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殷犹在喃喃自语, “你若是听我的,如tຊ何在搅这——你做什么?”他冷不防被她握住,睁开眼, 瞬间如被雷击,游离的意识回归,灭顶的惊慌直冲天灵, 立刻浑身紧绷, 急叫, “做什么……你放手。”
丁灵停住。
滚热的巾子携着过高的温度漫过冰冷的皮肤, 带来令人瑟缩的战栗。男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场景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丁灵握着自己惨白嶙峋肮脏的足,亲手给他擦拭。心理冲击过于巨烈,男人抖得跟筛糠一样, “别……”他甚至在哀求,“你别……你放手……”
丁灵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 衬得自己同登徒子无异。她尬在当场,讪讪放开, “那……你自己擦。”
男人心魂俱震时忽然足上冰寒,被她掷下。抬头见丁灵站着,背对自己。他像被突然从温暖的茧房中活生生拖出来,扔在荒无一人的空原上。白日的恐慌死灰复燃——她有了健全美好的少年,这个阴暗角落里的老太监终于被抛弃了。灵魂被冰冻,意识根本不能抵达大脑,男人脱口道,“你不要我了。”
丁灵正要去取奏折,闻言慢慢转身。
阮殷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双目大睁,口唇发颤,“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他百倍地慌乱起来,“回……要回去……”便往外走。他久病卧床气力不继,挣扎半日才勉强爬起来,堪堪走出三步,双膝发沉又跌坐在地。
男人近乎崩溃,抱膝坐着,前额抵在膝头,把自己紧紧地缩起来。黑长浓密的发散在身侧,铺在清砖地上,像缚住他的囚网。
丁灵听见那句话还来不及高兴,又被兜头浇一盆冷水。久久叹气,走过去碰一碰男人黑发的头,“起来。”
男人一动不动,面容尽数掩在臂间。
“阮殷。”丁灵叫着他的名字,“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男人根本连呼吸都停了。
丁灵便知他的心理囚牢不会轻易消失,便转了话头,“帮我看看这个。”
阮殷不能拒绝,磨磨蹭蹭抬头,却根本不敢看她,目光躲避着,“什么?”
“那个。”丁灵指一指高悬的奏折,“我看不太懂,是在起草什么律法么?”
“是变法。”
丁灵瞬时来了兴致,“变法?说的什么?”
“说了三件事。”阮殷道,“第一件,停止门阀贵族食邑供奉,重新测量天下田亩。第二件,丁税和徭役都要按田亩计缴,没有土地的,不上丁税,不服役。第三件……”正说着肩上微沉,多出一领斗篷。男人抬手按住,“……多谢。”他只觉羞惭难当,喉间梗阻说不出话。
丁灵把手炉塞在他怀里,“抱着。你还没大好,再冷得病了,必要留下病根。”
男人坐着,仿佛要碎了。
“你别这样。”丁灵道,“我又没有逼你,有话等我下次问你再说。”
“若是我……”男人总算鼓起勇气,“若是我永远也回答不了……怎么办?”
“哪里有这么难?”丁灵一滞,想一想道,“你若是永远回答不了,那便听我的。”
阮殷浑身一颤,终于抬头,他一双眼湿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坠下泪来,“我不能。”
“为什么?”丁灵看着他摇头,“都是因为你这聪明的脑瓜子想太多,让它别乱想,安生听我的。”
阮殷终于忍不住笑,目中凝了半日的泪珠却滚下来。男人又哭又笑的,“脑瓜子不想事……那不成了傻子?”
丁灵也笑,“那也不错。”便催促,“你接着同我说,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是免除门阀贵族不上税不服役的特权,天下所有人都与同百姓一样,按田亩缴税,若不能服役,缴银相抵。”
这个听着可太耳熟了,历史上做这件事的大拿们,几乎很难有好下场。丁灵指一指那个奏折,“写这个的人,还活着么?”
阮殷微觉诧异,“为什么这么问?”
“这是在割门阀阁老们的肉给穷苦百姓,阁老们能放过他吗?”丁灵道,“能做个田舍翁,死在自家卧榻,便算善终。”
“为什么?”
