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她的怜悯,都要消失。
阮殷贪婪又固执地凝视她, 心思百转千回地纠缠,终于筋疲力竭,慢慢睡过去。
等他再一次寻回意识时,入目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浓密的黑暗。他生出恍惚,仿佛自己只昏晕片刻,但极度的饥饿和酸软却告诉他——时间过去很久,应是第二日。
案边的烛在他伏在她身边天人交战时还是整支,现在只有短短的半截。阮殷撑着坐起来,肢体虽酸痛,却尚可忍受。便站起来,这个身体近来越发无用,双膝半点撑不住,简单的行走都显得艰难。
他生出厌烦,便叫,“来人。”
没有人。
外头是不会没有人的,只有一种情况没有人。阮殷心跳都漏了一拍,立刻生出欢欣的活气——
她还在这里。
没有离开。
阮殷撑住墙壁积蓄力量,循着隐约光亮的地方去。
丁灵正坐着翻拣书册,耳听凌乱的脚步声,抬头便见男人进来,仍是散着头发,乱七八糟一袭中单,赤足踩着木屐。
男人足前是进入书室的下沉的明如镜的清砖阶,丁灵看他脚步虚浮,“别动。”
阮殷抬头,便见她手边一撂宣纸,朱砂血一样淋漓地写着乱七八糟的大字——杀。
她看见了。
昨天气疯了的时候胡乱写的字——杀。应不止一页,他记得他划了许多,若不是残存最后一丝理智把自己锁在这里,宋渠眼下已是净军刀下的鬼。
她看见了,她怎么能看见?
为什么没有烧掉?阮殷只觉崩溃,双膝发软跌坐在地。他甚至没有知觉,脊背在墙壁上磨得火辣辣地疼痛时才知道自己竟连站都站不住——
她看见了。
阮殷惊慌失措道,“我不是……丁灵,我没有——”
“没有什么?”丁灵拾级上来,往他身前蹲下,掌心贴住他前额,便笑起来,“是不烧了。”盯住他道,“怎么啦,站不起来吗?”
——她没有察觉。
只是一个乱糟糟的字,她未必知道那是他写的,未必知道他想做什么。阮殷定一定神,勉强道,“我很好。”
这话丁灵听得耳朵都要起茧,根本不当真,只问他,“你饿不饿?”
“不。”阮殷逃过一劫,勉强扯出一点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试笔。”丁灵拉他起来,“两日没吃饭,不饿才是见了鬼。”二人相携下石阶。丁灵推他在躺椅上坐下,“老祖宗安生坐着,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便把架上搭着的斗篷取下来,覆在男人身上。
阮殷烧了一夜,脸颊越发瘦下去,被乌黑的发衬着,仿佛只剩巴掌大小。
丁灵忍不住往他身前蹲下,斗篷拉高,直拢到男人尖削的下巴,光亮的狐毛撩着没有血色的皮肤,像会吸魂的藤,“你太瘦了,你要好起来。”
难以言喻的酸涩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阮殷几乎流泪,拼死忍住,“嗯。”
丁灵走了。
阮殷挣扎着坐直,把那叠乱糟糟的纸拿在掌中,投入燃着微火的香炉里,看着火星燎动纸页,燃起来,又熄灭,朱红淋漓的字变作蜷曲的黑色残页。
阮殷慢慢躺回去,陷入难堪的恍惚——太不中用了。不过杀一个人,还没有动手,竟把自己陷入如此窘境。要是早点认识宋渠就好了,没有丁灵,杀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可没有丁灵,他又何必杀他?
心底tຊ燎原的火又烧上来,阮殷感觉四肢滚烫眼眶疼痛,不敢再想——此时身体太不中用,万一又烧起来,丁灵必会厌弃自己。
从来没有得到,怎么能失去?
他极深地缓慢地吸气,用尽全力让自己平静。
门从外打开,阮继善带着两名小太监抬食案进来,热炭煨着的餐食一样一样往条案上摆。阮继善等小太监退走才走到近前,“爷爷病重,奴才们在外悬着心,可好些?”
“我死了你们自然有去处。”阮殷冷笑,“不过换个姓氏仍旧当差,你怕什么?”
阮继善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磕头。
阮殷阖着眼,一言不发。
“那个人奴才打听了,入京等春闱的,一个穷酸举子,敢与爷爷争,便是不打算活着,既敢劳动爷爷生气,奴才杀了他。”
“怎么认识的?”
