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说——我有没有骗你?”丁灵慢慢坐直,抬手收拢潮湿的长发,“我说你很好,都是真的。”
阮殷终于崩溃,双手掩面,难堪地叫起来,“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丁灵抚摸男人臂上皮肤,被火烤得很暖,便不去理他。她的内衫极轻薄,早已干透,外裳仍然烤着,便坐在火边烘烤头发。等差不多半干,“我下来前让阮继善设法下来接应……说不定就快到了,你再不穿衣裳,那就不止月亮看见,阮继善也要看见啦。”
阮殷一直缩着不吭声,闻言崩溃道,“你转过去。”
“好。”丁灵从善如流,转过去背对他。身后一直窸窣有声,平息时阮殷道,“我好了。”
丁灵转回来,男人已经穿好亵衣,抱膝在火堆旁,失魂落魄的模样。丁灵走近,男人仰起脸,双手攥住她的衣襟上下抚摸,“你……衣裳——”
“早已经烤干了。”丁灵暗道能分出心思关心自己,这人应是活过来了,“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脱你衣裳。”
“知道……我……没有怪你。”阮殷低低地应一声,前额抵在膝头,面容隐藏,又把自己缩回去,“丁灵,你看见她吗?”
“看见了。”丁灵道,“死了。”
她带着阮殷出水时就看见数丈外静安鲜血淋漓的身体,她没有查看——这么长时间,即便没有摔死也必定失血过多死透了。静安没有阮殷好运,落地砸在岸边青岩上,她想带阮殷下去,却只能自己先下去了。
阮殷听见,终于哭起来,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间或一点带着泣音的哽咽。这样的哭泣压抑至极,比嚎啕大哭更叫人难过。
“她是我阿娘。”
丁灵不答。
“她要杀我。”
丁灵凑近,摸索着寻到男人细瘦的手掌,用力握住他,“那是她不对。”
“我阿娘要杀我……”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不肯放纵自己哭泣,他咬着牙忍耐,直忍到身体战栗,齿关撞击,格格有声,“恨我……为什么要生我……”
丁灵不吭声。
“阮无骞死了。”
丁灵其实已经猜到,她想问缘由,又不想打断阮殷罕见的直抒胸臆,便仍然不吭声。
果然阮殷没有在同她说话,他只是在固执地诉说自己遭遇的不公,“他死了,我阿娘就要杀我,阮无骞被人杀了,我阿娘便认定是我命人杀的……不是我……我杀他做什么——”
丁灵听不下去,“静安老糊涂了,你不要听她。”
“死了,都死了。”男人的声音木木的,像僵死的蝉,“只有我一个。”这一句仿佛终结,男人不肯再说,又缩回坚固的壳里,一言不发。丁灵坐在他身旁,慢慢抚摸男人消瘦的肩臂。
男人埋着头不动,忽一时道,“让他们出去。”
“谁?”丁灵回头,眼前只有往生潭无波水面,千石崖四面绝壁,并没有一个活人。
男人还在不住口地说话,“出去……让他们出去……”
这话极耳熟,丁灵恍然记起——她曾经在阮殷染疫高热时听他念叨过。丁灵心下一沉,双手扶住男人面颊迫他抬头,指尖触到男人皮肤,悬着的一颗心便如坠深海——这么烫。
阮殷不可遏制地病倒了——在这绝壁之下,没有食水,没有医药,连一件暖和的衣裳都没有。
第67章 后悔
丁灵扳住他。男人被迫仰着脸, 一双眼烧得通红,眼睫沾的不知是泪还是水,又湿又沉,格外的黑, 双目蕴着泪意。男人看上去凄惨又虚弱。丁灵用指尖捋开男人面上被泪水粘住的散发, “难受你怎么不同我说?”