“最不能得罪的就是阁老们,有钱,有权,能著书,招惹了阁老们,要么不得善终,要么死后鞭尸,还要编派臭名昭著的奇闻野史,遗臭万年。”丁灵摇头,“得利的人们,只怕连字都不识,史书万卷,什么时候有过他们的声音?”
阮殷看着她,身不由主倾身过去,试探着将头颅搭在她肩上。丁灵只看一眼,随手摸一摸男人微凉的脸颊,继续滔滔不绝,“围着阁老们转的大聪明可太多,敢去变法,敢动门阀的才是真国士。”
阮殷慢慢放松身体,把所有重量交付给她,闭着眼,一言不发。
丁灵仍在琢磨悬着的奏折,“中台阁奏……所以这是中台阁拟的折子。赵阁首写的?”又摇头,“……不像。”
“他哪有这本事?当然不是。”
丁灵侧首,“是谁?”
“中台阁以前那位阁首。”阮殷道,“还活着,想必也是会善终的。”
丁灵微觉诧异,“阁老们竟没把他撕了吃了?”
“没有。”阮殷仍然闭着眼睛,“原也想撕了他,差一点没做成……就罢了。”
“那新法可做成了?”
阮殷久不出声。
丁灵催他,“我问你呢……”
“原该留给后人评说。”阮殷怅惘道,“如今看着,我应是……做成了吧。”
他那个“我”字咬得极轻,没有声音。丁灵便没听见,“老祖宗引我见见这位大拿……就是把新法做成这位。”她看着那折子,“能做成如此大事,还能全身而退,不一般。”
阮殷初时欢喜,听到后头生出不自在来,“你原来要见写这个帖子的?”
丁灵听出异样,“不能?”
“不是。”阮殷终于忍不住抱怨,“难道不应是做成这件事的?”
丁灵微觉诧异,“竟不是一个人么?”便笑,“都行,都使得,老祖宗您随意安排。”便问,“什么时辰了?”
“你要走?”
“总不能夜不归宿吧。”丁灵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推窗看一时,雨还在下,夜幕四合,确实不早了。
身后阮殷道,“在下雨。”
“怎么?”
“下雨是天留客。”
丁灵便记起雷公镇旧事,那时为了留在他身边,自己数次推说下雨,忍不住便笑,合上窗格,回头道,“你还记得呢?”
“嗯。”阮殷便问她,“你一直都没告诉我,那天你连夜去寻我,出什么事?”
丁灵回想半日终于记起,“没事。我就是惦记你,怕你染了疫病无人照料,平白寻个由头去看你……还好我去了。你竟真的无人照料。”
阮殷猝不及防,连转移视线都来不及,就那么痴痴地望住她,艰难道,“今天也下雨……为什么不行?”
“来日方长。”
“要什么时候?”
丁灵想一想,“明日有事,后日?”
阮殷原就不情不愿,听到这里根本遮掩不住,立刻挂出相来,勾着头,垮着肩,垂头丧气坐着。
丁灵踌躇道,“明日当真不成,后日我早些过来。”见他仍不吭声,只能解释,“有个朋友来中京,眼下正寻住处,我陪他去。”
阮殷问,“是来春闱的么?”
“你怎么知道?”
“找房子这种事,自己去便是。”阮殷生硬道,“你何必管他?”他说话时微微抬着下巴,显得骄横。
丁灵看得心动,这时候的阮殷,焦灼,痛苦,挣扎一扫而空,像个任性枉为的小公子——当年若没有河间案,少年成名的阮殷,必定会变成这样恣意的小公子。
阮殷被她看得心虚,不安地动一动,“我说得不对?”
“很对。”丁灵点头,“原是不必去的,可今日我失信在先,明日再不去,显得太不近人情。”
“失信?”
“是。”丁灵道,“回京路上遇到伤了的老者,原商议了同他一同送老者去看大夫,我这不是——”她俯身向他,“这不是来看老祖宗,在您这耽误了么……”老汉被阮佩高撞断了一条腿,若不是想念阮殷,丁灵现在应该在医馆——而且她再不去,宋闻棠那点饭钱填进去做了药钱,只怕明日便要断粮。
阮殷得到纵容,越发不讲理,“他伤他的,同你有tຊ什么相干?”
丁灵忍不住摇头,“老祖宗好歹积点口德,这些话我听听罢了,说出去有伤您的形象。”又道,“说来还不是你招的事,我为你积德。”
“我?”阮殷皱眉,“我怎么?”
