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含笑站住。宋闻棠也瘦了一些,仍是那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书生袍,干净,朴素,因为生得俊俏气度不凡,便这等衣装看着也觉并非池中物。丁灵指着食盒,“节下家里做的点心,给你送些尝尝。”
“你进来坐……”宋闻棠放下盆,扎煞着手转一圈,“这地方太局促,连坐处都没有……我们出去说话。”转过身掩上门,“我们去外头。”
巷子窄得连并肩走都不能够。二人一前一后出来,到御河边上立定,丁灵察觉宋闻棠仓促出来,只穿着家常薄袄,大雪天大衣裳都没有,指尖冻得通红。便把食盒给他,“你穿得太少,赶紧回去,我改日再过来寻你说话。”
宋闻棠不肯接,“我不冷。你难得来一回……你别嫌弃这里地方简陋,还是有好去处——前头汤饼铺子滋味不错,许多人特意找来吃,我们一处去吃,好不好?”
丁灵略微踌躇,便答允,“那你回去穿件衣裳。”见他仍不动,便把食盒塞给他,“我在这等你。”
宋闻棠展颜微笑,“你等我。”伸手去接。
丁灵正要说话,忽一时皱眉,用力握住他细瘦的手腕,“你手怎么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因为长年握笔,有薄薄的茧。但是没有指甲,拔了甲的伤愈合不久,指尖通红,像被人剥了壳的蚌。她先时看见,还以为是冻得发红。
难怪方才满盆水,单手端着——这只手应当还受不得力。
丁灵心脏紧缩,声音都变了调子,“谁干的?”
第53章 术士
宋闻棠后知后觉自己忘情间竟伸错了手, 忙用力挣脱掩在身后,“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自己不小心把指甲都拔光?”丁灵冷笑,“唬弄三岁小孩呢?”逼问,“谁干的?”
宋闻棠咬着牙不说, “没有谁, 是我自己不小心。”
“好,你很好。”丁灵看着他点头, “你以为你不说, 我就不能知道?”转身拔脚就走,“我这便问他去。”
宋闻棠紧赶着拦住,“你别去。”
“怎么, 你知道我要问谁?”丁灵冷笑,“不是你自己不小心了?”
“不是就不是。”宋闻棠一瞬不瞬看着她,生硬道, “丁灵,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搅在里头。”
丁灵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 “是谁动的手?”
宋闻棠不答, 忽道, “丁灵, 你为什么只问是谁,却不问为了什么?”
丁灵一滞。
“看来你很知道……”宋闻棠说着,极轻地转了话头, “你不要管这事。不论是谁,不论为了什么, 日后我自会亲手还与他。”
丁灵听得更加生气,瞬间变得怒火蒸腾, “你休想——这事我管定了。”便一掌掀开他,翻身上马。
“丁灵——”宋闻棠扑到马前,“你答应我一处吃饭——”
丁灵斥一声“让开”,足尖一点马匹猛地向前冲,将宋闻棠甩出一个趔趄。
丁灵憋住一口气往苦水胡同去。李宅守卫是个面生的,不认识丁灵,丁灵把玉蜚翻出来亮一回相。守卫目露惊恐,抖tຊ抖索索地开了门,“奴才引姑娘入内?”
“不用了,我认识路。”丁灵径直入内。夹道侧门的值守小太监倒认识丁灵,看见便跪着行礼,“姑娘来了?”不等相问便道,“老祖宗还在宫里,没回来呢,姑娘去枫林那坐?”
“他回来去哪里?”
