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留在这里,做一辈子野人?”
男人贴着她,轻轻点头。
“做野人也要寻个好地方,这里怎么行?”丁灵出来这么一会儿都被往生潭罡风吹得头疼,这人吹了半日,回去必定又一场大病——她稍微想一想便觉心梗,催促他,“跟我回家。”
丁灵站起来,俯身拉他。男人挣一下,双膝发软,身体便往下坠。男人仰起脸,哑声道,“我……走不动……”
丁灵今日第一次看见他的面貌,男人瘦得可怜的一张脸通红,双目,双唇,连鼻尖都是红通通的,颊上两抹诡异的霞色更是红得夺目,这样一张脸衬着没有血色青筋暴起的瘦得可怜的颈项,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完全是一个虚弱凄惨的病人,仿佛日薄西山。
丁灵看不下去,俯身斗篷兜帽拉起来,将他整个遮住。向立在远处的阮继善打手势。阮继善急匆匆过来。
丁灵道,“你背着他走。”
阮殷一个“不”字刚出口,丁灵道,“让他背你,你要尽快回去看大夫。”又道,“再病倒——还不是让我担心?”
阮殷偃旗息鼓。阮继善背他起来。丁灵道,“昨夜那个山洞出去有通路,我们从那里出去,省得再爬千石崖。”
阮继善点头,“是。”
丁灵握一握阮殷发烫的手,“回去还早,你睡一会。”便在前引路。一行人穿过石洞,果然有一条漆黑的甬路,阴冷的风扑面而来。丁灵忧心忡忡看着昏睡的阮殷,便命,“点个火。”
净军点起数个火把,甬路变得明亮,寒气也消散许多。只是道路湿滑,一群人唯恐摔倒,都不说话,小心翼翼走。不知走多久,前方亮光突现,阮继善欢喜道,“是出口。”
丁灵欢喜道,“我们出去。”便一马当先在前引路,穿过石隙眼前一片碧绿的山谷,刚冒出头的草芽还未褪尽鲜嫩的黄色,阳光下勃勃舒展,碧毯一样铺向远方。
丁灵欢呼,“就是这里。”
众净军在昏天黑地中走许久,豁然开朗,都欢喜起来。阮继善又惊又喜,“姑娘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丁灵正待说话,眼见着一直昏睡的男人被欢呼声惊动,慢慢抬头。便握一握他的手,“我们出来啦。”
阮殷恍惚地看着眼前盈满生机的碧绿的山谷,颤声道,“这是……”
他昏睡许久,看上去不那么凄惨,只是仍然烧着,神志也模糊,丁灵同他解释,“千石崖下有一条通路到这里,咱们从这里走,不用再原路爬回去。”
阮殷用力咬一下舌尖,唤回神志,“这里……竟在往生潭后头吗?”
“是。”丁灵稍觉诧异,“你来过吗?”
“来过……”阮殷怔怔地,“原来竟在往生潭后面。”又问丁灵,“山谷那边是不是还有一株桃树?”
丁灵四顾一回,满目鲜嫩的绿色,没有一颗树,连高一点的灌木都没有,便摇头,“没有。”
“有的。”阮殷艰难地往山丘尽头抬一抬手,“在那边。”
丁灵极目望去,山丘尽头俱是无尽的草色,走过去不知要多久,便道,“改日我陪你去,今日先回,你还病着。”
“不。”阮殷固执道,“去那边——”
丁灵便不说话。二位主子意见不一致,阮继善便犹豫。阮殷挣扎着要下来,“你等我,我去看一眼就回——”
“别动!”丁灵按住,没好气道,“我当然陪你。”便问阮继善,“要不要换人?”
“不用。”阮继善笑道,“爷爷难得有兴致,这点道路能算什么?”
丁灵点一名净军,“你去外头看看,有车马寻来。”其他人簇拥着一同往山丘尽头去。
山谷草色青翠,阳光温暖,阮殷放下心,又在阮继善背上昏睡过去,两只手tຊ悬悬坠在阮继善身前,白的可怜的两只细瘦的手腕虚弱地垂着,阳光下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一样。
足足一顿饭工夫才走到。一名净军道,“可是那个?”
丁灵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见一株不起眼的植株,初生着油绿的叶芽,没有开花。丁灵稍稍诧异,“四月不是桃花开花时候吗?”