第47章 情怯
这算不算背后告状?丁灵心一横, 告状便告状,“您家门下,在长街横冲直撞,把人家老者腿都撞断, 马上过年了, 我不去看一眼,万一人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婴儿, 一家子没了着落, 岂不是有伤老祖宗脸面?”
阮殷立刻沉下脸,“哪个门下?”
丁灵道,“阮佩高。你好歹管管他, 省得在外败坏你的声名。”
阮殷冷笑,“难怪今日没头没脑地提起你。”
“什么?”
“没什么。”阮殷道,“我这便打断他的腿。”
丁灵忍住没劝——阮佩高那厮确实欠收拾。拉他, “回去躺着,你睡下我再走。”
“你要走就走。”阮殷道,“我不用你陪。”
丁灵一滞, “这是同我生气呢?”
阮殷抿一抿唇, 偏转脸, “反正都要走……晚了……我一个阉党头目, 又不能送你。”
好好的话,叫他说得这么难听。丁灵不同他计较,“我带了人, 不打紧的。”用力拉他,“回去躺着。”
男人由她拉着, 撑住书阁站起来。二人经过大书案,丁灵道, “这里缺个躺椅。”
“做什么?”
丁灵笑道,“我下次来,你就知道。”便抱起刚才收出来的书册,“这些老祖宗借我吧。”
“借……拿去便是。”
“多谢——”
阮殷立刻改口,“不,要还的。”
丁灵一滞,“恁的小气。”
“要还……”阮殷道,“你才会来看我。”
丁灵哈哈大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一手抱着书,一手拖着男人回去,“去躺着。”
阮殷指一指沾了泥尘的双足。
丁灵忍不住抱怨,“闹半日,还是这样。”
“你回去便是。”阮殷道,“让外头人进来。”
“那我走了?”
阮殷点头,“嗯。你从苦水胡同出去。”
丁灵抱着书册往外走,到门口回头。男人坐着,两手撑住榻沿,薄薄的脊背撑得笔直,像柄锋利易折的刃。分明置身堆锦积绣中,却如同一片薄薄的残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丁灵放下书册,大步回去,张臂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拢在怀中。男人嶙峋的骨骼抵在她怀里,硌得生疼。
男人大张双目,“你怎么——”
丁灵一句“你跟我走吧”险险忍住,用力抱他,“你要好好的,别叫我总惦记。”
男人隐秘地恢复呼吸,“嗯。”
“等我。”
丁灵趁夜回去,总算丁北城已经回去上工,留在值房并不在家。青葱伺候她洗漱了,忍不住劝,“姑娘总这样,叫老夫人知道,奴婢要活不成。”
丁灵笑道,“跑马而已,阿奶不会的。”安抚她,“明日你同我一处。”
第二日一大早穿身湘妃色圆领缺胯袍,蹀躞带挂褡裢,懒怠戴帽,只束了发。同青葱一道乘车到三楼坊医馆。丁灵命她系马,自己进去。
因为还早,医馆无人,只一个小医童在收拣药材。丁灵同他打听了,便转到后头医舍,掀帘便见宋闻棠伏在榻边,榻上老汉裹着棉被,都在睡觉。
医舍不似老祖宗卧房过了地龙,极冷,老汉裹着被也就罢了,宋闻棠只一件夹袄,冻得脸发青。青葱刚跟进来,丁灵吩咐她,又走出去,从马车上取一领墨云锦斗篷。丁灵接过来展开,同宋闻棠搭在身上。
宋闻棠抖一下,醒了。看见丁灵大喜过望,“你来了?”
“嗯。”丁灵睁眼说瞎话,“昨日家里不叫出门,耽误到今日……你披着便是,冷。”便看老汉,“如何?”
“接了骨。大约受了惊吓,又冻着了,昨夜烧得厉害。大夫便不叫走……”
老汉也醒来,口里叫“小姐”,强撑着要起来。宋闻棠忙按住。
丁灵笑问,“阿爷可好些?”
“没事。”老汉纠结半日道,“只是折了腿,做不得买卖。”
做一日吃一日的营生,没了买卖怎么行?丁灵道,“安心养伤,不用发愁。”四下里看一回,“此处人来人往的,不如抓了药,回家慢慢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