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连连摆手,“不用抓药。”
“阿爷不用操心,银钱有人把。”丁灵笑道,“昨日撞你那个,这是他应当赔你的。”
老汉问,“当真?”
“当真。”丁灵抿着嘴笑,从褡裢里摸一只荷包,“非但把了药钱,把了半年的生活,阿爷先拿着,半年要是不好,我再替你向他讨。”
老汉握在手中沉甸甸,哪里才半年,怕是二年都有,喜出望外道,“昨日看着还是多不讲理的,没想到只是嘴坏,人还挺好。”
宋闻棠欲言又止,憋住没说话。二人出去寻大夫,结了银钱拣了药。医馆打发个担架,送老汉上车。
马车送到京郊乡下老汉家时,已是正午时分。家里人正等得心焦,见状欢天喜地接了。
丁灵临走道,“有事可往吉庆坊丁——”
“有事去南条胡同。”宋闻棠一语打断,“打听宋闻棠就使得,我住那里。”
三人在一家人千恩万谢中走出来。“见一个散一个,”宋闻棠皱眉,“你又不是散财童子。”
“不打紧。这个有着落。”丁灵笑道,“我自会同阮佩高讨要。”
“姓阮……”宋闻棠冷笑,“只怕讨不来。”
丁灵不欲同他探讨姓阮的事,“你住处可安置妥当了?”
“我就在南条胡同寻一处,离书院近。”宋闻棠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丁灵道,“村东头羊汤铺子人很多,必定好吃,咱们一处去?”
宋闻棠欣然答允。三人拣个条案坐了,要了胡辣汤和烙的大白馍,果然咸鲜可口,馍又韧又软。丁灵吃得欢喜,向老板道,“拿纸包我还要十个。”
宋闻棠阻止,“再多吃不了。”
“不是给你的。”丁灵道,“带回去明日吃。”
老板便劝,“我家的馍趁热,慢说明日,一忽儿冷了都不好吃。姑娘喜欢,下次再来。”
“说的是。”丁灵便放弃,“下次带着来吃。”
宋闻棠忍不住,“谁?”
“你不认识。”丁灵冲他眨一眨眼,“我不会告诉你。”
青葱道,“姑娘看那边。”
丁灵转头,道路尽头一辆华盖鎏金大车缓缓驶来。披甲军士簇拥,车幡林立,领头的朱衣乌甲,竟是龙禁卫都统装扮。
“龙禁卫怎么来这里?”
青葱道,“前头不远就是悬山寺,说不得宫里娘娘烧香打醮去的。”
丁灵点头,“居然就到悬山寺。”看宋闻棠,“过完年便是春闱,春闱前,未来的状元郎必是寻个时日上山烧香?”
“你都这么说了,我敢说不吗?”宋闻棠笑道,“我若说不,岂不是做不了状元郎?”
三个人仍旧吃饭。车队缓缓驶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清理道路行人,几乎便是贴着三个人驶过去——
阮殷连日睡不好,自打出京一直疲倦不堪。想睡车外嘈杂不断,便发怒,“吵什么?进来!”
外间立刻销声。伴随小太监跪着入内,“爷爷息怒。”
阮殷道,“不命你们清理道路为的是不挠民。不是让你们大声闲话。”
小太监瑟瑟发抖,“看见……看见不对付的事,奴才多嘴问一句,吵着爷爷,奴才万死。”便啪啪掌嘴。
“什么事?”
小太监停下,“爷爷的墨云锦……前头遗失了一领,现就在……在外头。”
阮殷漫不经心道,“一件衣裳有什么可问——”忽一时心中一动,“墨云锦?”