男人陷在高热的昏茫中,意识不知困在哪里, 叫着, “要出去……让我出去……”
丁灵用力将男人拉入怀中,感觉男人枯涩的面颊软弱地贴住自己,便道, “我必定带你出去。”
男人搭在丁灵肩上,不住口地叫,“要出去……要回家……”
丁灵抬头, 千石崖四面是笔直矗立的绝壁,阮继善到现在还没出现,只怕要等到天亮寻到绳索工具才能攀援下来。
夜已经很深, 往生潭罡风又冷又厉, 方才堆出来的篝火已经燃到尾声。阮殷这样, 离了热源必定是熬不过去的。丁灵拿定主意, 用力掐住男人双肩,强行唤醒他的神智,“阮殷, 你醒醒——”
男人被她推得头颅摇晃,怔忡地望住她。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你留在这里不要动——只有这里才够暖和。”丁灵道,“我去寻些木柴。”
男人睁着眼, 一言不发。
“你要听我的——我很快就回来,你留在这里。”丁灵说着,凑近了亲吻男人枯涩的额,“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男人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丁灵看他这模样着实不能放心,但篝火等不得,只能速去速回。
往生潭边极潮湿,寻柴火只能往千石崖绝壁方向去。丁灵没有工具,只能沿路收集地上的干枝。到崖底荒草深处时,青石壁上赫然一条隐秘的石隙。虽然狭窄,却能容人通过。
丁灵抱着干枝走进去,穿过石隙里头是一个极其阔大的石洞,因为在山腹深处,没有往生潭罡风,很是温暖宜人——这个地方极眼熟,她好像来过。
丁灵放下干枝,往洞中查看,忽一时足尖触到一物。丁灵低头看见,俯身拾在手中,一只圆圆的粉嘟嘟的挂坠,显然不是这个年代的物品——这是她的东西,逛故宫时买的文创,文华殿海棠挂坠。
居然出现tຊ在这里——这个地方她确实来过,应是她自己遗落的。
严格来说这不是丁灵第一次穿越。她曾经有过一次仿佛梦游的穿越,她到了一个荒野的深山,她知道是古代,却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什么地方。她在一个声音的指引下穿过一条狭长的通路,最后抵达一个山洞——就是现在这个地方。
那么只要从这个山洞往她当日来时方向走,便会到达她上次穿越的地方——她记得那是一个没有人的荒野,但有坟。
眼下这里对丁灵来说简直雪中送炭。这里温暖干燥,又隐蔽,比外头更适宜过夜。如果阮继善明天再不能下来,她可以带着阮殷从她前回走过的通道出去——说不定能逃出生天。
丁灵拿定主意往回走,随手把文华殿挂坠塞回袖中。她一路疾奔,想要赶在篝火熄灭前回去。堪堪跑出十余丈,便见阮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丁灵一惊,冲到男人面前,男人完全看不见,仍旧紧紧地抱住双臂,勾着头,吃醉了酒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她的路线走。
丁灵握住男人手臂将他拉回来,只一触手心下一沉——他分明在发烧,居然这么冷。男人被迫站住,高烧的身体置身在往生潭凛冽的寒风里,他冷得发抖,齿列撞得喀喀有声,整个人像要散架一样。丁灵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不是让你留在原地吗?”
男人终于认清眼前人,“丁……灵?”
“是我。”丁灵立在男人身前,抬高手臂碰他前额——仍然烧得鬼一样。烧成这样,这么长一段路,不知道他怎么是走过来的。
“你……走……”男人冷得发抖,话都说不清楚,“你不能……能走……”
“你快别说话了。”丁灵拉住他,“跟我来。”一边走一边抱怨,“我不是说了去寻柴火?”
男人见到丁灵极听话,任由她半扶半抱地拖着,踉踉跄跄地走,二人穿过石隙进入山洞。丁灵四下里看一回,寻一处平坦的山壁扶他坐下。
男人走了许久,全靠寒冷维持神志,见到丁灵一口气泄了便糊涂起来,除了本能进行走路的动作给不出任何反应,被丁灵扶着坐下还在双足踢蹬,做走路的动作。
丁灵扑过去按住他,抚摸男人烧得火盆一样的面颊,“你到安全的地方了,我去生火。”便飞速把干枝拾过来点燃。熊熊的篝火在洞中燃起,黑暗的山洞变得明亮,温度也在迅速升高。
男人被火烘着,身体复归温暖,意识便越发模糊,仰面靠在山壁上,昏昏睡去。
丁灵走出去抱回来大堆枯草,紧挨着篝火做出一个简易的干草卧铺。见男人睡着,便回往生潭去。原来的篝火早已经熄灭,丁灵收走烘干的衣裳和能够盛水的石凹,往回走时见水下被她除下的老祖宗织绣繁复的外裳和斗篷都浮到水面,便捞起来,一同带回山洞烤干。