“雷公镇。”阮继善道,“那厮染病困在那里,机缘巧合竟叫他走通姑娘的门路。”
患难之交,中京重逢,只要动了手,便不会隐秘。阮殷只觉心灰意冷,“先别动他。”
“爷爷?”
丁灵推门,“这是怎么了?”
阮殷抖一下,匆忙坐直。阮继善知道丁灵脾气,不等吩咐自己爬起来,赔着笑,“姑娘来了?”
丁灵走过来看菜色,“你也没吃饭,与我们一同吃?”
阮殷听到“我们”二字,满怀郁气便跑了一半,隐秘地漫出一点欢喜。阮继善连连摆手,“奴才不吃饭,奴才外头另有差事。”一溜烟跑了。
丁灵看半日,抱怨道,“看着丰盛,没什么好吃的。”盛一碗粥,放一柄银匙,“你吃这个。”
阮殷接在手里,“你呢?”
“老祖宗好歹看看什么时辰,好半夜了,我早吃过。”丁灵说着话,拾箸寻找,夹一页百合,布在男人银匙上,“这个不错。”
阮殷道,“我自己……我可以。”
丁灵依言放下箸,走去案边立着,划划拉拉的。
阮殷悄无声息地吃粥,越过碗缘偷偷地看她——纸是黄蜡笺,绷在案上,丁灵二指捏着一段炭条,正涂涂抹抹。
丁灵如有所觉,抿着嘴笑,“老祖宗看着我下饭呢?”
阮殷瞬间面上通红,不敢再看,低着头认真吃饭。用完一碗粥,便放下,取茶漱口。
丁灵看一眼,“你再少吃些,好去做鸟儿了。”
阮殷含糊应道,“饱了。”
下人进来撤走食案,收拾干净。阮殷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你在写什么?”
“是画。”
“画什么?”
丁灵看他一眼,冷笑,“老太监。”
阮殷多少年没被人如此羞辱,更不要说对方是丁灵。还没褪尽的红潮野火一样撩上来,他甚至能听到血液奔腾隆隆的声响。眼尾瞬间熏得通红,过度的难堪叫他窒息,抖着唇,艰难道,“是,我就是——”
“是什么?”丁灵恐他憋死,草草收了最后一笔,将硬黄纸卷一个卷儿掷在男人身上,“不是你说的么?你就是个老太监。”
阮殷抖着手展开,纸上寥寥数笔,勾出一个人,消瘦,适意,垂着眼在椅上打瞌睡,炭笔勾勒微风温柔的形状,男人睡在风里,无忧无虑——
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模样。
阮殷勾着头,半日抬不起来。他片刻间在天上人间走过一个来回,一时羞耻,一时愧疚,还有说不出的难堪……过于强烈的情绪撕扯他,他已经不能顾及丁灵还在身旁,屈起膝,面颊掩入膝头,崩溃地哭起来。
丁灵站着,久久叹一口气,走到男人身前。
阮殷若有所觉,他不敢抬头,张臂前扑,两条细瘦的手臂箍在丁灵腰间。丁灵被他勒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了,抬手贴住男人发颤的脊背。
阮殷掩在她怀里,无声地哭了许久,“……是我错了。”
丁灵不答。
“可我不是乱说的……”阮殷几乎精神错乱,颠三倒四地诉说,“我是个阉人……年纪也很大了……宫里选伴当,都要好看的……我连做伴当都不够格——”
“你想给谁做伴当?”
阮殷一滞,讷讷地闭上嘴。
丁灵道,“再叫我听见这三个字,我亲手掐死你。”一手推开他,“去擦擦脸。”仍旧走去案边,这回拣了支毛笔,舔了墨涂抹。
阮殷羞愧难当,低着头走去后头,不一时回来,除了一双眼通红,看不出哭泣的痕迹。
丁灵听见脚步声响,转过身,“你过来。”
阮殷走近,臂上一紧被她拉到身前。阮殷微微吃惊,“丁灵?”