“是。”
阮殷撩起车帘,便见车后不远一个饭食铺子,一男一女二人对坐,男的年轻俊朗,女的青春少艾,旁若无人地说笑。阮殷脱口道,“停。”
车驾停住。
丁灵正同青葱商议向老板偷师,转眼便见车马幡旗停在一丈开外。龙禁卫训练有素,一个个挺胸凸肚,说停就停,立在原地目不斜视。
这么一队人也不走,也不动。把一众食客唬得不行,匆匆结账跑走。偌大一个食铺,只丁灵三个人坐着。
丁灵看那车驾,不是认识的。龙禁卫除了自家亲哥,也没有认识的人。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不知道。”青葱小声道,“我们也走吧。”
宋闻棠便站起来把钱。丁灵拉住,“你留着饭钱,今日我请客。”
“我带了银钱。”宋闻棠道,“这次回乡把老宅卖了,旁的不说,盘缠尽够使的。”tຊ
卖房——是铁了心不回去。丁灵无语,“早同你说缺银可来寻我,我又不怕你不还……急急卖屋,必是亏了。”便拉他向后,“今日我请,下回你请我。”
宋闻棠本不答应,听到“下回”放弃,“好,下回我请。”
丁灵一笑,转头示意青葱结银。三人拾掇了离开。丁灵临走回头,金碧辉煌的车驾居然还停在原处,龙禁卫们原地站军姿,半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丁灵百思不得其解,但不肯多管闲事,匆匆上车。
小太监跪在车里,看着老祖宗缩在车窗后,怕被人瞧见一样,指尖撩着一点点车帘,从缝隙中死死盯住外头。
不知多久,车外最后一点人声都尽数消弭时,老祖宗终于松手,车帘坠下来,复归昏暗,看不清老祖宗面容,只能看见他筋疲力尽用前额抵住车壁,他说,“回去。”
第48章 老太监
三人从京郊回来已经天黑, 又一同吃过晚饭。丁灵送他到住处,自觉全了交情,便喊累,“屋子你自己找吧, 定了住的地方带个信给我。”指指他身上的斗篷, “这个——”
宋闻棠解下来,“我原说洗过再送来。”
“这个料子你拾掇不了。”丁灵笑道, “旁的送你也使得——这个不成。”便接在手里, 与宋闻棠作别,自己回家。
刚到门上便见阮继善等在灯影深处,仍是便装。丁灵打发了青葱才问, “怎么了?”
“夏院正刚走,求姑娘同奴才走一趟。”
丁灵心下猛地一沉,“怎么了?”
“不大好。”阮继善道, “回来就锁在屋子里,夏院正来请脉,等一日不见人——太后去悬山寺打醮, 还不知道, 若叫宫里知道, 又是一场乱。”
丁灵便慌起来, “快走。”
二人趁夜骑马急赶。丁灵问他,“昨夜不是好好的?”
阮继善纠结半日,“姑娘今日去悬山寺了?”
“没有啊。”
阮继善看她, “爷爷奉旨往悬山寺伴驾,还没到地方就回来。奴才问了跟随, 他说——”他看一眼丁灵,“说爷爷看见两个人就不自在, 立时命回来,旨意也不顾。”
“看见两个人?”丁灵皱眉,忽一时福至心灵,“今日跟随是龙禁卫?”
“是。”阮继善点头,“太后打发车马来接。”
原来是他。丁灵立刻懂了,拉住马,停在原地冷笑,“既躲了,便躲到老死,又闹什么?”
“姑娘?”阮继善见她不走,慌起来,“求姑娘务必去看看,爷爷才没了至亲,又连日不好,万一有个好歹——”
丁灵心中天人交战,终于狠不下心,打马过去。阮殷住处果然房门紧闩。阮继善乍着胆子从隔间窗里爬进去,从里头开了门。
丁灵走进去。屋中灯火辉煌,不见一个人。丁灵来时原带了八分怨气,走半日不见人,怨气跑了一半,自己慌起来,“阮殷……阮殷——”
没有人。
丁灵努力稳住心神,往后头书房去找。绕过一重又一重书阁,终于在那幅奏折前见到那位老祖宗。这是丁灵第一次看见他穿官服,朱红绣金曳撒,张牙舞爪蟒纹,栩栩如生,左右盘旋而上。
蟒服,人臣顶级赐服——丁灵第一次见,竟在这地方。
男人脊背抵住书阁,屈着一条腿,另一条抻着,曳撒马面褶铺陈膝上,暗室中自生光晕。
丁灵隐秘地松一口气。
男人听见响动,便偏转脸,“你怎么来了?”
丁灵不答。
“你不是明日才来?”男人要站起来,又顿住,应是久坐僵滞,慢慢挪动身体,“怎么现在过来?”
丁灵仍不吭声。
“阮继善又去寻你了?”男人撑住书阁站直,他腰上束着鸾带,仍是金蟒纹样,勒出的一段腰线瘦而窄,有着一握即断的脆弱。男人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没事。”
丁灵皱眉。
“我真的没事。”男人道,“因为有些事要想,所以不想见外人,你不要听他……你既有事,明日再来。”
丁灵点头,果然走了。到门口问阮继善,“我阿兄明日当京畿的差事,你能不能想个法子——”纠结半日才挤出来,“让我阿兄今夜便走?”又补一句,“现时便走。”
阮继善立刻听懂了,“容易,奴才立刻去办。”又道,“姑娘放心,哥儿受累这一回,必定有好结果。”
丁灵往身后看一眼,“他不奉旨,半路回来,宫里可会降罪?”