阮殷紧紧缩在山壁底下,跳动的火光下男人的面容愁苦焦灼,还在切切地哀求,“出去……让我出去……”
丁灵收拾妥当走到男人身边,将他整个拉入怀中,让男人滚烫的面颊密密贴在自己心跳的地方,轻声宽慰,“天亮我就带你出去。”
阮殷在泥浆一样浓重的黑暗中听见,慢慢安静下来——他是安全的,他能够出去。
丁灵把烘干的衣裳抖开,尽数裹在男人身上,不时低头碰触他前额。他一直昏睡,稍稍呼唤便痛苦挣扎,喂水也完全不理。丁灵抱着他,感觉温度一直往上攀。熬到后来男人连呼吸都失去节奏,长一下短一下,心肺间呼呼有声,拉风箱一样。
男人身体无力,稀泥一样贴在她怀里,像湖面濒死的天鹅等待死神的降临。丁灵感觉不能再放纵他这么睡下去,便取下老祖宗外裳上悬着的一枚玉玦,用力摔作两半,破口锋利的一半握在掌中,划破左手掌心,手掌掩在男人唇上。
男人一动不动,任由鲜血糊一脸。丁灵空着的手掐住男人下颔迫他张口,左手用力一握,鲜血滴入男人口中。男人初时不动,血珠积攒一些,喉结本能地滚动,终于咽下去。
男人被血腥气熏得皱眉,拼尽全力撑起一点眼皮,视野中发生的一切让他混乱的心智疯狂震荡,他完全不能承受,便不管不顾挣扎,拼了命地叫,“不能……放……放我……呃……呃呃……”
血珠源源涌入,男人呛得胸脯震动,不住地咳,他早已经熬到油尽灯枯,被如此逼迫,眼前发黑又晕过去,总算还知道吞咽,稀里糊涂咽下许多。
丁灵略略放心,割一块衣襟裹住自己伤处。仍旧将男人掩在自己心口,不住地摩挲他不住发抖的身体。
不知多久过去,怀中人微弱挣动,丁灵还不及说话,便感觉男人的手攀在自己臂上,一点一点地向下摸索。丁灵初时疑惑,渐渐明白,便道,“裹好啦。”
烧得滚烫的男人的手抚在丁灵掌心,他的声音极微弱,“疼不……疼?”
“很疼。”丁灵老实道,“老祖宗若疼我,以后便莫要生病了。”
阮殷不吭声。攀住丁灵的指尖慢慢收紧,他攥着她,悄无声息地哭起来。
丁灵直到察觉衣襟打湿时才知道他在哭,便由他去——他一个病人,一日间历经生死,鬼门关走过两回,哭出来总比憋着强。她便不说话,只不时抚摸男人前额,还在烧,但温度下来许多,不那么可怕了。
还好有丁南嘉的唐僧肉,不然今日只怕在劫难逃。
又不知多久,男人的声音嘶哑道,“丁灵。”
这个语气——这人应是完全清醒过来。丁灵心中欢喜,“怎么了?”
男人埋在她怀里,“我只有一个人了。”
区区七个字,其中的酸楚沉重却是一言难尽。丁灵听得心中难过,却故意轻松道,“我难道不是人?”
男人便不吭声,许久道,“你已经……看过我的身体,是不是很难看?”
他一直缩着,丁灵看不见他面容,不知道这人又要作什么怪,只能捺着性子宽慰,“很好看,我说过了。”
“你都看过……”男人又停了许久,“你还要我吗?”
丁灵早做好这人又要说些自残自伤言语的准备,冷不防听见这个,便指尖停滞,“你——”她紧张地抿唇,“你想说什么?”
男人双唇贴在她心口,说话时滚烫的吐息透过衣衫打在丁灵心窝里。男人道,“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若还要我,我想跟你走。”
丁灵心跳失了一拍,“当真?”
“嗯。”男人埋在她怀里点头,“你……带我去你家,好不好?”
这居然是那位自尊心强烈到变态的老祖宗说出来的话?丁灵忍不住摸他前额,确实还在烧,但应不至于烧到糊涂。她一半欢喜一半忧心,摸索着握住男人下颔,强迫着让他的面容笼罩在跳动的火光下。
男人烧得双颊飞红,一双眼如被丹朱染透,处处都漫着水润的红色。他从醒来一直刻意让自己陷在黑暗里,骤然暴露在火光中用便力转头躲避。他躲了一会儿,久久不得回应,颤声道,“你是不是……后悔?”
第68章 良药
还是他, 仍然还是那个老祖宗。丁灵一颗心定住,忍不住便想逗他,“那我若是后悔,老祖宗打算怎样?”
男人没有声音, 甚至连沉重的呼吸都停止了。
丁灵稍微感觉玩笑过分, 正待转圜时,男人的声音坚冰一样, “杀你。”
丁灵一滞。
“我必定杀你。”男人道, “杀了你,我再赔与你。”他说,“我是因为你才活着, 你不要我,我活着做什么,我必定杀你。”
丁灵忍不住便笑起来, “祖宗,我可是又救了你一次,你不思报答便罢了, 还要我的命, 你自己听着像话吗?”
“这便是我的报答。”男人终于转过来同她对视, 火光让男人尖刀一样锋利的目光像淬了火, “杀了你,我去黄泉底下伺候你。”
这话原是极其难听的,丁灵却隐秘地松一口气, 张开五指掐住男人尖利的下颔,“祖宗, 好久不见你如此凶神恶煞,叫我怪想念的——你可算是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