除了阮殷这个人,没有什么能让她动作。
不知多久过去,木门终于从外打开。丁灵久置黑暗便耳聪目明。她看着阮殷走进来,极浅的月色给他勾出一轮淡白的光晕。男人少见地束了发,脖颈线条如鹤优雅,肩线平整,身形秀长——仍是看一眼便能让人沉溺的动人模样。
阮殷应不知有人,他仿佛疲累不堪,拖着步子慢吞吞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脱衣裳。丁灵眼看着他一脚踢去靴子,扔了大氅,扯去束带,外袍甩在一旁,不过七八步的距离,锦绣衣袍掷了满地。
丁灵原想叫他,见他这潦草形状只觉好笑,便不动,看他何时发现自己。
阮殷低着头一无所觉,走到榻边时只剩一件松松垮垮的中单。他定定地站着,便赤着足踩上脚踏,筋疲力竭把自己掷在枕褥中,不动了。
睡着了?
丁灵尴尬起来,正打算点灯。黑暗中极轻一声呜咽,丁灵听在耳中,瞬间仿佛遍身血液都凝固。枕褥窸窣有声,借着浅而淡的月色,丁灵看着男人慢慢将身体收紧,慢慢勾着头,前额抵在屈起的膝上。
他蜷在那里,像一只负伤的兽。细碎的呜咽间断逸出,每一声都短而促,像是怕人听见。若不是丁灵亲眼看见,便要以为这是静夜里漫不经心的一点碎响。
他在哭,又或许是痛呼——不论哪一种,他都泥足于极致的痛苦中。难怪这个“后头”从来不许外人进来。而他应也想不到自己今夜会来。
丁灵坐着,无声地听——不能现身,她现在现身,跟杀他有什么区别?
许久之后,男人终于坐起来。他从怀中取出那方旧帕,郑重地展开,郑重地擦拭,又郑重地收回心口处。站起来,绕到床榻后。
不间断的水响,又是衣料窸窣。丁灵哧一声点燃油烛,床后声音瞬间消失。阮殷厉声喝问,“什么人?”
丁灵握着油烛走过去,含笑探头,“是我——还有谁会半夜来此么?”
阮殷面上湿漉漉的,应是刚撩过水,亵裤堆在地上,阔大的中单下修长白皙的腿隐约可见。男人遍身凌厉的煞气还未散去,却是这般不像样的装扮,便难得地显出滑稽来。
丁灵忍不住笑,“给老祖宗请安。”
阮殷目中透着难以置信的迷茫和兵荒马乱的失措,情不自禁退一步,脊背抵在木架上,“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么一动,白得晃眼的一双腿更多地暴露出来。男人紧张至极,趾甲紧缩,用力到发白,死死扣在清亮的砖地上。丁灵看一眼便移开,“我来看你——怎么,不能来?”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阮殷百倍慌乱起来,隐秘地庆幸刚净过面,“你什……什么时候来的?”
丁灵直视他惊措的双眼,“刚刚。”目光从男人滴着水的发梢移向修长的脖颈,停在赤着的水淋淋的一双足上,“你在洗浴?”
“不……啊,是,我只是擦一擦。”阮殷抖着手,扯过搭着的外裳遮挡身体,“丁灵,你先去外头。”
丁灵点头,“你洗完出来——我带了好吃的。”便掌着灯走了。点起小泥炉,蒙上铁丝网子,打开带来的甜酒。小太监早前送过腌好的鹿肉,丁灵用竹夹拣了,铺在网子上烤。
香味弥漫出来的时候,阮殷终于出来。他换过了衣裳,随便搭着身天青色野袍,修长的脖颈白得耀眼。他应是极其精细地洗过,透着湿润的水汽。
丁灵看一眼,“真好看。”
阮殷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什么好看?”
“你。”
阮殷一滞,瞬间觉得自己好似上了蒸笼,七窍都在冒着滚烫的热气,一时连手足tຊ都不属于自己,不知该往哪里摆。
丁灵望着他笑,“以前有人说过么?”
第40章 第二次
阮殷一滞, “没有。”他冷静一些,慢慢走近。丁灵随手拖一条杌子放在自己身旁,阮殷停在她身边,慢慢坐下。
“怎么会呢?”丁灵侧首看他, “你这么好看, 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夸,定是在哄我。”
阮殷道, “我倒觉得——是你在哄我。”
“那便是你们那民风别致。”丁灵笑道, “见着好看的哥儿竟能忍着不夸奖。”
阮殷是带着没顶的绝望回来的,他在崩溃和倒塌的边缘纠缠许久才能勉力支撑,可现在挨着她坐着, 竟又生出微弱而隐秘的欢喜,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仍是值得依恋的,“不是。他们也夸的——无骞从小被夸到大。”
丁灵点头, 只能说阮殷时运不济,身边还有一个相貌惊为天人的阮无骞,“是他们没有眼光, 我觉得你更好看。”丁灵倒两盏甜酒, 分一杯给他, “来陪我吃一杯。”
阮殷握着, 同她碰一下便一仰而尽,忍不住摇头,“这么甜……”起身往隔间去, 回来时一手提着一只青花瓷坛。另外取一只杯,倒满了, “甜酒归你,这个是我的。”
“什么酒?”