那净军道,“这棵应未到年岁,看模样不小,明年必能满树生花,只不知是白桃还是粉桃。”
“白桃。”
丁灵回头,阮殷醒了,一瞬不瞬凝视那株小树,“我见过。”
第70章 敛尸人
是白桃。丁灵记起来, 上次她过来的时候,这棵树确实开满了雪白的桃花,暖风经过,花瓣如雪花飘飘落落, 落满她两肩。她记得那时候自己站在这里, 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副木板车,又破又脏, 散着说不出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应是哪一家农户拉牛粪的车。
丁灵初时只觉得煞风景, 走到近前差点吓出个好歹——车上七零八落扔着尸块,血迹俱已干涸,黑漆漆的, 泼墨一样跟牛粪残渣混在一处。丁灵原要是要走的,转身前被尸块没有闭上的眼睛吸引——
那是极瘦削的男人的脸,死人的皮肤是透着青灰的白, 眼睫很黑,眼睛睁着,乌黑的瞳仁倒映着碧蓝的天, 像盛着最后一点希冀——这个人分明已经死透了, 眼睛好像还活着, 还能说话。
丁灵看着他, 渐渐她觉这个男人并没有死,他的灵魂仍然尚在,他在等一个人让他回家。
丁灵围着板车走一圈, 车上放着一柄铁锹——拉车过来的人应是奉命掩埋。不知道因为什么扔在这里就走了。丁灵在白桃树下挖出一个坑,尸块一块一块码进去, 勉强拼凑出一个人形。
她原想给他阖上眼,无论试多少次那双眼一直睁着。丁灵感觉无论如何不能把土块掷在这样一双眼上, 便把裙摆撕下一大块,掩在男人面上。
……
四月温热的熏风经过,丁灵回忆中惊醒,转头见阮殷出神地望着那棵树,不知在琢磨什么。笑道,“这棵树还小,说不得明年不开花——老祖宗把话说得这么满,到时候打脸好不羞人。”
阮殷轻声道,“明年会开的……白色的花,开满一树,风吹过来,花瓣就落下来,很薄,粘在头发上就像淋了雪。”
这人说得跟他就在现场一样,居然还很真切。丁灵听着着实忧心,走去摸他脸颊,果然烧得厉害,便把兜帽拉起来,将他整个拢住,“祖宗,回吧,明年春日我陪你来看花。”
阮殷“嗯”一声,便不作声。丁灵以为他睡着,悄悄看阮继善一眼,往来路回去。走到半路先时离开的净军赶一辆车过来,看见他们便一跃而下,“运气不错,遇到齐桑县丞,同他借了这个车,虽然简陋,聊胜于无。”
丁灵欢喜道,“有车那可太好了。”便同阮继善一同把阮殷移到车上。阮继善牵马,一众净军跟随,一群人往中京方向去。
丁灵登车才发现阮殷居然一直醒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如此安静。丁灵挨他坐下,男人立刻便攀附过来,手臂勾住丁灵颈项,面颊用力贴在她心口。听着她的心跳,桃树下被旧事惊得四散奔逃的三魂六魄渐渐归位。
阮殷生出劫后余生的适意,便叫她,“丁灵。”
“嗯?”
“太疼了。”
丁灵正伸手取装水的皮囊,闻言一惊,“哪里疼?”便去扳他面颊。阮殷摇头,又用力埋住,“不是现在。”
“什么?”
“以前的事……”阮殷在她的心跳声中平静,小声道,“我以前受过……很重的刑,疼……真的……疼……太疼了,我受不住。”
丁灵听着,总觉心尖儿像被人掐走一段,好半日才能勉强说话,“以后不会了。没有人能再打你。”
阮殷“嗯”一声,贴在她怀里不言语。丁灵喂他喝水,阮殷喝一口便不肯要,忽道,“陆阳不生白桃。”
“你这么喜欢白桃,等我们去种一些便是。”丁灵想起黄老邪家的桃花岛,忍不住笑,“咱们也种出一个桃花岛来,你必定是要白桃?”
阮殷用力摇头,“我不喜欢桃花……白桃更不要。陆阳自生九重葛,四季花开如同锦绣,盛放时节满城繁花如瀑,比桃花好看。”
丁灵竟无语凝噎,“既不喜欢白桃,为什么走那么远特意去看?你这人真是口是心非。”
阮殷极轻地哼一声,在她怀里慢慢转动身体,“我是个太监,太监自然是脾气古怪毛病多的,姑娘既然选了我,便只能受着了。”
丁灵忍不住笑,“祖宗,等你到了陆阳,你还是中京城呼风唤雨的老祖宗么?那时人在矮檐下,低不低头,只怕由不得你。”
阮殷慢慢翻转过来,烧得波光潋滟的一双眼盯住她,手掌下移攥在她心口,将丁灵拉到自己身前。丁灵只觉双唇被男人火烫而柔软的唇碰触。男人攥住她,“姑娘要想清楚,我就是个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老太监,年轻时受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磋磨,如今虽不算很老,已然是这样,以后——”他原是极戏谑的口气逗她,说到后头渐渐认真,喉间梗阻,声线发抖,寒蝉一样,“以后说不定更加惹人厌烦,你……若后悔便下车,我最后放你一条生路。”
丁灵听着,笑意慢慢收敛,抬手往他臂上用力拍一掌,马车内“啪”一声大响。这声音阮继善可太熟悉了,惊疑不定地回头,看向帷幕低垂的马车——难道丁姑娘挨打了?