小太监一滞,“近来……都是去内堂。”
“我就去内堂。”
小太监见丁灵神色不对,又不敢问,默默在前引路,带她往里走。内堂是阮殷日常起居处,他便在家也只有一二名近侍得以入内,不在更是空无一人,只有明如镜的清砖隐约映着丁灵倒影。
小太监引她去书房,安排茶点,“近来朝中事烦,老祖宗回来得晚,姑娘累了便歇着,有吩咐只管叫奴才。”
此时虽已近傍晚,以阮殷的忙碌程度,回来确实还早。地龙烧得热得慌,丁灵除去斗篷,去后头冷水浸面,半日才抬起来——拔人指甲泄愤这种事,绝不是阮殷的行事风格。如果是他动手,宋闻棠不可能还有命在。
但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论怎样,等阮殷回来再说。
丁灵定一定神,便掌一支烛,仍去后头书阁。她上回过来便见那里码着许多奏本——这东西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臣子的府邸。因为阮殷病着,她实在没有心情看。
坐在地上慢慢翻捡。与丁灵想得一样,每一本无一例外都是弹劾奏本。弹劾对象正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司礼监大掌印。罪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祸乱朝纲,蒙蔽圣聪,搬弄兵权,贪腐奢靡,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除了淫/乱污秽,简直五毒俱全。
就这些罪名叠起来,把阮殷活剐三遍都赔不上罪过。
丁灵恼怒上来,抬手把奏本掀落一地,纸折子哗啦啦一片乱响,滚下来,白练一样铺在地上。丁灵看一眼,入目工工整整一行字——
臣乞陛下速速缉拿此贼,以正朝纲。
……
丁灵同一堆奏本对视半日,又回转头,《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奏本高高悬着,悄无声息地俯视遍地如山似海的弹劾奏章。丁灵立在其下,出神地看着。
不知多久过去,外间总算有了动静,乱糟糟的许多人在说话,当间一个声音尤其尖利,竟在失控地大笑,一边笑一边喘一边说话,“夏随算什么神医……你才是——你是天下第一圣手,神医是你——”
是阮殷。
丁灵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调说话,放肆,阴森,透着不顾旁人死活的洋洋得意,听声音完全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死太监了。丁灵听得不住皱眉,有外人在,不好现身,便悄无声息拾级上去,隐在门后。
确实是阮殷回来。他走路歪歪斜斜,酩酊大醉的模样,两条手臂一左一右被人架住,左边是阮继善,右边是个面生的中年男子,白面蓄须,穿一身青灰色大袍,戴帽,看打扮应是个炼丹的术士。
阮殷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身体,全靠两个人支撑才能勉强往前走,满面酡红,唇若涂朱,睁着眼睛意识迷离地笑,“你了了我这桩心事,我永远记得你的好……什么金珠玉器什么稀世宝贝,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都给你——”
术士微笑,“某能与千岁效劳,是某之福分,什么金珠玉器都是玩笑,千岁万万莫提。”
阮殷站住,偏着头,黑水晶一样的眸子上仿佛蒙着一层白白的雾,他面色潮红目光凌乱,挥着手臂胡言乱语,“不要金珠那便封号——国师,打从今起,你就是大国师。”
术士目中一亮,想立刻跪倒谢恩,可惜阮殷挂在臂上,忙道,“草民跪谢千岁隆恩!”
丁灵听得皱眉,从门后让出一个身位。阮继善早已是一头热汗,见丁灵黑着脸现身,越发吓得心脏乱跳,糊弄道,“谢什么恩……没见老祖宗吃醉了?莫当真,明日再说。”便一把搡开那术士,连抱带扶地拖着阮殷往里走。
阮殷自顾自地笑,身体挣动,手足挥舞。阮继善制不住他,简直就是拖着他往里,举步维艰,勉强拉着到门后,转头见那术士就要跟进来,只能杀鸡抹脖子地无声恳求,“求姑娘看着爷爷。”,便放下阮殷,走出去拦住,“里头是老祖宗寝房,你这厮如何能进去?还不快走?”强拖着那术士离开。
阮殷失去扶持,稀泥一样堆在地上。丁灵低头看他,男人闭着眼,偏着头,斜斜倚住墙壁,两条手臂搭在身侧,软弱无力的模样。
满室悄寂,只有男人粗而沉的喘息。
阮殷闭着眼睛叫,“热……来人……”当然没有人。男人叫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抱怨,“不理我……丁灵……都不理我……我去御城山……更衣……”
南安王府精舍就在北御城山,是丁灵住处。丁灵身子一沉坐在椅上,冷冰冰地看着他发酒疯。
男人抻着颈子喊“热”,始终无人搭理,只能自力更生坐直,摇摇晃晃除去斗篷,扯落腰带,两只手在颈上胡乱撕扯一气,交领散开,露出胸脯大片白皙的皮肤,熏过酒意,透着融融的粉色。
男人仍是热得慌,恍惚地睁着眼,不知看见什么,手足并用往前扑。丁灵不知他要做什么,等明白时,那酒疯子扑在木架子上,脑袋整个浸在铜盆里,冷透了的清水立时淋了他一头一脸,沿着修长的脖颈滴落,湿了半身。他仍然不解气,双手捧住铜盆,又去喝洗脸水。
丁灵勃然大怒,走去一掌拍落。铜盆落在地上“当啷”一声大响。男人酒意被突兀的声响吓走一半,抬头看见丁灵,笑起来,“丁灵?”
丁灵看着他,“阮殷,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男人一句“你来了”还不及出口便听见她饱含厌烦的质问,怔在当场,“我什么样子?”
“你吃了多少酒?”
男人不答。
“你同什么人厮混?”丁灵冷笑,“一个炼丹术士,神神鬼鬼的东西,你同这种东西一处厮混,你还要不要脸?”