“欢喜州千夜白, 这个窖藏已经超过三十年,烈而绵,来陪我一醉解千愁。”
丁灵纠正,“是你陪我。”
阮殷无声地笑,自己倒酒自己吃,片刻三杯烈酒落肚。丁灵道,“慢点,有鹿肉。”
阮殷问,“丁灵,你今晚怎么会来?”
“你要不要猜上一猜?”
阮殷皱眉,“猜?”
“是。”丁灵含笑道,“你猜猜我为什么会来?”
阮殷无声地倒着酒,一杯接一杯往口里倒。许久才道,“你回去看到我的帖子了。”
丁灵没想到这个人如通鬼神,便耍起赖来,“不对。”
“不对吗?”阮殷一滞,又饮一杯,“那我认输,你告诉我吧。”
丁灵看着他大开大阖吃酒,把烤熟的肉拣出来,放在盘子上给他。阮殷没有胃口,坐着不动。丁灵盯住他,阮殷偃旗息鼓,默默拾箸夹肉塞入口中,食不知味吃了。
阮殷道,“你莫哄我,你定是看到帖子,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见她面露不解,提示道,“陆阳。”
丁灵点头,“外人都说老祖宗出身河间,原来你竟是陆阳人。你为什么不解释?”
“他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为什么要解释?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随波逐流的东西,我管他们怎么想?”阮殷极轻蔑地笑一声,“我现时告诉他们,我其实与河间无关,我是陆阳人,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只会奔走相告,那个太监又在耍什么花样?”
丁灵看着他,阮殷应是有了酒意,高谈阔论起来,说到兴起处,又是数杯落肚。比起方才蜷缩着哭泣的模样,眼前被酒意浸染的阮殷总算有了生气——丁灵熄了劝他的心思,主动给他杯中倒酒。
“……多谢。”阮殷道,握着杯子仰首饮尽。他饮酒的样子极洒脱,白皙修长脖颈被酒气熏出薄薄一层粉色,随着动作拉出的弧线细致而漂亮。
丁灵看得心动,隐秘地低头,“我回去翻了一个时辰才找到你的帖子,哪里有你这么写帖子的,什么都没有。”
“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写。”阮殷身子微倾,懒洋洋地伏在案上,一只手撑住下巴,痴痴地望住她,“阮殷这两个字是被人唾弃的,阉党也是,你都不能沾——你沾了,你也要被人唾弃。”
丁灵翻动鹿肉的动作停住,许久才又动起来,“你不要说这种话。”
阮殷不答,抖着手倒满酒,握着杯子倒入口中。他抖得厉害,酒液洒出来,打湿了白皙的脖颈。他根本不擦拭,“为什么不能说?便不说,也是这样。”
男人看上去快要碎了,像承受了千钧巨压的薄胎细瓷,哪怕再多添一尾飞絮的力量都会让他碎作一地,变成齑粉,再不能聚拢。
丁灵看着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用力握住男人手臂,将他拉入怀中,另一只手绕过肩背,将他完全拢住。
阮殷吃了太多极烈的酒,浑身烫得厉害。他被丁灵拉扯间视野摇晃,便以为自己陷在大醉中,便凝固不动——不敢醒来。
丁灵贴着他,“这些话我听了很难过,你不要说。”
阮殷如梦初醒,抬手按住丁灵肩际,挣扎起来。丁灵用力抱住他,“你不要动。”她说,“不论阉党还是阮殷,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阮殷不住推拒的手停下来,他坐着,木雕泥塑一样。
“陆阳那么好,我想去看看。”丁灵道,“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阮殷没有一丝气力,尖削的下巴被动地抵在丁灵肩窝,钝钝地疼。他闭一闭眼,从未有一刻憎恨自己竟然没有醉,憎恨自己仍然拥有意识,仍然如此清醒,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艰难道,“我不能。”
丁灵虽然早预见到他的回答,仍然免不了生气,便一手推开他,另寻酒杯倒酒,“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所以你特意给我写帖子,又是为了什么?”
阮殷被她推开便抱住手臂,伶仃地坐在那里,他已经完全崩溃了,甚至没有掩饰这种崩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回答,“我怕……怕你不喜欢陆阳。”
丁灵冷笑,“何须解释——你又不在乎旁的人怎么想。”
阮殷失魂落魄道,“你不是旁人,你不能误会我。”
丁灵越发恼怒,“你不同我走,我不能是阉党,那我误会你如何,我不误会你如何?”她心中戾气横生,挑衅道,“便是我现在知你用心良苦,又如何?你我难道不是桥路各归?”
阮殷惊恐万状地仰起脸,不知所措地盯着她。丁灵看着男人血色褪尽,细瘦的脖颈边淡青色的血管突突地跳,后头的话再不敢说——再刺激他,说不得又是一场大病。
丁灵心软了,掌心贴住男人掐得发白的一双手。她凑到近处,低声道,“我们一同去陆阳,所有这些人,所有你不喜欢的人,都没有,不好吗?”
阮殷咬着牙,用尽全力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不。”
丁灵气得眼前发黑,好半日恢复清明,便往外走。
“丁灵。”
很轻,若不是丁灵一直在侧耳倾听,这一声呼唤几乎便要与静夜一切碎响融为一体,就像他的呜咽,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知道,如同没有发生。丁灵停在门边,回头。
阮殷站在原地,大睁双目,一瞬不瞬地望住她。
“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
阮殷如被电击,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哆嗦起来,便连齿列都在碰撞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