总不能是老祖宗在挨打吧。
阮殷记不清多少年没被人打过,难以置信望住丁灵,“你打我?”
“我不能吗?”丁灵冷笑,“你不会说话便睡觉,再胡言乱语要挨的打还在后头。”
阮殷张一张口,居然当真闭嘴。他埋在丁灵怀里,忽一时小声抱怨,“还没离到陆阳……你就这么凶……”
“说的是。”丁灵道,“以后说不定更凶,你若后悔便下车,我也最后放你一条生路。”
阮殷一滞,埋在她怀里不出声。他贴在她心口,耳畔丁灵的声音在胸腔里隆隆地响,像天边送来破开阴霾的春雷,“权势到了顶,放手比得到难,阮殷,你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你平平安安跟我去陆阳。”
他只这么听着便又想哭,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忍住,“我会的。”鼓起勇气又道,“你今日不后悔,以后便不能了,我到死都会缠着你,做鬼都要缠着你。”
丁灵道,“我等着。”
阮殷其实一直烧得厉害,听见她的允诺一颗心定住,便恍惚起来,含着歉意道,“丁灵……我有点困。”
“你睡吧。”
阮殷一句“你不要走”还没到口边,便睡过去,如同昏晕一样。马车摇晃,丁灵抱着他的身体,感觉男人烫得灼人的呼吸持续不断打在自己心口处,一半欢喜,一半忧虑。她终于记起什么事被自己遗忘,埋头轻轻亲吻男人烧得发烫的额,“祖宗,你又长一岁。”
今天是阮殷二十九周岁第一天。
史载阮殷不到而立便被车裂而死。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一年,迫在眉睫。
……
因为阮殷病着,马车走不快,而那悬山寺离中京原就不算近,他们穿过山腹又到了齐桑县地界,更远一倍。等马车终于到中京时,又已是夜半。
阮继善同守门净军说一句话,千岁府门洞开,直驶到内堂停车。阮殷反复烧热,早烧得身体如同稀泥一样绵软,坐都坐不起来。阮继善背着他入内,容玖候着,苦得出奇的汤药连灌两碗,终于逼出一身淋漓的热汗,热度第一次真正地退下来。
到天明时分阮殷终于醒转过来,看见丁灵便忍住晕眩,甜蜜地笑,“我们到家啦?”
“是。”丁灵俯身捧住男人瘦得可怜的面颊,“祖宗,你真的不能再生病啦。”
阮殷摇头,“不会了。”又摇头,“……再不会了。”便慢慢撑住身体坐起来,仰着脸靠在枕上,“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他说,“梦见我死了,又活过来,我挽回很多以前错过的事……然后就遇见你。”
丁灵正立在案边,回头问他,“然后呢?”
“然后——”阮殷摇头,“然后梦就醒了,我们就回家啦。”
丁灵把盛着热羊奶的瓷盅塞在他手中,“还不算,陆阳才是我们家。”又道,“昨日你睡着,我没有同你祝寿——长命百岁tຊ,祖宗。”
阮殷正握着盅子,指尖一颤,滚烫的羊奶便漫出来,淋在掌心。丁灵握住,抽帕子给他擦拭,“拿盅子的气力都没了?”
“不……不是。”阮殷低头,勉强道,“我……生辰……都忘记了。”便握着盅子,回避似的饮羊奶。
生辰当日被生母推落悬崖的经历,任谁都难以回忆。丁灵坐着,一言不发看着他。阮殷花了很长时间才喝完,心绪平复了许多,仰起脸,红通通的一双眼注视她,“既给我祝寿,没有寿礼么?”
丁灵便耍赖,“你早不同我说,如何能有?”
阮殷眨一下眼,“那你依我一件事,便是没有寿礼也是使得的。”
丁灵长长地“哦”一声,“必定是你今日不知什么事,日后再同我说,是不是?我怎么能签这种不平等条约——偏不叫你如意。”说着大笑,“我准备了。”
阮殷一滞。
丁灵站起来,正要往书房去,阮继善急匆匆进来,“北御城山来人。”
两个人齐齐看他。
阮继善紧张地抿一抿唇,“丁老太傅昨夜往精舍去,等了姑娘一夜——现时还……还没走。”
这都已经第二天的半夜,再过一个时辰,天要亮了——侯门小姐接连两天夜不归宿。
丁灵一颗心狂跳,向阮殷道,“在最后头书橱最上面的木匣子里,我先回家,明日再来看你。”
一溜烟跑了。
第71章 议亲
丁灵一路狂奔, 从苦水胡同出千岁府,趁长街无人策马疾驰,总算赶在天光大亮时到北御城山,进门就见自家阿爷黑着脸坐在自己闺房之中。