“不会。”阮继善道,“禀了太后说老祖宗突发晕眩,太后还特意打发人送了条老参。”
丁灵放下心,仍旧走回去。男人仍在原地,跌坐着,身体扭转,前额用力抵住书阁,抬起的手臂搭在上头,指尖掐作青白,几乎陷入木质纹理。昏暗中男人薄薄脊背不住发颤,间或有压抑的泣音。
丁灵走进来的声音并不轻,男人却没什么反应——压制哭泣已经用尽他全身气力。
丁灵拾一支烛,走到男人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男人被光照刺激,终于抬头,看清眼前人浑身震颤,手臂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伸向她,用力抱住她双膝,“丁灵……”男人扑在她膝前,仰着脸,“你怜悯我吧。”
丁灵硬如铁的一颗心瞬间有了裂纹,将烛放在架上,“你怎么了?”
“你不能不要我……”男人仿佛失去神志,胡乱道,“你不能不要我……你怜悯我吧。”
丁灵咬牙不语。
“你怜悯我……”男人发髻散开,因为仰着头,长发笔直地垂着,衬着白惨惨一张脸,虽然穿得金碧辉煌,却像只凄惨的活鬼,“我是个快要死去的老太监……我要的很少……”
老太监——丁灵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三个字竟会用来形容阮殷,瞬间眼球震颤,眼珠爆裂的疼,仿佛头颅都要炸开,她恼怒到极处,厉声斥道,“你说什么?”
男人浑身巨震,后头的话便说不下去,用力咬着唇,瑟瑟地抖。丁灵握住男人手臂,身体下沉跪坐着,慢慢将他拉入怀中。男人立刻攀附过来,冰一样冷的手臂勾在丁灵颈后。丁灵只觉贴在颈畔的脸颊烫得惊人——又烧成这样。
丁灵无声地叹气,“不要胡说。”她说,“你很好,你只是太傻了。”
男人烧糊了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语言,惶惑地叫,“我不傻,我不是……”
丁灵嘴唇贴住男人冰冷的耳廓,“你就是傻,但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男人听懂了,紧绷的神经蓦然断裂,木木地张着口,无声地哭起来,眼泪被他过高的体温熏得滚烫,沾在丁灵皮肤上又立刻冰冷,就像他这个人——灼热,又冰冷,不敢靠近,又不肯放手,矛盾到极处。
丁灵终于感觉身上发沉时,用力扯下自己的斗篷平铺在地上,握着男人嶙峋的肩,慢慢将他移过去躺着。男人伏在她的斗篷里,绯色的布料给男人苍白的面容映出浅浅一层粉,增添出虚假的活气。
男人烧得厉害,不住地打着寒颤,雪白的指尖掐着斗篷厚重的布料,神经质地一蜷一缩。身体的痛苦不能抑制,男人勾着头,不时发出痛苦的低吟。
“冷……”他发着抖,“冷……”
丁灵飞速出去,取一条锦被,将男人密密裹住。男人抖得好些,又叫,“丁灵……”
丁灵伸手捋开男人被泪水浸得沉重的鬓发,“别怕。”走出去命人,“让容玖快来。”
容玖赶来时,男人早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蜷在被中不住地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容玖立刻猜到,“你又做什么了?”
丁灵低头。
“早同你说谨言慎行。”容玖便骂,“千岁吐血症还没康复,你又来。”
丁灵忍气吞声。容玖诊一时,“受惊过度,原是不必服药的——烧成这样还是服一剂,你大发慈悲不要刺激他,明日应能退。”弯腰将男人抱起来回卧房。
男人被人搬动便挣扎起来,胡乱哀求,“你不能……不……”
丁灵跟着,咬牙不语。
容玖用尽吃奶的气力才把男人送回榻上,擦着汗道,“让阮继善进来伺候,你……你等会再来。”
“为什……”丁灵看见男人繁琐的蟒服,恍然道,“我去后头。”
仍旧走回书房。此时才见书案旁边多了极阔大一副红檀躺椅,铺着厚厚的锦褥——昨天夜里才同他说,竟已办妥了。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这么镇重地放在心上。
丁灵握住躲椅光滑的扶手,红檀独有的木香扑tຊ面而来。她心中百味杂陈,慢慢坐下。长案上散乱地扔着纸,乱糟糟的划着七零八落的字,反反复复只两个——一个死,一个杀。
墨迹凌乱,杀气腾腾。
丁灵盯着那两个字,摇头,“你倒是来杀呀……”谁能想到权倾天下的老祖宗,嫉妒到发疯的时候,能采取的手段居然是把自己折魔得半死不活,再抱着她的腿苦苦哀求?
门上极轻地叩两声,阮继善道,“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