丁灵斜斜地倚住条案,双手攀住他,“你不要做糊涂事。”
阮殷一颗心狂跳不止——她猜到了。
“你没有敌人。”丁灵认真地盯住他,“若有,也是你自己。”
第51章 守灯
阮殷双唇发颤, “……我没有。”他说,“我是想过,只有很短……你要信我……”
丁灵目光无可控制地凝在男人抖个不住的苍白的唇上,费好大气力才抑制碰触的冲动, “我信你。”便放开他, 手掌在案上撑住,一跃而上坐着, 两条腿松松垂着, 随意拿起一匣朱砂把玩,“今天随便描两笔,等明日你大好了, 我给你绘一幅小像。”凑近了道,“一模一样那种。”
阮殷别扭地偏转脸,“不……不必画我……我没有什么好画的……”
丁灵不理他, “我比较熟悉硬笔,可是色彩太少,等我适应软笔, 你这些宝贝就能派上用场了。”
阮殷目光转回来, 凝在她指尖, “硬笔——你是说像炭条那样, 有颜色的?”
“嗯。”
“那个简单。”阮殷道,“西海崖岛贡的彩贝瑚,什么稀奇颜色都有, 我与你寻来便是。”
“是珊瑚吗?”
阮殷摇头,“不知是个什么, 海里活物蜕下来的壳儿,看着像珊瑚, 却能染色,宫中贵妃侍寝前会用来染指甲……”
“那太奢侈了。”丁灵摇头,“没事,我能用软笔。”便拍一拍躺椅,“如今可知道躺椅的好处?”见他仍是懵懂,笑着解释,“今日只是粗粗勾一笔,下回我给你绘小像必定要用上一日工夫,有了这个躺椅,老祖宗便能趁便打个盹儿。”
阮殷只觉喉头梗阻,半日挤出一句,“丁灵,我不是你——”
“我不爱听的话你不要说。”丁灵打断,轻轻跃下来,“我要走了。在你这耽误太久,再不回去必定要挨骂。”
阮殷强忍不舍,咬着牙,一言不发。
丁灵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便是。”
丁灵道,“我想自己开府。”
“开府?”
“是。”丁灵道,“我自己开府,便不受家里约束,出入行止都能自由许多。”说着便抿着嘴笑,“我还能常常出来看你。”
阮殷顿觉心驰神往,半日定住神,“可是你还没……你还没有议亲……”
“老祖宗要安排我议亲么?”
阮殷光听这两个字都感觉入髓地疼,勾着头,久久才避而不答道,“没有议亲的姑娘自立门户惊世骇俗,必是打算要招赘了……你会被人议论。”
丁灵听懂了,失望道,“你不肯答应?”
“千夫所指这种事……我一个就够了。”阮殷摇头,“你不能落入那等境地。”
“可是——”
“我有法子。”阮殷道,“让你自由自在,不受约束。”
“真的?”
“嗯。”阮殷点头,“我也……盼你常来看我。”
丁灵从不怀疑阮殷的本事,但这事毕竟不算简单,她以为要做成必定需要时间,谁知不到新年便有消息——
南安王妃奉旨往南崖祭祖,因为中京府上还供着老南安王的长明灯,便求了太后,想在中京贵女中相看一个有缘的,替她在中京给老南安王守灯。
消息一传开,中京哗然。
老南安王是南境胜战之王,资历比如今镇守西州的北穆王还老,战功比北穆王也不差。老南安王坏了身子,夫妇二人无儿无女,老南安王死后族中撺掇着过继,南安王妃始终不为所动。守灯是子嗣之责,如今南安王妃主动提起寻人守灯——守着守着,继承香火不是顺理成章么?
而且南安王妃指明要贵女,女子不承兵权,除了虚名,旁的什么都不沾,更不招圣人忌讳——太后一听满口答应,下口谕命中京贵女齐聚御花园给南安王妃挑选。
丁灵接到消息便知是阮殷在后推手,果然南安王妃人都没看齐全便tຊ指丁灵,“这姑娘好。”当众赏一块朱红的玉佩,事情就这么定下。
那边丁老夫人还在悬山寺给老祖宗祈福,听到消息急急回来送行,百思不得其解,“咱们府上近来是烧对了哪柱香?竟是好事不断?”
丁北城忍不住说出真相,“那是妹妹的香烧得好——好事都是妹妹的。”
丁灵厚起面皮,闷声发财。南安王妃也是个狠人,定了人便启程往南崖,丁灵甚至连对方的脸都没记清白,稀里糊涂承了南安王府衣钵,带着大丫头青葱去守灯。
守灯处并不在王府,在北御城山麓南安王府精舍,紧挨着皇宫,没有繁杂人事,却有流水潺潺,鸟鸣古榭。灯舍有人一日三遍地巡守。丁灵这个差使,说到头就是住在这里,简直不要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