“怎么了?”男人湿沉的眼睫滴着水,滑过瘦得可怜的醉红的面颊,从尖削的下颔滴落。“下九流污了姑娘的眼睛?”便笑起来,“姑娘忘了,我一个太监,也是下九流,姑娘如何竟在我这里?”
丁灵气得头昏,险险忍住,勉强寻回理智,“你醉了,起来——明日再说。”便去拉他。
男人被她一触便挣脱,“你别碰我。”
丁灵皱眉。
“我这种东西,怎么敢污了姑娘的手。”男人冷笑,“姑娘回吧。”他当真醉得厉害,双目血红,连眼尾都红得像要滴血,吐息间酒气蒸腾,隐秘地混着一点诡异的药香。
丁灵心中一动,不是醉酒,是中了某种迷药。那厮给他下药——难怪以阮殷的酒量和谨慎,居然醉到胡言乱语,连路都走不清楚。
这么轻易被人陷害——丁灵恼怒非常,看着他悬悬欲坠的模样,忍住了没骂他,“你不要胡言乱语,跟我走。”
阮殷坐着不动,丁灵再去拉他时却没有挣扎。丁灵慢慢蹲下,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拉入怀里,“没事的……别怕。”
男人身体僵直,听见这话剧烈震颤,张开手臂瑟瑟地回抱她,“丁灵……你是不是嫌弃我……”
“没有的事。”
“那你——”
“我不喜欢你这样。”丁灵道,“我不喜欢醉鬼。”
“我不是……”男人埋在她颈畔,语意低微,含着不知所措的惊慌和悔意,“我只吃了两盅……”
丁灵一言不发。
“丁灵。”男人湿漉漉的手臂勾着她,颤声道,“我以后不吃酒了。”
丁灵只不说话,慢慢肩上发沉,混着微弱药香的酒意越发浓郁——男人睡着了。
阮继善进来,“爷爷。”便见老祖宗瘫在地上,半身伏在丁灵怀里,神情痛苦地睡着了。
丁灵看他一眼,“刚才什么人?”
“一个炼丹……的术士。”
“阮殷要炼什么丹?”
第54章 还他
满室悄寂。只有阮殷沉得拉风箱一样的喘息, 间或一两声痛苦的低吟。丁灵拢着他,不住摩挲男人消瘦的肩臂。
阮继善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等爷爷醒了,姑娘自己问他不好吗?”
丁灵还要说话, 昏睡的人挣动身体闹起来, 闭着眼睛痛苦地叫,“热……我热……要水……”丁灵便看阮继善。阮继善飞速出去又回来, 双手捧着注了温水的瓷盅。
丁灵腾一只手接过, 喂阮殷喝水。阮殷抻着颈子,狼吞虎咽地下咽,清水入腹像久旱微雨, 半点不tຊ见效果,阮殷昏昏沉沉,沾不到水又叫, “热……要水……”
阮继善急忙跑去取水来续,足足喝下去快一缸水,阮殷终于安静下来。药力消退, 男人熏红的面庞霞色飞速褪走, 变作纸一样白。方才发酒疯时的嚣张跋扈烟消云散, 男人贴在丁灵怀里, 像一片虚弱而又单薄的残页,瑟瑟地抖。
丁灵把掷在地上的大毛斗篷扯过来密密裹住他。
容玖总算赶到,见气氛怪异也不问, 跪在身前翻着眼皮查看,半日道, “没事了……那厮并不是想要谋害千岁,下的药很轻微, 若不是姑娘察觉,千岁必定以为寻常醉酒。”
但是丁灵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纯属偶然——说不定那个术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丁灵问阮继善,“那厮想要什么?想做大国师?”
阮继善灰头土脸,“爷爷就是醉了胡话,哪里给他什么大国师小国师?不打杀就算不错。”
丁灵其实知道,但实在看不得阮殷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又问,“既然会同他吃酒,必是有所求,他要炼什么丹?做什么用处?”
容玖听这话头不对,“千岁醒了必定难受,我去安排煎些汤水。”自己走了。
阮继善直挺挺跪在地上,“姑娘莫难为奴才。”
“不愧是你们老祖宗的好儿孙……”丁灵点头,示意阮继善过来帮忙,二人合力把阮殷移回榻上。男人四肢无力任由摆布。丁灵吩咐阮继善,“别走。”抬手放下帷幕,自己在内,倾身倚在榻边。
阮继善走不了,留在原地着实难堪。帷幕后老祖宗鼻音粘腻,似哭似叫,一直在喊“丁灵”。丁灵的声音很轻,却让老祖宗每声痛苦的呼唤都有回应——渐渐老祖宗没了声气,应是睡沉了。
帷幕从内打开,老祖宗睡着,四肢松弛,眉目舒展。丁灵站在榻边盯着他,足足过一刻才放下帷幕,转向阮继善道,“你跟我来。”便往书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